當前有關中國文明起源的研究非常火熱,不同學科乃至非學術的研究者都積極參與到國家文明起源的討論中來。一方面,我們對中國文明進程的多樣性與統(tǒng)一性的認識的確有不小的進展;另一方面,一些長期存在的研究困境始終無法突破。當前的困境在于,不同學科都設定自己的宗旨,都希望利用其他學科的成果來協(xié)助解決本學科的問題,但是難點在于如何完成協(xié)作。就像許多人一起推車一樣,如果用力方向各不相同,那么就會造成相互掣肘;如果都擠在同一個方向上,又沒有足夠的地方容納,造成大量低水平的重復。
更具體一點說,當前的關鍵問題是,文獻史學與考古學之間有較大的空白或鴻溝,大家都希望能夠跨越它,但是采用什么樣的途徑卻沒有形成共識,至今也沒有找到很有效的方法。此外,當前研究中還存在兩個極端:玄學與科學主義。前者以古史傳說為中心,似是而非地利用一點文獻與考古材料證據(jù),由此制造出一些聳人聽聞的觀點。后者則是把歷史研究等同于自然科學研究,以為其中存在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如果現(xiàn)在還沒有這樣的真理,那是因為我們還沒有找到。歷史研究似乎就是為了無限接近這個存在于烏托邦中的真理,而渾然忘記了人類社會是歷史性的存在,所有相應判斷都是有價值預設的。本文的目的是希望厘清當前研究的線索,為尋找未來研究的突破點提供參考。
研究的基本路徑
當前有關國家文明起源的研究,從宏觀的范疇來說,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以邏輯推理為中心的,是要論證所提出觀點的合理性,其中暗含著對普遍原則/真理的認同。這其中的邏輯可以分為演繹、歸納與類比三種類型。另一類是以理解、共情式(empathy)體驗為中心的,其邏輯是混沌的,通過直接的歷史敘事(historicalnarrative),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發(fā)生的背景關聯(lián)梳理清楚,從而實現(xiàn)理解的目的。兩類研究通常相互交織在一起,所謂以邏輯推理為中心的研究暗含普遍原則,其中就包括對人類社會共情式的理解。而所謂以理解為中心的研究,同樣離不開基本的邏輯推理。雖然混合交織,但是兩者的區(qū)分還是存在的。現(xiàn)代學術研究往往更多強調(diào)邏輯推理,而貶斥共情式的理解體驗。隨著后現(xiàn)代思潮的崛起,后者逐漸得到認同,考古學中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出現(xiàn)的后過程考古學以及“現(xiàn)象學的方法”就反映了這一發(fā)展趨勢。
IHodder, “Postprocessual Archaeology,” Advances in Archaeological Method and Theory, Vol8(1985), pp1-26
這兩類研究實際反映的是當代學術研究最大的分野:科學與人文。以邏輯推理為中心的研究是科學范疇的,與科學并行的是人文的路徑。兩者相輔相成,而不能將其對立。長期以來,人文研究是被忽視的,科學是正確的代名詞,非科學即等于錯誤或沒有價值。人文研究存在明顯的社會歷史背景依賴,它不是以普適性來衡量的,而是需要對背景關聯(lián)、來龍去脈有充分的理解。
中國學者對中國文明早期歷史的探索立足于對自身文化的充分理解,當這樣的研究從有文獻明確記載延伸到古史傳說領域,其中存在文化脈絡的一致性。在考古學上,我們稱之為“直接歷史法”(direct history approach)。
[加]布魯斯·特里格著,陳淳譯:《考古學思想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當然,直接歷史法是從邏輯角度講的,還沒有考慮到對社會歷史背景的理解。失去理解的研究不可能得到準確的結論,我們在當前有關中國文明起源的研究中,尚沒有給人文導向的研究足夠的重視,也沒有把它與科學導向的研究區(qū)分開來。從科學的視角來看人文,必定是缺乏邏輯、主觀狹隘的。而從人文的視角看科學,則是膚淺且剛愎。
如何有效結合兩條道路的貢獻,目前仍然是一個挑戰(zhàn)。需要明確的是,人文的道路需要以科學為基礎,從這個角度說,它是高于科學的。從考古學的發(fā)展史來看,人文研究是科學研究進一步的深化,如從過程到后過程考古學的發(fā)展。當前,主位視角的“直接歷史”探究,多因為歷史學者不熟悉考古學的研究方法,考古研究者不能充分理解自身的歷史文化,而沒有實現(xiàn)直接歷史探索的目的——溝通史前與歷史文明。
研究邏輯的區(qū)分
從以邏輯推理研究為中心的視角來講,應該包括演繹、歸納與類比。當前有關國家文明起源的研究基本都可以納入這三種邏輯中。
具體來說,演繹的推理研究是從一般到特殊,需要先確定一些普遍的理論前提,然后建構出有關國家文明起源的一般理論,從該理論出發(fā)推導出可以經(jīng)由經(jīng)驗事實檢驗的假說。這類研究是有關國家文明起源探討的先驅,早在古希臘與中國的諸子百家時代,思想家們就開始對人類社會組織的性質展開思考。他們確立了一些普遍的理論前提(如人性惡或善),建構了討論所需要的基本概念(如國家、文明)。在近代考古學興起之前,思想家馬基雅維利、盧梭等已經(jīng)對國家、社會的組織原則進行了理論構建。此后,馬克思對此又有更深入系統(tǒng)的探討。演繹結構的研究并不必然依賴經(jīng)驗事實,它可能會參考一些經(jīng)驗研究,如馬克思參考歷史與人類學的成果。基于此,我們可以把演繹研究分為兩類:一類是純粹形而上學式的思考;另一類是基于有限經(jīng)驗事實的理論建構。演繹研究的優(yōu)點是不受制于經(jīng)驗事實的有限性,充分發(fā)揮研究者的創(chuàng)造性。它的不足是比較寬泛,與經(jīng)驗事實有較大的差距。
歸納推理是從特殊到一般,即從經(jīng)驗事實上升到理論概括。歸納推理需要囊括盡可能豐富多樣的經(jīng)驗材料,歸納的范圍越大,得出的結論可靠性就越高。在此基礎上進行理論概括,經(jīng)驗事實的簡單歸納只能是事實本身特征的羅列,仍然與理論沒有關系。由此,要想上升到理論層面上,就需要研究者建立理論概念。歸納推理是從已知走向未知,一步一個腳印,可操作性強。不足之處,就是理論建構的效率低,而且歸納本身是不可能完整的。同時,還存在理論概念構建的問題,不同研究者對同一概念的理解往往有所不同,比如酋邦這個概念,它是從人類學材料中概括出來的,但是研究者就何為酋邦的認識差異極大。
[美]埃爾曼·塞維斯著,龔辛、郭璐莎、陳力子譯:《國家與文明的起源:文化演進的過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CCioffiRevilla, Introduction to Computational Social Science: Principles and Applications, Cham: Springer, 2017,p320
涉及國家文明起源,還存在古今不一致和考古材料零碎的問題,以至難以了解古代社會全貌。這個問題一定程度上可以由類比推理來解決,研究者通常得到的是有關過去的信息片段,需要將其拼合起來才可以理解,但是如果不知道古代社會的概貌與結構,就很難去操作。人類學研究提供可以參考的框架,通過對一些較為“原始”族群的研究,建構出一些框架,協(xié)助我們完成信息片段的拼合,完成從物質遺存到人類行為信息的推理,考古學上通常稱為“中程理論”(middle range theory)。人類學材料是稀缺資源,隨著全球化、工業(yè)化進程,目前可以研究的對象已經(jīng)十分稀少,而以前的記載往往又存在一些偏見與殘缺。于是,部分歷史研究以及當代社會的研究也成為中程理論的組成部分。
對比這三種邏輯,不難發(fā)現(xiàn)我們當前有關國家文明起源研究存在的問題:(1)演繹推理的缺乏,不僅僅是在形而上學的思考上,也包括基于有限事實的理論建構;(2)歸納推理方面,我們所研究的經(jīng)驗事實對象相對有限,多限于中國材料本身,而對世界各地的文明了解不足。也正因為如此,歸納多限于對事實本身的分類描述(也包括定量的描述),而缺少理論提升,這一點在考古學研究領域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3)受制于人類學材料的缺乏,以及人類學發(fā)展滯后(曾經(jīng)中斷過),以類比推理為中心的中程理論建設基本付諸闕如,一般的人類學類比往往限于孤立案例的類比,而這種類比的可靠性比較低。基于這三個方面的原因,有關國家文明起源的研究基本是缺乏理論的(theoryfree),當前的討論更多側重于對既有理論的梳理,更多的研究是關于經(jīng)驗事實本身的描述與分析,缺少理論的構建。
考古學的探索
如果從理論驗證的角度來看,考古學無疑具有“終審官”的地位,不論采用什么樣的研究邏輯,最終都需要回到考古材料層面上來。考古材料作為客觀物質遺存,是古代社會的直接遺留,具有文獻資料無可比擬的真實性。
過去一百多年來,考古學很大程度上填補了有關文明史前階段發(fā)展的空白。以中國文明起源的探索為例,僅僅是過去三四十年里,紅山、良渚、石家河、石峁、陶寺等一系列重要遺址的發(fā)現(xiàn),讓我們對有關中國文明早期面貌的認識耳目一新。從某種意義上說,當前有關國家文明起源的研究以考古學為中心展開,因為新的發(fā)現(xiàn)亟需解釋:為什么此時此地會有這樣的發(fā)現(xiàn)?它們究竟代表文明發(fā)展到怎樣的階段?又是如何發(fā)展到如此階段?如此等等的問題都期待不同學科合作,進而給予合理的回答。
盡管考古學似乎在國家文明起源中享有無比優(yōu)越的地位,考古學者甚至可以不用理會其他學科的研究者的工作,埋首田野工作之中,獨享發(fā)現(xiàn)古代文明物質遺存的機遇,但是,考古學家仍然不得不面對一個有些尷尬的事實:考古材料(物質遺存)本身不會說話,它就像充滿謎團的奧秘,需要不同學科的合作研究,才可能最終解開謎團。在解碼考古材料的過程中,首先需要從物質遺存中推導出有關古代社會的信息,通常稱為“透物見人”,這也是當代考古學的中心任務,它需要通過邏輯推理才能實現(xiàn)。
考古推理的結構分為宏觀與微觀兩個層面,前者包括演繹、歸納與類比三種推理,后者包括系統(tǒng)收集材料、分析材料、提出假說、驗證假說等。
陳勝前:《考古推理的結構》,《考古》,2007年第10期。透物見人是一個復雜的過程,至少要有五個層次:(1)獲取考古材料的基本特征;(2)研究考古材料的形成過程;(3)狹義的透物見人,從物質遺存推導人類行為;(4)上升到更高層次理論層面上,或是根據(jù)有關人類社會、行為、歷史、文化等方面的理論進行推導;(5)從本體論、認識論與價值論等宏觀層面上考慮。有些遺憾的是,對比考古推理的結構以及透物見人的層次,我們發(fā)現(xiàn)中國考古學研究還有較多缺環(huán)。
陳勝前:《考古學研究“透物見人”的問題》,《考古》,2014年第10期。
在考古學研究領域,以邏輯推理為中心的研究具有絕對壟斷地位,人文導向的研究多見于歷史考古領域,而很少能夠深入到史前考古研究中來。國家文明起源研究正好是兩者的交合地帶(即所謂的原史階段)。在國家文明起源的研究中,中國學者對自身早期文明史的探索,是基于對中國文明的歷史發(fā)展進行的,也就是從已知走向未知,從社會歷史背景關聯(lián)的充分理解出發(fā)。這種“主位”視角的理解,不能用“客位”角度的研究來替代。就目前流行的“古國”與“酋邦”兩種主流理論而言,前者是以蘇秉琦為代表的中國學者主位視角的探索,
蘇秉琦:《遼西古文化古城古國——兼談當前田野工作的重點或大課題》,《文物》,1986年第8期。后者是客位的。兩者本來不矛盾,但是如果以客位立場為中心來衡量主位理論,必然會帶來強烈的沖突。
可以想見,在人文導向的研究被忽視、以邏輯推理為中心的研究又存在重要缺環(huán)的情況下,有關中國文明起源的研究必定是舉步維艱,討論難以深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