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二題

◇吳萬夫（河南）

金 指

高二下學期，唐小渡所在班級新分配來一位姓金的老師，教歷史。金老師原名叫金德林，在大學期間曾是校武術隊的一員，其傳統武術硬功夫十分了得，譬如他能用兩個大拇指穩穩地倒立起來，雙腿懸在空中足足一分鐘，紋絲不動。金老師的“一指禪”驚得唐小渡目瞪口呆，從此將他奉為神話級人物，大家私下里更是由衷地稱呼他為“金指老師”。

每天下午放學后，唐小渡與幾個師兄弟都會寸步不離地跟著金指老師到野外一處開闊地練習武術。后來，高考失利的唐小渡因為熱衷文學創作，且成績斐然，在朋友的推薦下，成功地應聘到綠城《金螞蟻》雜志社做了一名期刊編輯。離開小鎮后的唐小渡，隨之也與金指老師失去了聯系。在這多年里，金指老師的威武形象，始終矗立在唐小渡心目中，揮之不去。

唐小渡再見到金指老師時，是在若干年后的一次晚宴上。此時，唐小渡通過努力，已成為在全國小有名氣的作家。下午鄰近下班時，唐小渡忽然接到同學陳鑫打來的電話，說是金指老師出差到綠城了，夜晚要為他接風洗塵，讓唐小渡出席一下。唐小渡甚是高興，滿口答應。

晚宴設在經三路皇宮大酒店，由陳鑫做東，來作陪的都是高中幾位同學。陳鑫是做電器實業的，在綠城開設了幾家分公司，目前事業風生水起，是同學中的佼佼者。另外幾位同學，也在不同單位混得一官半職，都稱得上有頭有臉的人物。這場接風宴，一上來就顯示出了檔次，在金指老師的主動出擊下，很快被推上高潮。

筵席上，金指老師脫下外套搭在椅靠上，挽起潔白的襯衫袖子，先入為主地端上酒杯，挨個兒給幾位學生碰杯。金指老師無論與哪位學生碰杯時，都要說著贊賞的話語，不斷地伸出大拇指為對方點贊，又“吱——”的一聲，將滿杯酒倒進口里，那份灑脫與豪情萬丈依然不減當年。

輪到與唐小渡碰杯時，陳鑫和其他幾位同學，有意向金指老師強調唐小渡的作家身份，推崇他最近又發表了哪些大作。對此，金指老師雖然表現出些許關心，但似乎興趣并不大，不經意地問道：“你每年能掙到十來萬稿費嗎？”唐小渡臉一紅，如實坦白：“現在文學不景氣，受網絡沖擊厲害，有的報刊連稿費都支付不起呢……”金指老師感慨道：“現在時代變了，曾經高雅的文學也不值錢了。”他與唐小渡輕輕地碰了杯，淺淺地抿一下，匆匆返回到座位上，缺少了豎大拇指點贊的環節。

這頓飯，唐小渡吃得索然寡味，當年颯爽英姿的金指老師在他眼前愈加模糊了。

唐小渡與金指老師之間的隔膜進一步加劇，是在建立班級微信群之后。為了籌備高中畢業30周年聚會，陳鑫與羅吉祥牽頭組建了一個班級微信群。彈指一揮間，時光流逝了30年，當年的少男少女如今早已為人父為人母，天南地北，各奔東西。費盡各種周折被拉入微信群的同學們，一個個猶如池中被注入活水的魚，氣氛異常活躍起來。

不過，唐小渡也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在微信群里，金指老師只與個別同學打招呼；換言之，他只給那些所謂混得不錯的“成功同學”點贊。每次，陳鑫在微信群里剛發一個鏈接或是隨想什么的，無論時間多早多晚，金指老師都會不失時機地為他發一個大拇指點贊，仿佛金指老師24小時不吃不睡專門守候在那里密切關注著陳鑫的動態，儼然成了他的“御用點贊師”。如果換了別的同學，卻很少見到金指老師冒泡兒，這令唐小渡很是不爽。

毫不諱言，本就敏感自卑的唐小渡，更多了一些小文人的尖酸刻薄。教師節那天，唐小渡與李艷霞一前一后進到班級微信群里，分別與大家打了招呼。不知是沒看見唐小渡，還是有意對他的忽視，金指老師沒有回應他的問好，而是給李艷霞發了一個大拇指點贊，噓寒問暖。唐小渡想，李艷霞是綠城區政府的部門領導，地位自然在他之上，金指老師真是眼睛往上輪啊！那一瞬間，唐小渡有種受辱的感覺，小文人的秉性一下子暴露無遺。微信群里只有章啟炳與金指兩位老師，他僅僅給章老師發了一條賀言：“祝章老師教師節快樂！”這條微信頗具針對性，唐小渡主要是想給金指老師難堪。果然，剛才還意氣風發的金指老師立馬噤聲不吭了，微信圖像閃一下變成黑色，退群了。唐小渡心頭涌上了報復后的快感，隨后也退出了微信群。

同學會在翌年陽春三月如期舉行，唐小渡因在外地參加一個頒獎會，沒能趕回去。會議中途，唐小渡意外接到羅吉祥打來的電話。在電話里，羅吉祥沉痛地告訴他一個不幸的消息，金指老師出事了！唐小渡細問原委，才知道事情是由另一位土豪同學劉華陽引起的，但責任歸咎于金指老師。劉華陽在廣州開了一家外貿服裝公司，兜里有錢了就愛燒包。那天，他開了一輛價值上百萬元的保時捷卡宴回來。當年上學期間，劉華陽是班里出了名的調皮搗蛋大王，最不受金指老師待見，今天身份不同了，自然吸引了金指老師更多關注的目光。

為了顯擺，中午吃完飯，劉華陽執意開上他的豪華卡宴，載著金指老師沿紫水河邊轉一圈兒。由于喝了酒，兩個人都有些亢奮。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的金指老師，不斷側過身子說著恭維的話，還伸出大拇指戳到劉華陽面前為他點贊。劉華陽一分神，眼看撞上迎面疾馳而來的大貨車，慌亂中緊急打方向盤，結果車子發生側翻，將沒系安全帶的金指老師甩出車窗外十幾米遠的馬路牙子上，當場沒有了呼吸。這場交通事故導致一死一傷，劉華陽全身多處骨折，送醫之后等待他的將是一場牢獄之災。

羅吉祥知道唐小渡對金指老師還存有芥蒂，在掛電話那一刻，他特意叮囑：“畢竟師生一場，你最好能趕回來，到時大家一起送送金指老師。”

面臨生離死別，任何個人恩怨都顯得微不足道。唐小渡當即做出決定：“我馬上就買返程車票，連夜趕回老家。”

在殯儀館里與金指老師告別的那天，蒼天同悲，電閃雷鳴，狂風大作，天地霎時陷入無邊的晦暗中。唐小渡肅立在人群中，目送金指老師被火化工人緩緩地推走，心里哀哀的，五味雜陳。——就在這時，遽然刮過來一股穿堂風，掀起了覆蓋在金指老師身上白色的單子，露出了他生前依然豎立的大拇指。唐小渡不知道，金指老師保持的這個手勢，是以勝利者自居呢，還是在向他們每個人點贊？

男人花

和所有喜歡花草的女人不同，安靜唯獨鐘愛仙人掌。在她家的陽臺上，到處擺滿形狀各異的仙人掌。老公萬勇對此很不理解，拿安靜打趣道：“老婆，難道你的生活中只有仙人掌，就沒有玫瑰嗎？你能不能換一下其他花草養養啊？比如發財樹、文竹、牡丹、菊花、吊蘭什么的。你看看，咱們家儼然成為仙人掌的世界，我都感覺扎得慌！”

“怎么，我養仙人掌你還不樂意啊？”安靜幽怨地睇了萬勇一眼，“常年到頭，你有幾天時間在家里囫圇待過？——不錯，我就是這帶刺的仙人掌，即使外人想觀賞，也不敢輕易下手……”

“對不起老婆，讓你受委屈了！”萬勇攬過安靜柔弱的肩頭，在她脊背上輕輕地撫拍幾下。

萬勇是一名緝毒警察，工作性質決定了他與妻子經常聚少離多。萬勇風趣幽默、陽光帥氣、特別有擔當，這些都是他當初吸引安靜的地方，也讓安靜認定了他是她一生值得托付的人。既然選擇了做警察的妻子，就意味著選擇了奉獻與付出。其實在與萬勇結婚前，安靜早已做好了這方面的心理準備，只是當她真正地面臨婚姻生活時，沒想到做警察的妻子是如此不易。

繁華的生活令很多人迷失了方向，無形中加大了緝毒工作的復雜性與艱巨性。為了偵破每一起大案要案，萬勇與同事們可謂殫精竭慮、絞盡腦汁，十天半個月不著家是常有的事情。在萬勇從她眼前陡然“消失”的那段時間里，安靜每天都是在提心吊膽中度過的。

萬勇不在身邊的日子里，自然是安靜最為心灰意冷的時候，她感覺到生活的漫長與無助，干什么都提不起勁兒。一個人的日子，吃飯沒有了胃口，連吃肉都味同嚼蠟，后來她索性不再做飯了，敷衍一頓是一頓；夜里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總覺得缺少了安全感與踏實感。她在心里默默地為萬勇祈禱，希望他早日破案平安歸來。每次看到萬勇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里時，面對他網滿血絲的雙眼，安靜的心都要碎了，那些淤積在她胸腔里無限委屈的話語，此刻倒是一句也說不出了。瞅著這個打著香甜的呼嚕、猶如嬰兒般在她懷中沉沉睡去的男人，安靜突然有一種擔憂他永遠飛走了的恐懼，她緊緊地擁著他，任由大顆大顆的淚水順著腮頰撲簌簌地滾下……

兩人結婚三周年紀念日那天，希望給生活來點兒小插曲的萬勇與安靜開了一個玩笑，他有意從花卉市場買回一盆模樣怪異的仙人掌棒，作為禮物送給了安靜。這盆仙人掌棒怎么個怪異法呢？安靜都羞于說出口。——它一拃長，一把粗，長著特色鮮明的冠狀溝，即使傻子一眼都能看出，這個長相奇特的仙人掌棒，像極了男人勃起的陽具！萬勇第一次發現這個怪家伙時，驚愕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驚嘆大自然太神奇、太不可思議了，他沒做任何猶豫，抽出一張百元面額的鈔票扔給花農，捧起花盆逃也似的離去。

當萬勇將這盆仙人掌棒捧回家里時，引得安靜失聲尖叫起來：“媽呀——！你搞什么鬼啊？你從哪兒弄來這么一個丑陋不堪的東西？！”安靜兩頰飛紅，羞赧地捂住了雙眼。

萬勇單膝跪地，手捧花盆畢恭畢敬地給安靜獻上：“啟稟女皇大人，今天是我們結婚三周年紀念日，這是我精心為你準備的禮物——”

安靜緋紅了臉，連連擺著手道：“我不要這個禮物，我只要你每天陪我……”

萬勇煞有介事地說：“這盆花世上絕無僅有，它的名字叫‘男人花’。這盆花就是專為女人而生的，從今以后它只屬于你一人。”

“什么狗屁‘男人花’，你當我是白癡呀？——這分明就是一株仙人掌棒嘛！”安靜接過花盆置于茶幾上，揮起小拳頭在萬勇身上擂了幾下。

萬勇也不躲讓，立起身來對她耳語道：“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就權當它是我好了，讓這盆‘男人花’陪伴著你，撫慰你的孤獨。嘿嘿……”萬勇說著，掩嘴曖昧地笑了。

“萬勇你太過分了，你就是個大混蛋！”安靜又嬌嗔地撲上來，揮舞著小拳頭對他不依不饒，“我叫你壞——！我看你還敢變著法兒捉弄我不——！”

萬勇早已笑作一團，舉手做投降狀，安靜這才住了手。

在以后的日子里，無論萬勇是否在家，安靜都會寶貝似的侍弄著這盆“男人花”——傍晚天不黑就將它搬回了家，第二天清晨又被她早早地搬出來，擺放在陽臺上最向陽的位置。——這是其他仙人掌絕非享有的禮遇。這盆“男人花”在安靜的悉心照料下，似乎也頗通人性，每當萬勇不在家之際，它就蔫頭耷腦，萎靡不振；每當萬勇在家的日子，它就昂首挺胸，顯示出勃勃生機。

有萬勇陪伴的日子，安靜的臉色是紅潤的，整個人宛若上足了勁兒的發條，精神倍增，渾身充滿力量。她一刻也不讓自己閑下來，一絲不茍地清洗他們換下來的各種衣物，反復將地板拖得一塵不染，還將背陰地方的仙人掌一一搬到陽臺上曬太陽，小心翼翼地給它們松土澆水，樂此不疲。時間一長，左鄰右舍透過陽臺上的仙人掌，基本可以判斷萬勇在家的時間。

打量著那盆造型奇特的仙人掌棒，有人意味深長地笑起來，認為安靜是個耐不住寂寞的女人，所以才養了這個“怪東西”聊以自慰。

又過了一段時間，左鄰右舍的人忽然想起已許久沒見到萬勇了。人們在記憶中搜索發現，安靜也很久沒在他們視線中出現了。左鄰右舍的人再仔細端詳陽臺，沒有瞥見那盆被她視作珍寶的仙人掌棒。這時，人們猝然聽見從安靜的家里傳出撕心裂肺的哭聲，號啕聲持續了一陣子，很快又變成了壓抑的抽泣。

有人過去敲門想表達關切，屋里的抽泣聲由小到無，但門始終沒有被打開。試圖了解情況的人只好作罷。后來人們從電視新聞中得知，安靜的老公萬勇在執行臥底任務時，慘遭販毒分子殺害，不幸英勇殉職。

左鄰右舍的人再看見安靜出現在陽臺上時，是一個月之后。這時的安靜幾乎脫了相，面容清癯、憔悴，完全失去了血色。在每天的黃昏與早晨，安靜依然將那盆“男人花”搬進搬出。由于長時間失去水分與光照，這盆花已顯現出了病態，仿佛一個失去靈魂的人，整個身子耷拉在盆沿上。安靜見了左鄰右舍的人，仍會禮貌地沖他們點點頭，只是臉上少了笑容。

春天的時候，有人偶然發現那盆趴著的仙人掌棒又站立起來了，沿著冠狀溝開了一圈鮮艷的花。此時，安靜正癡癡地守望著這盆“男人花”，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