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柯
一
我曾經長久地凝視著窗外的銀杏樹。
那次我回到學校,是剛剛結束了病假。其他同學去上體育課了,教室里只有兩個女生在竊竊私語,然后就是最后一排,雷打不動坐著的那個男生。我默默地在心里給他取了個綽號,圓規。
圓規這個人挺孤僻的,但又可以理解,他有特殊原因。因童年時亂玩,他跑到供電站的院子摘果子,懵懂無知地觸碰了變壓器。等被搶救回來,他失去了右手。他那個當過校長的爺爺,找到昔日的學生,也就是我們學校副校長求情,才收下他當借讀生。
他常常咬著一把透明的塑料尺子,右胳膊按住試卷,左手拿著一枚不銹鋼圓規,畫著幾何解題圖。畫完了圓圈,他就發出一聲響亮的“呸”,把尺子吐掉,把頭一揚,他那中分的頭發,就在半空中甩飛一下。接下來他如釋重負,一只手拿著鉛筆答題,整個人仰靠在椅子上。他的腳還時不時踢一下課桌,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音。用一個詞來形容他,就是囂張。別的同學看到他這樣,都會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
我跟圓規這個人平時也不打交道。那天圓規一反常態,主動跟我搭腔:“咦?咱們倆撞衫了。”我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再看看他。真的就這么巧。我們兩個人穿的都是那種寬大的白襯衫。我悶悶地解釋道:“我的換洗衣服還沒有曬干,下午我家人會給我送過來的。這是我爸的襯衫,臨時借給我穿了。”圓規嘿嘿一笑:“難怪看起來那么老氣橫秋的。”他憑什么笑話我?他穿的也是一件老氣橫秋的白襯衫。我腦海中靈光一閃:“你也穿的你爸的衣服吧?”圓規同學把鉛筆夾在鼻子和上嘴唇之間,點點頭,表示是的。我心頭按捺不住地反感,笑了一下,找到自己的課桌椅子。沒想到,我的座位居然只跟他隔兩三米遠。
看來在我請病假的日子里,我失去了存在感。不知不覺,位置就被挪移到教室后面了。“我們后面看風景多方便呀!對吧。以前你可是第一世界的,現在變成第三世界了。”他這是在拿歷史段子來取笑人。“在這個位置,前面的人在干啥,我全都看得清清楚楚。阿杰,你常常溜號。每次班主任在臺上板書的時候,你都在看窗戶外面。我還以為你在看班花呢,結果窗外面什么都沒有。”圓規一只手抱著自己的腦袋,嘴里嘀嘀咕咕的。
我瞇起眼睛,凝視了圓規片刻,笑道:“來,我陪你聊會天吧。”“聊什么呢?”圓規有點尷尬,變得不自然起來了。“干嗎不找同學幫忙?”我輕聲問道。“幫什么忙?”他這是明知故問,大家都看得出來,他日常各種費力不便。“鬼要你們幫忙。”圓規的語氣粗暴起來。“要說幫太多也不現實。就比如說洗頭發吧,幫你擠個洗發水還是沒問題的啊。”圓規霍然站起來,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把鉛筆從鼻子下面抽出來,丟到桌子上,筆芯立刻斷掉。“你,什么意思?”“剛才不是你先跟我搭腔的嗎?”圓規噎住了,握緊拳頭。“你是不是想打架?”
二
雖然大病初愈,但我還不至于在他面前示弱。“你要是不怕記過處罰,行啊。我也不怕。”
如果真的打起來了,充其量我會被記過。至于他,借讀生本來就不是這個學校的,到時候只能拿上書包走人。我把襯衫的右手袖子上的扣解開,縮回手臂,放在胸口下面,只留一空蕩蕩的袖子。
“你這是什么意思?”“公平的意思。”結果,圓規忽然泄氣了,他一臉的不知所措,他大概第一次遇到我這樣的態度。“你說的幫忙,是真心的嗎,還是諷刺?”圓規頭扭著,沒看我。“真心的。同學一場,本來就應該相互幫助。”我慢條斯理地回答他。“你這個人也挺古怪的。難怪別人也說,我們班里有好幾個怪人。”真的啊?我都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劃分到怪人里了。“有多怪?”我問道。“又像是學霸,又不夠學霸,心不在焉,還玩什么文學社。”圓規語氣中帶著諷刺。倒也是,在這種一切以高考分數為終極目的的小城市中學,搞什么文學社?太出風頭了。“那我們還打不?”當時我追問。“算了吧。”“那就好,打架是不對的。我也未必打得過你。”圓規笑了,我們各自回到座位。
我忍不住又瞧了一眼窗外。秋天銀杏的葉子明亮璀璨,而爬山虎枯萎衰敗,內外墻面都是裂痕和坑坑洼洼。光線穿過云層,又隱入云層。
三
黃昏時刻,在學校食堂吃完飯,我跑到學校外買了一瓶熱牛奶喝,還準備了一點零食和大號電池。我要補上我被病假耽誤的課程,我打算打著手電筒在被窩里深夜溫習。
回宿舍時,我又碰到圓規了。在學生宿舍樓的走廊盡頭,是一排水池,有十幾個水龍頭。平時洗臉刷牙,洗衣服洗頭發,大家都在這里排隊。
他看起來不慌不忙,但實際上我知道他是煩躁的。無論如何,一個人只有一只手可以用,還是不大方便吧。圓規看見了我,眼神似乎閃了一下。他沒有開口說話。不管多大年紀,人都是要面子的。我朝他走過去,故意裝作沒看見他。三秒鐘后,我轉過身。圓規是垂頭喪氣的。哈哈,我暗笑。“來吧,我幫你。”“你這個人,說話還挺算數的。”圓規嘟囔著。圓規抓起毛巾往自己頭上淋熱水,我擠出洗發水倒在他的頭上。他動作熟練地揉搓出泡沫。再喊我:“老馬,幫我沖一下。”我根本就不姓馬,我姓馮。他自作主張,減了兩點水,還振振有詞。“昨天語文老師不是講過,古文里的恩德形容為廣施甘霖就是灑水的意思。既然你做了功德,也就是灑了水,水少了,不就變成馬了?”這家伙完全是胡扯。不管怎么說,作為同齡人,這么幫別人洗頭,還是有點古怪的。末了,他終于憋出一句:“不用謝。”“我謝你?”“你不是喜歡寫寫畫畫嗎?下次參加作文大賽,你就能寫一篇《助人為快樂之本》。保證能得獎,說不定高考還能加分。”我哈哈大笑。“你就瞎扯吧。”
圓規始終沒跟我說過謝謝。他經常在周末放假回家休息、返校時刻、經過我課桌時,丟給我一包麥芽糖。
我的忙,一幫幫了一學期。在畢業通訊錄上,圓規給我的贈言頗古怪:你老盯著窗外的銀杏樹看,你也挺像銀杏樹,深深地祝福你。
眨眼許多年過去,我家門口有一棵銀杏樹長勢良好,接近樓頂那么高了。我偶然間凝視戶外,目睹一大片云掠過那棵銀杏樹頭頂。陰影投射下,整棵樹都是晦暗的。等云影挪開,極好的陽光猛烈筆直地照下來,那棵樹仿佛顫抖了一下,爆炸似的劇烈閃耀,如同黃金在大地上跳舞,令我瞠目結舌。沒多久,天光云影恢復平常,銀杏樹也恢復了普通模樣。
我頓悟,也許在當時的那一刻,少年的我,在少年的他眼里,就是這么一棵銀杏樹!機緣巧合,迎來高光時刻。
(選自《中國校園文學》2020年3月上半月,本刊有刪改)
《驛路梨花》講述了人們學習雷鋒精神,互相關心、互相幫助的感人故事,贊頌了“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的美好道德觀。《少年的我》一文,作者通過細膩的描寫,帶我們和主人公一起見證了一場青春友誼,帶著別扭、透著純潔的友誼。也許我們每一個人都渴望能有這樣一場相遇,遇見的那個少年能消散一切陰霾。兩篇小說環境描寫細膩,懸念迭起,扣人心弦,讀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