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振中 計思揚
隨著現代醫學的發展及社會輿論的推動,抑郁癥逐漸成為高頻詞進入大眾視野,并成為精神疾病和心理疾病醫學研究的對象。醫學研究和相關社會數據統計顯示,在較高生活壓力之下的現代人身上,時常會出現抑郁情緒甚至抑郁癥病情,抑郁癥發病率近年來呈上升趨勢。抑郁癥患者在人群中的比例不斷上升,若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本人系抑郁癥患者,刑法和刑事訴訟法又將如何規范這類特殊病情患者的行為和后果,系現代社會需要共同關注和解決的問題。本文將根據現行法律規定和司法實踐情況,分析抑郁癥患者的刑事責任能力及其供述的審查問題。
由于抑郁癥病因及發病機制較為復雜,國內外醫學領域對此病癥的研究存在不同側重,因此關于抑郁癥的定義也存在不同表述。大致概括后可為:抑郁癥是為心境障礙的一種臨床癥狀,是以顯著而持久的心境低落、思維遲緩、認知功能損害、意志活動減退和軀體癥狀為主要臨床特征的一類心境障礙。針對抑郁癥的發病原因問題,存在不同的研究方向,大致包括神經生化研究、神經內分泌研究、神經可塑性研究等。其中,具有突破性進展的是神經可塑性研究中的“抑郁癥海馬神經元再生障礙”假說。該假說認為抑郁癥的發生與神經可塑性失調密切相關。應激性海馬神經元的損傷和神經元再生障礙共同導致的海馬等撓曲神經元數量減少是抑郁癥發生的關鍵環節。
可見,正是由于抑郁癥本身病因和發病機制復雜的特征,對于抑郁癥的診斷和治療也存在兼顧多種不同學說、多方向入手的現象。抑郁癥的診斷和抑郁癥是否構成傳統意義上的精神疾病,仍是當前醫學的研究方向。
現有醫學領域綜述類文章顯示,抑郁癥的臨床表現主要為情緒、興趣、認知、思維、意志活動的低下(如悶悶不樂、情緒低落、頭腦空白等)以及生理功能的紊亂(如整晚失眠)。嚴重時,甚至發生木僵,或出現幻覺、妄想等精神病性癥狀;嚴重患者出現自殺或伴發明顯的焦慮,甚至發生攻擊行為。可見,抑郁癥的表現存在多樣性,且程度差異較大,這也使得對于抑郁癥是否構成影響刑事責任能力意義上的精神疾病問題的界定更為困難。
抑郁癥一般分為無精神病性癥狀的抑郁癥和有精神病性癥狀的抑郁癥,前者一般具有刑事責任能力,后者一般為限制刑事責任能力或是部分刑事責任能力。
隨著社會公眾和醫學領域對抑郁癥關注度的提升,治療抑郁癥的藥物研究也獲得不斷的發展。根據相關文獻統計,截至2005年,針對不同病因和不同臨床表現的抗抑郁藥物約十大種類,各種類項下可選擇的藥品較為豐富。其中西藥類主要包括氟西汀、帕羅西汀、氟伏沙明、舍曲林、齊美定、奈法唑酮、瑞波西汀、米氮平、安菲他酮、嗎氯貝安、氯苯帕明、麥普替林、米舍林、諾米芬辛等。了解常見抗抑郁癥藥物,有利于刑事辯護律師在部分案件的訴訟程序中,察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可能身患抑郁癥的情況,便于及時、有效地提供相應的辯護服務。
我國現行法律中并未針對抑郁癥這一病癥明確規定相應的鑒定要求,但鑒于其在某種程度上與精神疾病存在一定聯系,可參照精神疾病的鑒定問題進行探究。
關于精神疾病患者的刑事責任能力和鑒定問題,我國刑法已作出相應規定。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十八條第一款和第三款的規定,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認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為的時候造成危害結果的,不負刑事責任;尚未完全喪失辨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能力的精神病人犯罪的,應當負刑事責任,但是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可見,是否屬于精神病人這一事實,對于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責任承擔問題極其重要。又因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是否屬于精神病患者屬于醫學領域專業問題,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四十六條關于涉及案件事實的專門性問題,應當指派、聘請有專門知識的人進行鑒定的規定,對于刑法明確規定的將直接影響刑事責任能力的事實,應當予以查明。故應當對存在患有精神病可能性的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進行司法鑒定。
然而,抑郁癥是否屬于我國刑法和刑事訴訟法語境下的“精神病”,在司法實踐過程中均未有明確定論。因此,抑郁癥是否符合上述啟動司法鑒定的情形以及如何申請啟動相關司法鑒定,將是我國刑事訴訟程序和刑事辯護需要進一步探索的區域。下文將參照刑事訴訟程序中關于精神疾病司法鑒定的相關規定,結合司法實踐的具體情況,分析司法鑒定的啟動和推進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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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刑事訴訟法第一百四十六條關于涉及案件事實的專門性問題,應當指派、聘請有專門知識的人進行鑒定的規定、《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第三百三十三條關于人民檢察院在審查起訴中,對有可能患有精神病的犯罪嫌疑人既可依職權進行鑒定,也可就犯罪嫌疑人的辯護人或者近親屬的申請采取鑒定的規定,及《精神疾病司法鑒定暫行規定》第五章第十七條的規定可知,精神疾病司法鑒定的啟動主體系司法機關,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辯護人或近親屬可以申請鑒定,由相應的司法機關決定并委托鑒定。
犯罪嫌疑人的辯護人或者近親屬,應當向司法機關提交相應的《精神病鑒定申請書》,一般申請對兩個方面的內容和問題進行鑒定,即一是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在案件發生時的精神狀態、辨認能力以及自我控制能力;二是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在案件發生時,是否具有刑事責任能力及其程度大小。
我國現行法律和相關法規并未對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辯護人或近親屬申請精神疾病司法鑒定所需材料進行明確規定,但根據《精神疾病司法鑒定暫行規定》第十七條的規定,在申請司法鑒定時,申請人至少應當提供以下材料:(1)被鑒定人及其家庭情況;(2)工作單位提供的有關材料;(3)知情人對鑒定人精神狀態的有關證言;(4)醫療記錄和其他有關檢查結果等。
鑒于不同案件和不同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不同情況,除上述規定中羅列的五項主要材料外,申請人還可以根據具體情況和材料收集難易程度,補充收集其他材料,如看守所管理人員的日常觀察說明、同監室人員情況證言、律師會見情況說明等,以更加全面地證明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存在身患精神疾病的可能性,以推動鑒定的啟動。
由于上述材料特別是醫療記錄和其他有關檢查結果涉及當事人的個人隱私,所以,相關部門一般情況下不會提供給辯護人或是其家屬,而是需要司法機關依法前去調查與收集;并且,出于確保材料收集的真實性和合法性問題,筆者建議申請人可將上述材料的收集線索提供給司法機關,由司法機關負責進行收集工作,以保證相關材料的真實性和收集程序的合法性,推動整個司法鑒定啟動的進一步順利開展。
首先,對鑒定意見進行形式上的審查。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八十四條和第八十五條規定,對鑒定機構和鑒定人的資質、是否應當回避、鑒定意見形式要件是否完備等形式內容進行審查。
其次,對鑒定意見實質內容進行審查。根據現行有效的《精神障礙者刑事責任能力評定指南》第4.2條和第4.4條的規定,精神障礙者刑事責任能力的評定主要包含兩大部分,即醫學專業鑒定部分和刑事責任能力評定部分。醫學鑒定主要系從醫學專業角度鑒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是否確實存在某種精神上的障礙;而后再在醫學鑒定部分基礎上,對該精神障礙是否影響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危害行為的辨認能力或控制能力及具體影響程度進行判斷和認定。因此,對于刑事精神疾病鑒定意見的內容審查也應從上述兩個部分進行。
1.針對醫學鑒定部分的審查
由于關于精神病或抑郁癥的醫學鑒定部分內容專業程度較高,在不具備專業醫學知識和技能的情況下,可依據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九十七條第二款關于公訴人、當事人和辯護人有權申請專家輔助人出庭提出專業意見的規定,申請具備精神疾病或抑郁癥專業知識的專家輔助人對該鑒定意見提出意見,以實現對醫學鑒定部分的嚴格、專業審查。
2.針對刑事責任能力部分的審查
基于醫學鑒定部分的意見,關注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在案件發生時的精神狀態、辨認能力以及自我控制能力,參照《精神障礙者刑事責任能力評定指南》中關于刑事責任能力的具體認定標準、等級進行審查。
此外,我國刑法并未就抑郁癥患者的刑事責任能力問題作出具體規定,但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十八條關于不同精神障礙程度行為人對應不同刑事責任能力的規定可知,我國刑法之所以對精神疾病患者設置刑事責任能力的限制,系基于其實施犯罪行為時無法或不能完全辨認或不能控制自己的特殊情形,即基于人只為自己自主的犯罪行為承擔法律責任的原理。由此可推論,抑郁癥患者在行為時若處于無法或者不能完全辨認、控制自身行為的情況下,或經司法鑒定其所患抑郁癥已經明顯削弱了其對于自身行為的辨認和自控能力的,其行為本身便不能稱為“有意識”或“自主”,此時可參照上述刑法關于精神疾病患者刑事責任能力的相關規定,對其刑事責任能力進行具體認定。即行為人屬于無刑事責任能力的,不負刑事責任;屬于限制刑事責任能力的,應當負刑事責任,但是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
根據刑事訴訟法第五十六條“采用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收集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和采用暴力、威脅等非法方法收集的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應當予以排除”的規定和《關于辦理刑事案件嚴格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一至五條的規定,通過刑訊逼供等非法手段收集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應當予以排除,不得作為定案依據。該項制度的設置意在保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基本人權和刑事訴訟權利,防止出現“屈打成招”情形,避免因“屈打成招”而導致冤錯案的產生。上述規定中關于“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作出了部分列舉,如刑訊逼供、威脅、引誘、欺騙、毆打、違法使用戒具、變相肉刑、非法拘禁等能夠讓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遭受難以忍受的痛苦的行為。另外,在《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瀆職侵權犯罪案件立案標準的規定》第二條第(三)項和《關于建立健全防范刑事冤假錯案工作機制的意見》中,還將捆綁、較長時間凍、餓、曬、烤、疲勞審訊等手段列為刑訊逼供的具體方式,明確以此方式收集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應予以排除。
綜上可知,能夠基于合法性理由進行排除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供述,僅為上述規定中明確的使用了刑訊逼供等非法手段的情形。而其他情形下取得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是否能夠適用非法證據排除,尚未有相關法律法規的明確規定。
相關醫學研究顯示,部分抑郁癥患者在未能堅持服用抗抑郁癥藥物的情況下,可能會出現精神恍惚、情緒失常、思緒混亂、表達不清等情況。在此情況之下,可能無法保持與健康正常人一樣的辨別能力。那么,身患抑郁癥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羈押過程中,若未能按時服用相應的抗抑郁藥物,在未服藥期間所收集的供述,其效力如何?
針對不同抑郁癥患者可能出現的不同情況,應當結合同步錄音錄像等證據進行區別分析。首先,若未能按時服藥而導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遭受難以忍受的肉體或精神痛苦的,可以參照上述規定,將故意停藥并放任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嚴重發病的行為認定為“變相肉刑”,據此適用“非法證據排除規則”排除相關供述。其次,若停止服藥行為并不能使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陷入難以忍受的痛苦中,即不符合刑事訴訟法和相關法規關于刑訊逼供手段的情形,則通過此方法收集的供述不適用非法證據排除規則進行審查和排除,而需要審查抑郁癥發病期間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于相應的供述內容是否存在清晰的辨別能力,即審查發病情況下的供述的證明力是否存在瑕疵問題。而該供述的證明內容和證明力則需要結合其他供述、證據綜合進行判斷。
筆者2019年度辦理過兩起此類抑郁癥患者的案件,一例是謝某某涉嫌套路貸3800萬元的詐騙罪案件。筆者在會見了謝某某之后了解到,歸案之后,曾在看守所兩天兩夜不睡覺,看守所不得已送到醫院就診,其家人證實其自2007年以來就有嚴重的抑郁癥,并提供了醫院的診斷書和病歷本,她每天都必須服藥。據此,公安機關根據辯護人的申請,委托精神病醫院對其進行司法鑒定,最終鑒定意見是其具有嚴重的抑郁癥,案發時其辨認能力和控制有所能力下降,但還具有相應的刑事責任能力,不屬于限制刑事責任能力,后檢察院對本案不批準逮捕。
另一例是黎某某涉嫌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等罪案件。筆者在一審階段會見了黎某某之后了解到,黎某某陳述其自2013年以來就有嚴重的抑郁癥,并到過某某精神病醫院就診治療過數次,他每天都必須服藥。第一次被公安機關訊問時已經告知,并在筆錄中記載有,但之后,公安機關故意不給服藥,導致其不堪忍受痛苦,就按照公安機關的要求作出供述。據此辯護人申請非法證據排除,并申請法院委托精神病醫院對其進行司法鑒定,此申請得到了法院的準許,目前,法院已委托精神病醫院進行了司法鑒定。
隨著現代社會工作和生活壓力的不斷增強,抑郁情緒和抑郁癥的產生頻率不斷攀升。在醫學領域對抑郁癥不斷研究的過程中,我們的社會、社會規則和刑事法律如何針對這一疾病和身患這一疾病的人群,給予充分的關注和恰當的對待,是當前需要進一步探索和完善的刑法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