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坐在“浮梁會客廳”的落地玻璃窗前,面向廣闊青蔥的田園風光喝上一杯咖啡,就不虛此行了。
駱儀 ? 攝
★中國人都知道瓷都景德鎮,知道茶鄉浮梁的就不多了。浮梁在唐代天寶年間得名,是座千年古城,白居易《琵琶行》寫道,“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
城里人懷著一片好意改造鄉村、提升村民的藝術文化修養,卻成了“雞同鴨講”,而“藝術在浮梁”的策展團隊從一開始就避開了這個“坑”。賀歲華說:“我們要做一個很qin的藝術節,第一個輕是輕介入,不破壞村子的原貌;第二個親是親近,跟村民形成良好的互動關系。”
正在上小學五年級的徐建華小朋友,意外成了一件當代藝術品的創作者之一。
那天,他奶奶正在攆他回家睡覺,他不樂意,恰巧被在村里搞創作的藝術家文那看見,讓他幫忙給自己的作品《簽人計劃》寫一些使用說明。用毛筆寫了二三十張字帖后,徐建華在《簽人計劃》里擁有了署名地位:“路過:徐建華”。那是他第一次用毛筆寫字,文那夸他未來可以成為一名書法家,徐建華說,“不! 我要成為一名游戲主播。”而寫這些使用說明的主意,來自村里一位阿姨,阿姨也因此被署名為作品的“藝術總監”。
農村阿姨和小孩也能參與當代藝術創作? 這個故事發生在景德鎮浮梁縣臧灣鄉寒溪村,是“藝術在浮梁”藝術節的創作花絮。
“藝術在浮梁”由日本大地藝術節(日語稱“大地藝術祭”)的中國團隊打造,時間為5月1日至6月1日。我曾經造訪2018年的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節及其姐妹藝術節、2019年的瀨戶內藝術節,收獲許多對當代藝術和鄉村復興的思考。創辦20年來,今年大地藝術節因新冠疫情首次取消,名不經傳的浮梁寒溪村卻悄然生長出一個中國迷你版。聽說“藝術在浮梁”只有22件作品,分布在寒溪村18平方公里區域,半天就能看完;而大地藝術節的300多件作品散落在760多平方公里的新潟縣越后妻有鄉間,三天馬不停蹄也只能看到一小部分。我原本并不打算為了這個迷你藝術節專門跑一趟,從文那的公眾號看到徐建華小朋友和“藝術總監”阿姨的故事后,我改變了主意。
違章建筑變身藝術會客廳
中國人都知道瓷都景德鎮,但知道茶鄉浮梁的就不多了。浮梁在唐代天寶年間得名,是座千年古城,白居易《琵琶行》寫道,“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可見在唐代浮梁就已經是茶葉貿易重鎮。成就景德鎮瓷器的高嶺土,也源自浮梁境內的高嶺山。直到1916年,縣治才從浮梁遷至景德鎮,1960年浮梁并入景德鎮。
在這個藝術節之前,外地游客會到訪浮梁的唯一理由或許是瑤里古鎮,包括我。瑤里跟國內許多經過旅游開發的古鎮沒太大區別,并未給我留下多少印象,沒想到幾個月后我又來到了浮梁。查看地圖,寒溪村距離浮梁縣城和瑤里古鎮都分別有二十多公里,距離景德鎮市區更遠;幾經搜索并咨詢先前來過的朋友,都得到同樣的答案:村里沒有民宿可以住。為何大地藝術節在中國首次落地,會選擇這個交通不便、沒有旅游配套設施的無名鄉村,而不是那些更知名的旅游古鎮古村呢?
藝術節的大本營史子園村到了。一下車,看到剛插秧的水稻田,青翠的竹林,盛放的繡球花,干凈的街巷,出乎意料,這個村莊竟然令我有點驚艷。我的目光很快被一架巨大的彩色充氣樓梯吸引住了,它斜靠著一棟三層小樓,高達20米,意大利藝術家保拉·皮維的作品《梯》已成了村子的新地標。
順著村口指路牌的方向,我來到藝術節的報到處“浮梁會客廳”。一走進院子,眼前一整面墻的落地玻璃,將前方青蔥的稻田盡收眼底,觀眾坐在高腳凳上面向田野和遠山喝咖啡,那一瞬間,真有點身在日本的錯覺。有意思的是,這棟看起來很洋氣的白色小樓并非為了藝術節專門修建的。它原本是一個村民的違章建筑,建筑面積超出了規定,村委會跟房主人協調,征用小樓十年,房子便可免于拆除,算是“廢物利用”。
會客廳分為票務處、紀念品商店和咖啡館三部分。在票務處,觀眾領取一本“參觀護照”小冊子,主辦方為22件作品都單獨制作了一個印章,觀眾拿著參觀護照即可收集印章,儀式感很強,跟大地和瀨戶內藝術節如出一轍,為參觀增添不少樂趣。
史子園村比我想象的要洋氣得多,但這并非出自藝術節策展團隊的改造。“藝術在浮梁”項目負責人賀歲華介紹,兩年前景德鎮有過一次比較大規模的鄉村景觀提升,他們考察時也發現,史子園村特別干凈,就留下了好印象。他們除了稍微改造那棟違建房,在村里擺放一些指路牌之外,就幾乎沒動過村子。
家在茶山根在新安江
傳統的藝術展,總是先有固定場館,再挑選作品來展出,而大地藝術節創造了一個全新的模式:邀請藝術家到鄉村走訪,尋找適合創作的場所,廢棄的民居、學校、倉庫或田野鄉間,創作只屬于當地的作品,通過藝術活化鄉村,因此,作品被稱為是“大地生長出來的”。賀歲華所在的瀚和文化與大地藝術節合作多年,一方面為大地藝術節推薦中國參展藝術家,另一方面擔任大地藝術節在中國的推廣工作,他們隨之萌生了辦“中國版的大地藝術節”的想法。此次“藝術在浮梁”,除了少數幾位國外藝術家通過在線溝通和遠程定制作品的形式參展之外,國內參展藝術家均曾來到浮梁駐村創作。
從會客廳出來,我跟隨向導小汪走向田野,插在田埂邊上的淺綠色藝術節旗幟讓我倍感親切,憶起大地藝術節期間行走在越后妻有鄉間的時光。不過,我很快就拋掉了身在日本的恍惚感,眼前那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茶叢在山坡上如一道道綠浪起伏,可是純正的中國鄉村風景。
寒溪村有11個自然村、17個村民小組,會客廳所在地史子園村民小組僅有110戶人家296人,其中有過半人口在外打工,村里以老人小孩居多。正是收茶曬茶的時節,史子園人手緊缺,藝術節的38名志愿者大多來自鄰村,小汪就來自鄰村村委會。
浮梁產茶銷茶的歷史上千年,但史子園的歷史只有半個世紀。1966年,為建造新安江發電站,浙江淳安縣29萬人移民,其中一隊人來到了寒溪村,在荒山野嶺白手起家,并學會了種茶,史子園也是寒溪村唯一的純移民村民小組。
遠遠望見在山頂有一個白色大“燈罩”,仿佛漂浮在茶田大海浪尖的燈塔,那就是馬巖松的裝置作品《燈》。小汪提醒我,“要走一點山路哦”,我卻很享受這樣的行走。“這里不能蓋章,白爬了!”山頂飄來一陣呼喊。
景德鎮夏天能達到三十多度高溫,但前一天剛下過大雨,此時天氣涼爽多云,偶爾飄一點小雨,云層和遠山一樣層層疊疊,水汽氤氳,正適合在戶外行走,參觀“沒有屋頂的鄉村美術館”。登上山頂,才發現巨大的燈罩內圍著三棵大樹,粗壯的鋼管支撐著燈罩,并不會限制大樹的生長。小汪告訴我,晚上燈光會把樹影打在燈罩上,我想象著那搖曳的光影,是夜里茶山上唯一的光,柔和朦朧如月。《燈》所在處是浮梁制高點,能看到整個村莊包括那架醒目的彩色大梯子,另一邊則是盈盈水田和重重遠山。上次來景德鎮時還是蕭瑟深冬,哪里想得到還藏著這么美的村子,沒有什么網紅民宿、網紅書店,卻讓城里人處處贊嘆著鄉村的美。
刻在墻上的村史
小汪帶我來到一座紅磚瓦房,房前一片小花園,長著像頭發一樣柔軟的針茅草,這就是山籟mountainhood的作品《半野花園》,改造自兩口廢棄的泥鰍池塘。穿過花園,走進小屋,屋里空無一物,四面白墻上有一些小幅素描,走近一看,卻不是畫,而是凹凸有致的雕刻。“屋子刷了整整十六層墻漆,向陽老師需要記住每一層墻漆的顏色,用墻漆來作畫,刻下來的墻灰都收集在雕刻下方的小密封袋里。”屋里的志愿者大姐給我講解向陽的作品《進化中的塵埃——史子園村的記憶》。
向陽雕刻的題材以移民搬家、做陶、采茶和鄉村生活為主,均以史子園村民故事為藍圖創作。駐村38天,跟村民聊天、所見所聞都成為他創作的靈感。屋后的那個水塘曾經是村民浣洗衣服的地方,雖然如今大家都用上洗衣機了,但向陽還是在朝向水塘那扇窗旁邊的墻上創作了一幅洗衣圖。還有屋前打造半野花園修剪樹枝、領導來村里視察等場景,也被向陽以雕刻凝固下來。對于村民來說,這座小屋猶如刻在墻上的村史,既懷舊又親切,村民勤勞致富,居住條件越來越好,而時代進化中那些不起眼的記憶,如同雕刻時掉落的墻灰,被藝術家細心收集起來。
這座小屋留下的不只是史子園村的記憶,還有屋主人王泉有一家的記憶。這是王泉有父親親手蓋起的房子,父親去世前一直獨居在這里。王泉有想要保留父親生活的痕跡,不舍得拆掉老屋,但屋子已空置多年,日漸傾頹。藝術節團隊和向陽征得王泉有同意,修整房屋后刷墻創作,屋子外觀保持不變。廚房的灶臺也沒有被拆掉,向陽巧妙地在爐灶深處藏了一個小顯示屏,播放創作短片,觀眾需要坐在爐灶前的小板凳上才能發現這個機關。“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房子,被你一打造就不一樣了……其實我十多年沒有碰過這里了,就感覺他還在,對我來說,記憶很重要。”王泉有來探班時,倚在窗邊感慨。
“淳安移民來到這里,條件非常苦,一開始只能搭茅草屋容身,后來慢慢條件改善了才住上磚房、磚混房,如今史子園已經是附近比較富裕的村莊。”賀歲華說,自從打算將大地藝術節在中國落地以來,他們在國內考察了三四十個縣、上百個村子,最終選定浮梁,以史子園作為藝術節的中心,既因為當地政府大力支持推動,也因為史子園的獨特歷史,“很能代表我們國家艱苦創業的發展歷程,藝術家通過藝術語言把史子園的故事表現出來,給村里留下永久藝術品。”
作品主人公親自講解
王泉有可能是村里最令人羨慕的,獨擁三件作品:除了父親的老屋和屋前池塘,還有那棟建于上世紀70年代的閑置兩層小樓。王泉有善釀酒,釀酒技術是從家鄉淳安帶來的,插畫家TAN-GO喝過他的米酒之后,決定幫助他來個產業提升,把原本平平無奇甚至可以說有點丑的水泥樓房改造成小酒館——在屋子外立面畫了兩個快樂碰杯的人,兩扇窗就是開懷大笑的嘴;屋里添置了桌椅和燈籠,營造酒館氣氛,并放了幾壇米酒供觀眾試飲。這酒微甜不嗆,很好入口,度數也不高,一杯下肚,微醺。跟藝術節同步推出的文創品牌“拾八方”也為泉有米酒設計了一個清新的包裝,放在會客廳的紀念品商店里出售。賀歲華告訴我,米酒的受歡迎程度超出他們想象,很快銷售一空,已多次安排補貨。
從泉有米酒酒館出來,我踏進另一間老屋,來到馬良創作的《青梅竹馬照相館》。一股青草味撲鼻而來,屋里卻干干凈凈的不見雜草。三間平房的墻上掛著許多合照,馬良從線上征集到兩百多對夫妻的童年照片,花了約540小時,將其用數字技術制成現實中并不存在的童年合影和動畫。位于正房顯眼位置的是房主人孫玉金、王暖香夫婦的合照,他們是寒溪村移民中第一對結婚的,淳安移民在浮梁落地生根,生兒育女,這對夫婦和婚房對史子園有著特別的意義。但夫妻倆年輕時甚至沒有留下一張合影,馬良使用他們家庭相框里兩張極小的單人照合成,并修成彩照。
“哎,孫大爺來了!”門口走進來一位腰板挺直、眉毛又長又密的大爺,這就是作品主人公孫玉金。他說,那時候條件艱苦,大家都住茅棚,茅棚旁有四五間屋地基給村民抽簽,抽到的就先蓋房子,村支書徐好山抽到了而他沒抽到,支書主動把地基讓給他,并發動村民幫忙建房子。孫大爺帶我走進左側房間,指著窗框說,“這里還寫著孩子的出生日期。”藝術節開幕后,孫大爺孫大娘時不時過來看看,雖然有常駐志愿者提供講解,大爺還是很樂意給觀眾講房子的故事。看展時遇到藝術品的主人公親自介紹,主人公還是位本地村民,這樣的觀展體驗不僅在常規美術館極其罕見,在大地和瀨戶內藝術節我也沒有遇到過。從屋里出來我才發現,清香原來來自隔壁屋前空地上曬著的茶葉,嗯,一會兒要去紀念品商店買包浮梁紅茶作手信。
藝術節的多件作品均選用村民的廢棄老屋或雜物房進行創作,并事先征得村民的同意,改造時也保留了屋子的外觀。“當地政府要搞一個新項目時,慣有思路是大拆大建,老破房子不好看,拆了它,墻頭的青苔野草都要清理掉,我們說別動別動,多漂亮,那是自然生態,房子也不能拆,那都是有故事的房子。”賀歲華說,作品完成后,房主人都很高興,感謝他們把自家的房子變得這么好看,那些沒有房子被選上的村民也說,“下次來改造一下我家吧”。小汪告訴我,很希望下一屆藝術節能讓他們村也加入進來。
想給未來留下點文化遺產
近年,國內出現許多令人矚目的鄉建項目,吸引外地游客前來打卡,也帶來一定的旅游收入。但除此以外,那些知名設計師操刀的“高顏值”民宿和書店跟村民生活有多大關系? 先鋒書店位于云南沙溪古鎮的詩歌塔改造自糧食加工站的烤煙房,在設計上堪稱經典之作,同樣有人質疑:村民讀得懂詩歌嗎?
鄉村藝術節的嘗試也不少。2020年,策展人左靖策劃“南坡秋興”藝術節,方所書店、五條人士多店隨之進駐河南焦作市修武縣大南坡村。我的一位朋友應邀參加藝術節,隨后在公眾號描述了一個“平行宇宙”:臺上文化人用著城里人的詞匯發言,臺下村民說著城里人聽不懂的方言;吉他民謠和實驗音樂現場的主體觀眾是應邀而來的策展人、媒體人、藝術家、設計師、鄉間工作者,而下半場的懷邦大戲,才是從附近村莊趕來的老人家愛看的。
城里人懷著一片好意改造鄉村、提升村民的藝術文化修養,卻成了“雞同鴨講”,而“藝術在浮梁”的策展團隊從一開始就避開了這個“坑”。賀歲華說:“我們要做一個很qin的藝術節,第一個輕是輕介入,不破壞村子的原貌;第二個親是親近,跟村民形成良好的互動關系。我走在村里,一路都有人跟我打招呼問好。這意味著他們覺得我真的是村里一分子,為他們打算,幫他們把生活過得更好。”
大地藝術節創辦20年,一開始由當地政府出資,后來有民間財團和藝術基金加入,影響也逐漸擴大,到2015年那屆創造了50億日元(超過3億人民幣)的經濟效益。賀歲華說,相對于日本,中國更有人口優勢,對文化消費的需求也在日益增強,他們就低估了觀眾的熱情,一些文創產品甚至來不及補貨。他相信,“藝術在浮梁”如果繼續辦下去,有希望實現收支平衡甚至有所盈利。浮梁只是一次小規模打樣,還有許多地方政府在跟賀歲華團隊洽談,并前來浮梁觀摩考察,將來我們有望看到更多中國版的大地藝術節。
“大地藝術節最珍貴的不光是它創造的經濟效益,還有留在鄉間的兩百多件永久作品,這是無價的文化遺產。我們中國的旅游景點,要么是文化遺產,吃老本;要么是自然風光,老天爺賞飯吃。我們這一代人,能不能給未來子孫留下點文化遺產?”賀歲華說。
尾聲
以色列藝術家大衛·歌詩坦創作的《對飲》位于遠離村莊的茶田里,其選址的用意是希望觀眾不只在村里轉悠,也走出去看看浮梁的自然風光。趕上一陣驟雨,我們便搭電瓶車去,車上已經坐著一位村民,正是孫大爺。大爺想要出門溜達溜達,工作人員就順路載上了他。
“這片茶田都是我們家的。”孫大爺說。
“這些作品您都看過了吧。山頂上那個大燈罩您覺得怎么樣?”我問道。
“到晚上它亮了,我躺在床上就能看到。”孫大爺說。藝術家們離開了,燈不會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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