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伊博弈持續，重啟談判不易

季澄

美國總統拜登在競選和就職前后，曾數次表態愿讓美重返伊朗核協議。但從目前情況看，美對伊朗政策調整幅度仍很有限，并未扭轉特朗普政府對伊朗持有的“敵視與對抗”主基調，在重啟伊朗核協議談判這一關鍵議題上，更是不斷抬高要價，人為設置障礙。對此，伊朗政府堅守原則底線，積極調整博弈策略，與美巧妙周旋，為未來可能重啟的談判進程夯實力量根基，塑造有利的外部輿論環境。鑒于近年中東地緣政治環境發生的復雜深刻變化，以及作為談判主要參與方的美伊兩國內部正在經歷或即將發生的改變，兩國圍繞核協議的談判將呈現長期博弈拉鋸態勢。

美國以拖待變，在多重利益間權衡

拜登上臺后，其國家安全團隊高層在重返伊朗核協議問題上持續釋放重點各異且耐人尋味的信息。1月27日，美國務卿布林肯透露，拜登政府有意在“伊朗完全履行其義務”的前提下重返核協議，但同時表示美伊重返核協議仍尚需時日。1月29日，美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沙利文提出“放核于盒”理念（鑒于伊朗已接近制造出核武器，當務之急是優先把伊朗核計劃放入“盒中”，再尋求其他問題的解決之道，不再預設前提條件）。2月2日，美國務院發言人普萊斯表示，美在與盟友和國會就伊朗核問題完成協商與溝通前，不會輕易同伊方展開接觸，并建議將核協議作為多方對話平臺，在此基礎上達成一項議題涵蓋范圍更廣的協議。3月初，美常駐聯合國代表格林菲爾德重申，如果伊方愿意履行核協議規定的義務，美方愿意重返該協議。此外，拜登簽署文件，延長對伊朗制裁令為期一年，并指責伊對美國家安全、外交和經濟構成“非同尋常的特別威脅”。

從美方上述言行不難看出，美方愿意卻又不急于重啟伊朗核協議談判，并有意將伊朗核問題作為美伊關系中的核心要素，納入一個涉及多領域的多邊對話協商機制，以實現“伊朗問題”的所謂全面徹底解決。美方之所以采取“拖延”戰術，既有客觀條件約束下的被動一面，也暗含主動運籌、以靜制動的成分。

首先，美國內圍繞重返伊朗核協議仍未達成廣泛共識，重啟談判時機尚不成熟。目前民主、共和兩黨部分人士對2015年版伊核協議持有三大異議，即協議中的“落日條款”未能對2025年后限制伊朗研發核武作出針對性安排;伊朗彈道導彈項目未被納入協議文本，對美及中東地區盟友安全造成“重大隱患”;擺脫經濟制裁束縛的伊朗對敘利亞、也門、伊拉克等國影響力顯著提升，與美塑造于己有利中東安全格局的初衷相悖。

其次，美盟友伙伴的安全關切亦是美評估伊朗核問題的重要參照指標。對于美方重返核協議的意愿，以色列國防軍總參謀長科哈維予以強烈回應，呼吁美政府“謹言慎行”，并稱將根據事態發展更新對伊軍事行動計劃。沙特等美地區盟友也對美重返伊朗核協議多有保留。在拜登政府重拾多邊主義、升級聯盟伙伴關系網等外交理念牽引下，傾聽盟友聲音，團結拉攏地區大國制衡伊朗，成為美戰略“必選項”。

第三，美有意通過拖延戰術，贏得對伊談判優勢與主動權。受美制裁影響，伊國家經濟長期處于低迷狀態。新冠疫情的暴發，使本已脆弱的經濟更加“雪上加霜”。統計顯示，疫情導致伊國內生產總值收縮約6.8%，關乎其經濟命脈的石油部門萎縮比例更是高達40%。考慮到伊即將于今年6月迎來總統選舉，重啟談判、解除制裁、恢復經濟成為伊國內溫和派領導人亟需考慮的優先事項。美方正是抓住伊方急于復蘇經濟的心理，企圖借助拖延戰術，逼迫對手做出更多讓步。

伊朗軟硬兼施，原則性與靈活性并重

面對美方的種種做法，伊朗方面作出恰如其分的回應。一方面，堅持要求美首先“全面、無條件、有效”取消對伊制裁，并將談判議題嚴格限定在“核問題”上。另一方面，對外展示軍力，積極尋求第三方協助，為重啟談判留足回旋余地。

伊朗總統魯哈尼在拜登就職后不久便表態建議美“回歸法律，信守承諾，消除過往四年對伊政策污點”。伊外長扎里夫2月初提議，由歐盟作為協調方，通過成立某種機制來“同步”協調伊美雙方需采取的行動，但同時警告美歐不得在伊朗核協議中增加“新條款”，以免重啟談判進程功虧一簣。

為增強話語分量，以實力促美重返協議，自2月初起，伊朗采取了多項以“展示實力”為目的的行動，包括發射一枚使用“最強固體燃料發動機”的新型衛星運載火箭，在納坦茲和福爾多核設施安裝數量可觀的ir-2m型和ir-6型離心機，對外公開革命衛隊用于存儲各型導彈及電子戰設備的最新地下導彈基地圖像。伊方還以中止自愿履行《不擴散核武器條約》附加議定書、限制國際原子能機構在伊部分核查活動為條件，為美解除對伊經濟制裁劃設“時間紅線”。未來數月，不排除伊方視情加大對美外交和輿論施壓力度，試探其重返核協議的誠意與決心。

2021年2月22日，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在德黑蘭向專家會議成員發表講話時說，伊朗在核問題上不會退卻。

后續進展將與中東安全走勢交互影響

應當說，美伊在重返伊朗核協議問題上存在共識，但取向不一。隨著伊朗濃縮鈾儲量及鈾濃縮能力的迅速增長，美方愈發意識到“時間并不在自己一邊”，盡早重返協議符合美及盟友安全利益。伊方則寄希望在6月大選前擺脫美西方制裁，聚焦民生議題，回應選民關切。總統魯哈尼在此前競選時說，“確保離心機的轉動與維持國家經濟車輪的運轉同等重要”。改革派認為，唯有保持兩者間的基本平衡，才是在大選中戰勝具有軍方背景的強硬派的關鍵。與單純重返舊版協議相比，美更傾向于攜手盟友伙伴對既有協議進行“修訂和擴充”，甚至是“重塑”，而這正是伊方反感和抵制的，這點今后必將成為美伊雙方博弈的焦點。

更為重要的是，去年8月以色列在美方協調下與阿聯酋等多個遜尼派阿拉伯國家簽定《亞伯拉罕協議》。上述國家實現關系全面正常化之后，伊朗與遜尼派阿拉伯國家間的歷史積怨和現實沖突正在上升為地區主要矛盾，這對伊朗核協議談判進程的影響將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以色列和部分海灣國家將修正以往獨立發聲、各自為戰的慣有做法，轉而就伊朗核協議問題協調立場，共同對伊施壓;其次，拜登政府根據地區安全格局的新特點和新變化，將伊朗核問題納入美中東戰略總體考量，在維持戰略收縮態勢的前提下，確保自身對地區安全事務的主導權不被削弱。

由此可見，中東地區安全走勢，以及美中東政策的深度盤整，將對伊朗核問題談判進程產生實質性影響。反過來，未來談判結果又將在很大程度上深刻塑造中東地緣政治圖景，一種“交互影響、相互塑造”的態勢正在生成。

【閱讀鏈接】伊朗核問題的演變

20世紀50年代，伊朗是美國最親密盟友之一，在美“原子能為和平計劃”（Atoms for Peace）幫助下開始核研發活動。1967年，美助伊建立五兆瓦德黑蘭研究用反應堆（TRR）。

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爆發后，伊新政府對建設核電站和核研發持反對態度。1987年，伊朗從阿卜杜勒·卡迪爾汗網絡獲得建造P-1離心機的技術原理圖。

2003年，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首次報告稱伊朗存在未公開的鈾濃縮活動，要求停止并接受核查。同年10月，伊朗接受IAEA要求。12月，伊朗與歐洲達成協議停止鈾濃縮活動，并簽署《不擴散核武器條約》附加議定書。

2006年1月，伊朗宣布恢復核燃料研究，美、俄、中、英、法、德六國高官首次就伊朗核問題舉行閉門會談，國際原子能機構理事會通過決議。7月，六國決定將伊朗核問題提交聯合國安理會。此后，由于伊朗拒絕停止鈾濃縮活動，安理會先后通過多份針對伊朗的制裁決議。2006年伊朗核問題被提交安理會后，六國多次會晤，形成磋商機制。

2012年初，伊朗宣布安裝了純度為20%的核燃料棒和新一代的離心機。2013年，伊朗溫和派人物魯哈尼當選總統，在伊朗核問題上展示務實態度。當年10月，六國與伊朗舉行會談，首次達成共同聲明。此后，六國與伊朗進行了多輪磋商。

2015年1月起，六國與伊朗加快談判。當年7月，六國與伊朗達成全面解決伊朗核問題的協議，伊朗承諾限制其核計劃，國際社會將解除對伊制裁，國際原子能機構負責督查伊朗履行協議情況。

2018年5月，美國單方面退出伊朗核協議，隨后重啟并新增一系列對伊制裁措施。作為回應，伊朗逐步中止履行協議部分條款。

2021年2月，歐盟提議舉行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參與方非正式會談，美國稱將接受歐盟的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