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草根譚（三）由“貳臣”管仲引發(fā)的話題

管仲到底是不是貳臣

《論語·憲問》第十六章：

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痹唬骸拔慈屎?？”子曰：“桓公九合諸侯，

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緊接著，《論語·憲問》第十七章：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

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jīng)

于溝瀆而莫之知也？”

上面兩章《論語》，近乎白話，應(yīng)該無須翻譯，一般讀者都能夠完全讀懂。

從這兩段對話可以看出，當年孔子和他的學生們有時會談起若干歷史人物和事件，并且展開討論。

子路，是孔子最忠勇的學生;子貢，是孔子最聰明的學生。兩位高才生，對鼎鼎大名的管仲的所作所為，提出了嚴厲的拷問。師徒之間展開探討的，質(zhì)言之就是一個涉及所謂“貳臣”的重大話題。

關(guān)于管仲，史書有載：姬姓，管氏，子仲。世人尊稱其為管子。因管仲死后謚“敬”，亦有典籍稱其為管仲敬。

就是這個在史書上名字響亮的管仲，毫無疑問曾經(jīng)是公子糾極為信賴和重用的臣子。當公子糾爭奪王位失利身死，管仲不僅未能像另一位臣子召忽一樣為公子糾殉節(jié)，反倒轉(zhuǎn)而去效忠公子糾的死敵公子小白。按照慣常正統(tǒng)觀念來衡量評價，這個管仲活脫脫不就是一個“臣事二主”“賣身投靠、背主求榮”的典型貳臣嗎？子路與子貢的疑惑，不妨說也是包括我們在內(nèi)的很多人的疑惑。

但孔子的回答卻出乎我們的預(yù)料?？鬃右幌蚬拇怠翱思簭?fù)禮”，宣揚“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然而對于臣事二主的管仲卻未加任何責備，反倒是大力予以褒揚?？鬃诱J為：管仲不僅毫無疑問是一個仁者，而且毫無疑問是一位對國族和人民大有功績的功臣。

那么，究竟是我們理解意義上的正統(tǒng)觀念錯了，還是孔子錯了？

或者，對于特定歷史時期的歷史人物，對其進行評價，竟然存在著不同的判斷尺度與價值標準嗎？

這一話題，確實值得一說。

謚法與隔代修史制度

中國自古以來有一個謚法制度。謚法之制，載于《周書》。這一制度，傳承悠久，有極大的嚴肅性，某種程度上說明了參與國家制度設(shè)計的政治家們，曾經(jīng)考慮到了對于王權(quán)的監(jiān)督與約束。

為人君者，其所作所為，將影響到身后獲取謚號的優(yōu)劣高下，是獲取美謚還是得到惡謚？于是，謚法制度使得貴為人君者，在其為政立言、行為舉動、道德操持方面，會多少有所戒懼。

這種約束，與近現(xiàn)代以來的民主制度對于權(quán)力的約束，自是不可同日而語。但這樣的制度，至少在歷史上曾經(jīng)起到過某種程度的對于權(quán)力的制約效用。在這樣嚴肅的制度之下，齊王公子小白，得到了“桓公”的美謚;輔佐齊桓公的管仲，則得到了“管仲敬”的美謚。

千古一帝秦始皇，曾經(jīng)取消謚法。他說：“朕聞太古有號無謚，中古有號，死后以行為謚。如此，則子議父、臣議君也。甚無謂，朕不取焉。自今以來，除謚法。朕為始皇帝，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p>

不可一世的始皇帝取消謚法，反映出的正是獨裁者對于歷史、對于史官、對于后世評價的極度恐懼。

有秦一代，果然取消了謚法。但取消謚法，只是一種徒勞的自我心理安慰。好比殺掉老公雞，希望永遠不會天亮一樣。始皇帝倒是沒有得到什么惡謚，但暴君之名依然牢牢綁定了他，被永遠地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

事實上，秦亡之后，謚法制度得以恢復(fù)并且一直延續(xù)下來。當然，經(jīng)由秦始皇的“除謚法”，后來歷代王朝給予皇帝的謚號，就再也沒有了“幽王”“厲王”等惡謚。

這充分說明，帝王家天下，帝制的確立與愈加鞏固，集權(quán)乃至極權(quán)，愈演愈烈。

除了謚法，自古以來中國還有一個不成文的隔代修史的制度。這一制度，同樣具備極大的嚴肅性。

一姓王朝家天下，“吾皇萬歲，天縱英明，宵旰夜食，吐脯渥發(fā)”等諛辭自是可以不絕于耳。但王朝終有覆滅一日，后世的史官史筆，方才著手編修前朝歷史。

這樣的制度，同樣會對皇帝以及從政朝臣形成某種隱性的約束。

隔代修史，白紙黑字，筆桿子鐵定掌控在后世文化人的手中。

當某一王朝覆滅，極權(quán)崩潰，哪怕它曾經(jīng)焚書坑儒，哪怕它曾經(jīng)瘋狂銷毀檔案，事實證明，通通無濟于事。

話說《貳臣傳》

隔代修史，供史官們揀選使用的，只能是前朝留下的文書、檔案等材料，包括前朝舊臣故老的敘述傳言等。

比如編撰《清史》，這一學術(shù)文化工程，自2004年方才啟動，編撰者所依托的材料便是此前的《清史稿》與《清史列傳》。

清代，曾有過隨設(shè)隨撤的國史館，主要職責是撰修本朝實錄。國史館隸屬翰林院，直接對皇上負責。

而上述《清史列傳》中，收錄了乾隆四十一年（1776）由乾隆皇上欽定詔令國史館所編撰的《貳臣傳》。

這部《貳臣傳》，將那些對大清立國建基有赫赫功勛的洪承疇、祖大壽等一批原先的漢人漢臣，統(tǒng)統(tǒng)打入了另冊。

對此，乾隆皇上大言煌煌說得明白：“朕思此等大節(jié)有虧之人，不能念其建有勛績，諒于生前;亦不能因其尚有后人，原于既死。今為準情酌理，自應(yīng)于國史內(nèi)另立《貳臣傳》一門，將諸臣仕明及仕本朝名事跡，據(jù)實直書，使不能纖微隱飾，即所謂雖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者……此實乃朕大中至正之心，為萬世臣子植綱常！”

歷朝歷代，在改朝換代之際，難免都會有所謂“貳臣”出現(xiàn)，叫作史不絕書。但專門欽定編撰本朝“貳臣傳”者，唯有大清朝。

在中國幾千年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多次王朝更迭。在改朝換代的歷史關(guān)頭，確實有前朝的武將戰(zhàn)死、文臣殉國。但也確實有許多前朝『日臣，轉(zhuǎn)而投奔新朝或為新朝起用。這是一個歷史上多見的普遍現(xiàn)象。

歷朝歷代無不強調(diào)忠君，但天下士子“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原本應(yīng)該是一種雙方認可的契約關(guān)系。而家天下掌控了至高無上的統(tǒng)治權(quán)，將這種契約關(guān)系實際操作成了“單方買斷”。人們一旦居官仕任為人臣下，仿佛簽訂了“賣身契”，從此失去了選擇的自由。陶淵明能夠掛冠而去，高唱“歸去來兮辭”，只是特殊情況下的孤例。事實上，王朝再腐朽，君上再暴虐，臣子的忠貞不二都是必須的。

但王朝更迭不可阻擋。新朝起用前朝舊臣，而不是一概誅殺或棄用，這當然是要表明新朝天子的“仁愛寬和”，希望證明新朝能夠讓“人心歸服”。況且，起用前朝舊臣，也確實利于銜接大變故之后的新舊利益團體。于是，特殊時期，僵死的道德約束機制發(fā)生了松動，此時此際服務(wù)于新朝者，則叫作“棄暗投明”“良禽擇木而棲”。這些人對自己的行為，因之有了某種自認為合理的解釋，因而在心理上獲得了某種道德支撐。

對于貳臣之流的人物，在民間輿論和士林評價方面，多半會遭到非議。但曾經(jīng)的事實是，幾乎所有新朝都不曾公開撰修“貳臣傳”。

清朝統(tǒng)治者入主中原，首先要標榜他們接續(xù)了華夏正統(tǒng)。否則，對于一個在文化上永遠無法征服的國度，異族統(tǒng)治者將永遠不會在法理上取得執(zhí)政的合理性。對于編撰“貳臣傳”，乾隆堂皇言道：他是秉持了“大中至正”，并且是為“萬世臣子植綱常”，仿佛堅守了超越性的道義高地。而且，還美其名日，這種行徑是在“崇獎忠貞”“風勵臣節(jié)”。而乾隆這樣占領(lǐng)了傳統(tǒng)道德制高點的冠冕堂皇的做法說法，如愿以償獲得了漢族士人的普遍認同。

至此，所謂貳臣被釘上了歷史的恥辱柱。清朝統(tǒng)治者在懾服人心、籠絡(luò)士林方面，大獲全勝。往下，是更加嚴酷的思想統(tǒng)治，中華士子的精神被進一步閹割，身心俱被綁架。

兩千年前，秦始皇下令除謚法，愈加強化了獨裁皇權(quán)。兩千年下，乾隆下令編撰“貳臣傳”，則愈加奴化了臣民。

此消彼長，不知伊于胡底。

歷史上的貳臣例舉

一部中國史，改朝換代指不勝屈，在朝代更替時刻出現(xiàn)所謂貳臣，便也言不勝道。只是由于所處時代有別，史上對于貳臣便也出現(xiàn)了差異極大的評價定位。

不可一世的大秦帝國，誰料短命不過區(qū)區(qū)十五年，忽忽焉二世而亡。陳勝、吳廣率先舉事，天下一時俱反?！俺m三戶，亡秦必楚”，西楚霸王項羽拔山扛鼎，打敗了號稱戰(zhàn)無不勝的秦王朝大軍。人所共知，秦朝大將章邯等投降了項羽。秦朝曾經(jīng)的文臣武將，有哪一個肯為暴秦殉國盡忠？史書上也從來未曾稱章邯等人為貳臣。

楚漢相爭，論及“漢初三杰”，其中的張良、韓信，起初身為秦朝的臣民小吏，后來成了漢朝的名臣大將，按傳統(tǒng)說法，他們豈不也是貳臣？

隨著頻仍的改朝換代，“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與之相伴隨必然會有的貳臣現(xiàn)象，于是層出不窮。

三國時代，“魏蜀吳，爭漢鼎，號三國，迄兩晉”。曹丕、劉備、孫權(quán)相繼分頭稱帝，漢室江山，名存實亡。姜維本是魏國將領(lǐng)，投降了蜀國;馬超該是漢室將領(lǐng)，同樣轉(zhuǎn)投了蜀國;馬超部將龐德，則投奔了曹操;蜀將孟達，反投了魏國。待司馬家族襲奪曹魏江山，三國歸晉，魏蜀吳三國『日臣，又轉(zhuǎn)而紛紛效命新朝。

大唐立國，凌煙閣上圖畫二十四功臣，其中有著名的大將鄂國公尉遲恭。尉遲恭與秦瓊，還一道成了中國老百姓干家萬戶的門神。殊不知那尉遲恭，原本卻是劉武周部將，曾與李唐隊伍多次直接對陣。

到宋朝一代，歷史上真實的楊業(yè)，后來的戲劇與評書《忠烈楊家將》里的楊繼業(yè)，原是北漢大將，后來歸順了宋太宗，成了宋朝大將。宋遼之戰(zhàn)，楊業(yè)孤軍被圍，最終為趙宋江山社稷義烈而死，成為忠烈的典范。

這樣的例子，正是多不勝舉。史書對上列諸多事實上的貳臣，幾乎沒有什么貶斥，反倒記其勛業(yè)，贊其忠義。

這中間應(yīng)該有值得我們言說之處。

一則，史書史家沒有苛求特定時代的歷史人物。這是一個積極的鼓舞人的消息。我們古代的史家，其治史態(tài)度向來嚴肅，臧否人物從無寬假。但他們既能承認不可抗拒的客觀態(tài)勢，又能充分尊重理解人性。他們沒有成為所謂道統(tǒng)的僵死的衛(wèi)道士。

二則，上列諸多名臣名將，事實上最終都是歸附了所謂“明主”。而明主，莫如說是逐鹿中原、爭奪天下的最終的勝利者，比如劉邦、李世民、趙匡胤、朱元璋以及康熙。

那么，貳臣只要歸附明主，建功立業(yè)，就不會受到責備，這莫不還是成王敗寇的套路？秉持這樣的套路來評斷歷史人物，是可以的嗎？當史家打破了某種治史觀局限的時候，是不是落入了別樣一種思維的模式或窠臼？ 李陵事件 自秦始皇確立集權(quán)帝制，到漢武帝時代，不過短短數(shù)十年。但家天下的帝王集權(quán)，再也難以動搖。

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確立了所謂“三綱五?！薄６V（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為首的便是“君為臣綱”。其余兩綱，不過是為著烘托突出“君為臣綱”這集權(quán)帝制的要害一綱。

就在這個時候，有邊將李陵投降匈奴的事件發(fā)生。關(guān)于李陵事件，《史記》記載甚詳。因上級指揮失策，情報出錯，李陵率領(lǐng)五千士卒，遭遇了匈奴八萬大軍。李陵以少搏眾，舍命血戰(zhàn)，直至兵卒傷亡殆盡，不得已而被俘投降。而且，在被俘之初，李陵并未投降匈奴替敵國效力反噬母國，他原本尚有相機逃走返歸本國的打算。嚴格說來，他只是由于戰(zhàn)事失利不幸被俘，根本算不上什么貳臣。然而，僅僅憑了道聽途說，在消息并未落實的情況下，漢武帝劉徹就認定李陵投敵叛國，殘忍地誅滅了李陵的家人妻小。司馬遷也由于為李陵辯護，惹怒了漢武帝，竟因之受了腐刑。遭此慘烈變故，李陵方才任事匈奴。有著這樣不幸命運遭際的一個李陵，不僅因之被朝廷定性為叛臣，更是屈辱地被史書詬病了兩千余年。

在皇帝老兒的條律法令中，即便是上級指揮失誤，我方將士陷入敵人包圍，也只有盡數(shù)戰(zhàn)死一條路。甚至受傷被俘而不自盡，便等于是國家的叛徒。妻小家人，等不回遠方征人，等來的是滅族的大禍。家人被誅殺屠戮之后，如李陵者，也必須毫無怨言，繼續(xù)絕對忠于皇上，否則，就要被打成叛徒貳臣。

對于李陵的遭際，受了腐刑的司馬遷，到底忠實地記錄下了所有一切。但耿直如太史公，在極權(quán)淫威之下，絕不敢有一字為貳臣辯解。而且，對于李陵后來為匈奴效力之事，《史記》也只能刪削不載。

當然，《史記·李將軍列傳》篇末刪減李陵效命匈奴之事，一則，因司馬遷牽涉案中，只好簡寫;一則，可能是皇帝御用班子對原文做了改動。后一則，有據(jù)可查?！妒酚洝酚腥舾删幠勘桓膶懮踔帘弧皝G失”，史官史筆，遭到了皇家極權(quán)的悍然強暴。

迨至東漢，雖然在名義上仍是漢家天下，畢竟是經(jīng)過了王莽的新朝，此時班固作《漢書》，也應(yīng)該屬于隔代修史。直到這時，史書方才補記了李陵后來的事情，講出司馬遷不曾講出的話。

李陵在事實上，后來是效命了匈奴的。但是，漢武帝殘忍誅殺李陵家小在先，李陵憤而效命匈奴在后。

《漢書》沒有歪曲史實，對李陵效命匈奴一事，予以如實書寫——

單于壯陵，以女妻之，立為右校王。

昭帝立，大將軍霍光、左將軍上官桀輔政，

素與陵善，遣陵故人隴西任立政等三人俱至匈奴

招陵。

使者立政日：“請少卿來歸故鄉(xiāng)，毋憂富貴?！?/p>

陵字（字，不便言聲，以手寫漢字應(yīng)答）立政曰：

“少公，歸易耳，恐再辱，奈何！”語未卒，衛(wèi)律還，

頗聞余語，曰：“李少卿賢者，不獨居一國。范蠡

遍游天下，由余去戎人秦，今何語之親也！”因罷

去。立政隨謂陵曰：“亦有意乎？陵曰：“丈夫不

能再辱?！绷暝谛倥嗄?，元平元年病。

到漢武帝劉徹駕崩，李陵已是匈奴王的駙馬。新君漢昭帝的使臣曾有邀李陵歸來之意。這說明什么？這應(yīng)該說明，到漢武帝駕崩，漢昭帝即位，朝廷對于李陵事件曾經(jīng)有過類似于“平反昭雪”的動作。

但李陵的回答可謂擲地有聲，與他的祖上李廣自盡前的言語一樣，“不能再辱”。在血淋淋的現(xiàn)實面前，曾經(jīng)忠烈勇武的國朝戰(zhàn)將，李廣選擇了自盡，李陵選擇了決不追悔。

而那位匈奴丁靈王衛(wèi)律的言說，也可謂大義凜然。在華夷之辨的語境下，丁靈王恰恰是用華夏大道來替李陵做了辯解。漢武帝判事剛愎自用，待臣下如同犬馬，而匈奴王反倒善待李陵，對之恩寵有加，李陵最終為匈奴效命，豈不正是“棄暗投明”“良禽擇木而棲”！

清人吳楚才、吳調(diào)侯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選編了一部《古文觀止》。這部代表中國古典散文最高成就的選本，選登了《漢書》中的《李陵答蘇武書》。

蘇武、李陵，活在同一時代，被后人評定為忠奸兩個極端的典型。李陵在這封書信中，“仰天椎心、淚盡而繼之以血”，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做了勇敢的辯白。一個貳臣，到底發(fā)出了他的吶喊，對帝王的殘忍和綱常的恐怖，發(fā)出了孤獨的拷問與聲討。

編者二吳加有按語曰：“一以自白心事，一以咎漢負功。文情感憤壯烈，幾于動風雨而泣鬼神。除子卿自己，更無余人可以代筆。蘇子瞻謂齊梁小兒為之，未免大言欺人?！?/p>

大名鼎鼎的蘇軾蘇東坡，認為李陵此信，是南朝齊梁之際的文人偽作。對此，不知東坡先生有何考證依據(jù)。而他所以敢下如此斷語，不過是認為此文“政治不正確”，李陵不應(yīng)該為自己申訴辯護，漢武帝等“吾皇”，金口玉言，一貫正確，永遠正確，不可對其有絲毫質(zhì)疑。

僅僅從李陵這封信得以入選《古文觀止》，足可見出二吳相對高拔的選家眼界。他們給此文所加短短數(shù)十字按語，“一以咎漢負功”，對所謂一代雄主漢武帝發(fā)出了嚴厲的批判之聲。而“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正是古代史官所秉持的著史高標。二吳處在強調(diào)帝制集權(quán)甚囂塵上、文字獄愈演愈烈的大清朝，敢于編選此文，有如太史公，敢于為李陵發(fā)聲辯解，足見文人士子之骨鯁膽識。相比之下，生于數(shù)百年前大宋朝古文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堂堂蘇軾，在這一點上，被甩出不知多遠。

齊梁之間，文風偏于旖旎軟媚，哪里能夠?qū)懗瞿菢幼敌钠奈淖?！戳穿了講，蘇東坡在骨子里崇奉無條件忠君，他對李陵被俘沒有自盡，對皇上的誅滅三族竟然心生怨憤，最終仕任敵國匈奴，頗是不以為然。堂堂蘇軾蘇子瞻，不能為受到皇家欺壓侮辱殺戮的臣子做起碼的辯護、生起碼的同情，對極端皇權(quán)不能有起碼的批判，由是觀之，恰恰是蘇東坡在對李陵事件的認知上“大言欺人”，其胸襟眼界更在齊梁小二輩之下。

關(guān)于貳臣管仲的古老爭論

讓我們回到管仲的話題上來。

在《論語·憲問》這一篇文字中，相鄰兩章，孔子最信任的學生子路與他最聰明的學生子貢，提出的是同一個問題。齊桓公殺掉公子糾，此前輔佐公子糾的管仲，并沒有為之盡忠盡節(jié)而死，偏偏反過來又輔佐了齊桓公。公子糾除了不幸失敗被殺，并沒有對不住管仲之處，管仲卻沒有依循《論語》中所倡導(dǎo)的“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行事。這是可以的嗎？管仲還能算是仁人嗎？

面對弟子的疑惑與質(zhì)問，孔子認為管仲大有仁德。管仲輔相齊桓公，多次主持諸侯盟會，不靠武力兵車戰(zhàn)爭的辦法，最終稱霸諸侯，匡正天下，人民至今還享受著這種好處。要不是管仲，我們早都淪落為披發(fā)左衽被落后民族奴役的境地了。管仲怎么能叫作不仁？管仲難道應(yīng)該像匹夫匹婦，守著一點小節(jié)小信，如同召忽一樣自剄，死于溝壑？

齊桓公敢于起用昔日的敵手管仲，是為識才、能夠用才;而管仲也能擇主而事，一展胸襟抱負。管仲堪稱國士，并不斤斤于小節(jié)小信，胸懷天下，循大義而后成大仁。

“管仲不死”，人們據(jù)此說他曾經(jīng)不仁，或者徑自認為他夠不上仁者，就算是這樣吧，《論語》有言“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但管仲畢竟具備了君子的品格與才干。“管仲不死”，因而成就了大仁大德的偉業(yè)。

從孔子的言語中，我們能夠看到，他將兩個弟子極其看重的召忽的“忠君死節(jié)”，評斷為匹夫匹婦的小節(jié)小信。

平心而論，我們能夠判定，孔子并沒有正面回答弟子的問題，事實上他主要是以管仲后來輔佐齊桓公所建功業(yè)來對管仲做出評價的。而說到管仲的事功，“孔門三尺童子，羞言桓文之事”，“無道桓文，羞稱五伯”。在后來的《史記》中，說及管仲，太史公也有言道：“管仲世所謂賢臣，然孔子小之。”

那么，這里就出現(xiàn)了一點矛盾?？鬃訉ψ勇?、子貢的言說，是肯定管仲的，然而在事實上，孔門儒者又不曾全面肯定管仲。這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孔門儒者所以小瞧管仲，只能說明儒家仁學并不稱賞武力至上，并不全然以成敗論人物。“孔子小之”，并不是因為管仲的貳臣問題。

在整部《論語》中，應(yīng)該能夠看出孔夫子對上述命題有過深刻思考，并且很好地回答過這一問題。

孔子所處的東周時代，天子稱王而并非稱作皇帝，他的身份只是天下共主。分封到各地的同姓異姓諸侯國，各自管理自己的封地，周朝的整個疆域，是為君臣共同治理天下。

在那樣的歷史時代，士子臣民，遷徙自由，可以任意往來各諸侯國。而且，作為周天子或者各地諸侯的臣下，“臣事君以忠”，同時是在“君使臣以禮”的雙方契約成立的條件之下。

士君子居官仕任的理念，叫作“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如果認為天下無道，沒有值得為之效命的人君，士君子不愿居官仕任，大家可以隱居。從《論語》中，能夠看出孔子非常尊重隱者。他的弟子顏淵貧居陋巷，原憲亡于草澤，也可以說正是一種隱居。他們可以驕傲地宣稱：“不臣天子，不友諸侯?！?/p>

至于居官仕任，士君子講究“量而后入”。那就是要事先考量天子以及諸侯們的情況，看看他們是否值得自己去為其服務(wù)。一言不合，臣下可以拂袖而去。鳥能擇木，木豈能擇鳥？

無論隱居還是出仕，他們胸懷天下，讀書求道，人身獨立，精神自由。

具體到春秋時代，在士君子的人格相對獨立、人身與精神相對自由的條件下，“智士擇主而事，良禽擇木而棲”，這樣的話語，頗為流行。管仲擇主而事，是為堂堂正正。那是他的自主抉擇，那是他的自由。對此，他個人無須有什么愧疚，他人也大可不必指手畫腳、說三道四。

就拿孔子舉例來說，魯國幾任國君都不能重用孔子，孔子無法施展自己的抱負，因之方才離開魯國，周游天下，希望遇到合適的君主，得到重用，由之實現(xiàn)自己的治國理念。難道我們可以說，孔子篳路藍縷，周游天下，就是要迫不及待去當一個貳臣嗎？

孔子的言說以及實踐，他的言傳與身教，應(yīng)該說給了子路、子貢這些弟子最好的回答。

在孔子之后，兩千年來，帝王文化日趨強勢?？鬃訉苤俚脑u價不斷受到后來庸儒們的詬病。管仲不能為公子糾而死，是氣節(jié)問題;輔佐齊桓公，則是后來的事功。因其后來的事功，就寬縱其曾經(jīng)的失節(jié)，這是不可以的。無論公子糾，無論居上位者，如何昏庸失德，管仲以及曾經(jīng)的臣下都必須絕對服從，以死相殉，否則，你就是一個令人不齒的“貳臣”。這樣的道理是很可怕的，質(zhì)言之，這是帝王文化對士文化的綁架。

反觀孔子所處的時代，士文化剛剛覺醒。士子的人格是獨立的，其精神是自由的。鳥能擇木，木豈能擇鳥乎？管仲的抉擇，并沒有受到孔子的抨擊，恰恰是得到了褒揚。其間的意味，發(fā)人深思。

好一個貳臣伍子胥

孔子，生卒年代在公元前551-前479年;而管仲，生卒年代在公元前723-前645年。管仲是齊國人，孔子是魯國人，二人分處相鄰國度，雖然二人生卒年代無有交集，但相隔不遠。在《論語》中，孔子師生們談及管仲，不足為奇。

伍子胥的生卒年代是公元前559-公元前484年。

孔子與伍子胥處在同一時代，非常遺憾，我們卻沒有見到孔子談及這個大名鼎鼎的伍員伍子胥的任何言論。

伍子胥的傳奇經(jīng)歷，可謂人所共知。

當楚平王囚禁了大臣伍奢，逼迫他給兩個兒子伍尚和伍員寫信，要召回二人一并將其殺害。伍奢的長子伍尚，聽從父命，乖乖回去受死。這叫什么？這便是所謂綱常殺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死是為不忠;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不亡是為不孝”。

而剛烈另類的伍子胥，拒絕被這樣的殺人綱常綁架。他毅然選擇了逃亡他國，鐵心為父兄報仇。最后，到底如愿以償，報了家族血仇。

作為伍奢的兒子，伍子胥違抗父命，是所謂“逆子”;作為楚王的臣下，伍子胥轉(zhuǎn)投吳國，效命吳王，是所謂“貳臣”。后來，他率領(lǐng)吳軍攻下楚國都城，掘了楚平王之墓，并且鞭尸三百，對仇人楚平王的報復(fù)，可謂痛烈之極。

后來的庸儒和禮教綱常的衛(wèi)道士們，給伍子胥扣上了不忠不孝的帽子。硬要讓伍子胥忠誠于殺害父兄的仇人楚平王，這是什么混賬邏輯？好像無罪無錯的伍子胥，被殘忍暴虐的楚平王殺掉，衛(wèi)道士們才能感到滿足。

而在伍子胥所處的春秋時代，他的報仇行為并沒有受到什么詛咒批評。暴虐不仁的楚平王，最終被掘墓鞭尸，恰恰是得到了史家們的忠實記載，史書的字里行間透露出的是對這樣報仇的充分肯定。

春秋時代，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如錢穆先生言：三百年學術(shù)思想，一言以蔽之，是為“平民階級之覺醒”。

儒學仁道，仁者愛人。強調(diào)平民的個體尊嚴，“雖負販亦有尊也”。

而且，儒家倡導(dǎo)“報仇之制”。在《論語》中，談到有人宣揚的“以德報怨”，孔子抗聲言道：“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p>

以直報怨，就是要對惡行與不義給予報復(fù)打擊，而不是一味忍讓縱容。只有這樣，才能讓惡有所懲，使社會實現(xiàn)真正的公平正義。

在報仇之制里，人們報仇的對象，只是限于普通平民嗎？天子諸侯與士大夫們，便可有所例外，逃出報仇之制的范疇嗎？

儒家的理論不是這樣的。亞圣孟子的話，說得非常直接而明白：“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p>

如孟子所言，伍子胥報仇的對象、鞭尸三百的對象楚平王，暴虐不仁，已經(jīng)成了一個獨夫民賊。向這樣的暴君實施報仇，予以誅殺，并非什么大逆不道的“弒君”之舉，倒是一者報仇雪恨，二者為民除害。

處在同一時代的孔子和伍子胥，可以說一個是報仇之制的倡導(dǎo)者，一個是報仇之制的踐行者。

在中國歷史上，在春秋時代，孔子之前，出了個貳臣管仲;孔子之后，出了個貳臣伍子胥。

特別是伍子胥，他的剛烈與另類、他的反叛精神與報仇行動，被偉大的史家白紙黑字堂堂正正寫上了正史。這一形象，已經(jīng)光耀史冊，并將永遠光耀史冊。

作者：張石山，曾任《山西文學》編輯、副主編、王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長篇小說《兄弟如手足》，中短篇小說集《镢柄韓寶山》《單身漢的樂趣》《母系家譜》《神主牌樓》，詩集《水遠的三月》，散文集《愛河之源》，隨筆集《敘述的樂趣》，自傳體長篇《商海煉獄》，民俗文化考察研究長篇《洪荒的太息》，紀實長篇《穿越：文壇行走三十年》，文化思考專著《拷問經(jīng)典》《禮失求諸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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