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炎
雨是失蹤的河,河是歸來的雨
——題記
1
項致遠接到有人失蹤的報警時,是在一個寒意蕭瑟的秋天。
失蹤者姓溫,名婉秋,很美的名字。報警者從手機上調出她的照片,人如其名,一個溫婉漂亮的女人,發型時尚,染成葡萄紫,一雙眼睛像兩汪秋潭,皮膚白皙,似乎吹彈可破,右手微微托腮,做了美甲。拋開項致遠的警察身份,作為男人,這樣的女人無疑是讓人心動的。
項致遠看著報警的男人,他異常虛弱,面色蠟黃,眼簾浮腫。上身穿的黑色夾克顯然舊了,看得出,他生活拮據,甚至有些窘迫。
“失蹤者是你什么人?”項致遠問。
“我的……”他似乎猶豫了一下,“前妻。”
項致遠又定睛打量他一下,方臉,濃眉,大眼,鼻梁挺直,如果不是這般憔悴,他該算得上一個英俊的男人。
“失蹤多久了?”
“四天。”
“為什么現在才報警?”項致遠皺皺眉。
“一直在找,”他搖搖頭,“我沒想到……”
做完必要的筆錄后,項致遠讓他回家,并囑咐他近日不要外出,隨時就案情進行溝通。他站起來,作了個揖:“拜托了!”然后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分局的大門。
項致遠叫來同事,簡單分析了案情。一個漂亮的女人無故失蹤,出走、被拐、綁架乃至被害,都是有可能的。他們分了兩個組,一組由項致遠帶隊,負責摸排婉秋的社會關系和現場勘查;一組由高闖帶隊,負責視頻等技術偵察。
啤酒廠家屬院大門外,是一條小街。這里是生活區,小超市、小飯館、洗腳店、藥房、手機店等等林立小街兩側,除了各種門店,還有不少游攤。距大門百米處,有一個理發店,門面不大,很干凈。失蹤前,婉秋是這里的老板,也是理發師。現在,只有一個年輕的店員,在給一個老人理光頭。婉秋不在,生意清淡不少。項致遠做了勘察,沒發現什么疑點。從理發店到家屬院,一路調查下來,諸多可能性被一一排除。
婉秋母親不相信女兒會出事,這么好的孩子,出事沒天理。她說女兒孝順、懂事,對誰都和和氣氣的。從小愛美,鳳仙花開的時候,她就把花瓣搗碎,摻上鹽,染紅指甲。她還特別拗,給她織的一件毛衣,多少年了,天一冷就穿上,還說上面有媽媽的味道。
人人都說,婉秋是個好女人。
綜合來看,婉秋社會關系簡單,顧客基本都是附近住戶,沒有矛盾,更不可能與人結仇;人很干練,一心操持著理發店的生意,出走可謂無稽之談,被拐、受騙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也未發現債務糾紛,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卻像一滴晶露,突然人間蒸發了。
項致遠倚在家屬院一棵龜裂的桐樹上,抽煙。沒有頭緒的時候,他總會一支接一支抽煙,這是他的習慣。旁邊的老樓沒有外粉刷,暗紅色的磚墻被經年的風雨啃噬,已經破敗得不成樣子。報警者就住在這座老樓上,七樓,頂層。待會兒他會進去。現在,項致遠要等高闖。他電話里說馬上就到。
項致遠看著被疏枝切碎的天空。那里,似乎影影綽綽藏著一張女人的臉。她在微笑,嘴角還有兩個酒窩。她說:“我在這里,你看到了嗎?”
高闖在視頻里看到了。四天前,也就是10月21號的傍晚,17時35分,婉秋走出了理發店。她穿著米黃色風衣,白色高跟鞋,臂彎里挎著女士包,長發在風中飄舞。她走過白銀路,向南進入新華路,然后過了瀅河橋,向東,沒入了雜亂的市場街。
“往下呢?”
“暫時沒有跟蹤到。”
“繼續。”項致遠說。
起風了。深秋,風裹了十足的寒涼。它搖著桐樹上殘存的黃葉,好像下了決心,一定要把它們摘下來。一片枯葉劃過項致遠的臉,生疼。
婉秋,也會像這片枯葉一樣,凋零在這個秋天嗎?
2
王占領的確太虛弱了,靠在沙發上,似乎只剩一口氣撐著。報警時,項致遠就覺得他有病,而且很重。在他身后的墻壁上,掛著一張合影照,一個是他,另一個不用說,是婉秋。讓項致遠驚訝的是,那時的他體格強健,棱角分明,絕對是個美男子。婉秋倚在他懷里,笑彎了眼,一臉幸福。
但項致遠現在心里打著問號:報警者為何是他呢?畢竟,他是婉秋的前夫。
“你們離婚多久了?”
“五年。”
“為什么離婚?”
王占領低下頭,長嘆一聲,眼角滑下兩串淚水。
婉秋走進他的生活,是在十年前。那時也是秋天,卻不是深秋。樹葉還綠著,許多花還開著,月季的芬芳摻著啤酒的清香,溢滿了家屬院。他剛退伍,轉業到啤酒廠做安保工作。婉秋是廠花,卻沒人能俘獲這個高傲的公主。就在這個秋天,他們一見鐘情,幾乎閃婚。婚宴上,喝醉了一群沒吃到葡萄的小青年。
王占領和婉秋的小日子過得挺好。上班、下班、逛街、購物,婉秋都挎著他的臂彎,如膠似漆。關于這一點,整個家屬院的人都可以見證:“人家小兩口,好得喲,簡直跟一個人似的,嘖嘖!”但這樣的生活只持續了三年。三年后,啤酒廠倒閉了。
“婉秋是個要強的人。”王占領說。與很多愁眉不展的下崗女工不同,婉秋依舊帶著笑,去了一家大型發廊打工。而他也進了一家有實力的物業公司,做了保安隊長。他說婉秋打工時特別用心,回到家還在研究各種發型,練習到半夜。
一年后,婉秋提出單干。他心里沒底,問她有把握嗎?婉秋說,你就瞧好吧!他相信婉秋,婉秋外表柔弱,骨子里卻是個要強的女人。她想到的事就一定會做到。于是,他們找門店、做裝修、購設備,不到半個月,理發店開張了,店名就叫“婉秋美發”。婉秋學得一手好手藝,人又漂亮和善,開張第一周,每天前十個顧客免費。口碑很快傳開,生意日漸紅火,回頭客也越來越多。
“可惜啊,我身體不爭氣。”王占領用拳頭捶了捶大腿。
變故出在第二年。他感覺身體不適,食欲減退、反應遲鈍、腿和腳經常浮腫,還老是犯困,總也睡不夠的樣子。婉秋察覺異樣,問他怎么了,他沒在意,可能沒休息好吧。拖了一段日子,不見好轉。婉秋說,不行,必須去醫院,我陪你。結果出來,他們都傻了。
“尿毒癥。”他頹然地望著天花板。
項致遠無語。看他現在的樣子,已經病入膏肓了。
“是我提出離婚的。”鎮定一下,王占領說。
那陣子,他很痛苦。項致遠想,能不痛苦嗎?誰攤上這事也受不了,況且這么年輕,小兩口正往好日子上奔呢。婉秋呢?打擊一定小不了。命運這玩意,有時也欺軟怕硬,逮著人家左一刀右一劍,非要殺得人家遍體鱗傷不可。項致遠干了多年刑偵,禍不單行的事沒少遇到。
王占領說,三個月后他終于做出一個決定。那是一個傍晚,他在瀅河岸邊徘徊。他覺得河像他一樣,似乎也病了,有氣無力地趴在河床上,泛起的細波像蒼老的皺紋。間或與岸堤擦出沉悶的聲響,像虛弱的喘息。天空淌著烏血,是的,一大團一大團,疊加著,翻滾著,叫人心悸。他到現在都記得,云彩漫上來,像一張張開的狼口,把夕陽吞掉了。
“她那么年輕,那么年輕……”他抹了把淚。
“婉秋同意嗎?”項致遠問。
“不,她死也不答應。”王占領咬緊下唇。
婉秋說,不管多難,她都要陪他走到底。可他不忍心拖累她。他愛她,舍不得她,可不舍也得舍。這病就像狗皮膏藥,粘上就下不來了。他要治療,要吃藥,要花大把大把的錢。他不知何時是個頭。這樣的拉鋸戰整整持續了半年,他的脾氣開始變壞,常無緣無故摔東西,直到有一天他說出狠話:“你再不答應,老子就去死!”
他們終于離婚了。在民政局,婉秋哭得梨花帶雨。這樣的場面,民政局工作人員也是第一次見到。
“婉秋有一個條件。”他抑制不住哽咽。
“什么條件?”
“離婚,但不離家。”
項致遠明白了,他們雖然離婚,卻依然朝夕相處。沒有婚姻,卻有真實的維系。他們還是一家人,共守著一個屋檐下的冷暖。那么,婉秋的失蹤他自然第一時間察覺。由他報警,并不奇怪。
項致遠站起來,四下打量著這個家。中等裝修,陳設不算奢華但也絕對說得過去。讓人印象最深的,是它的整潔,所有家當都歸置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
“這都是婉秋失蹤前的樣子,沒動過。”王占領說。
“哦,”項致遠思忖一下,征求他的意見,“我可以到房間看看嗎?”
王占領做了個手勢:“隨便。”
項致遠在臥室、衛生間仔細查看了一番,被褥、床墊、枕芯枕套、床上床下,衣柜、床頭柜、梳妝臺里的每一個格子和抽屜,墻頭地角都用手和眼過了一遍。這自然有他的道理。然后,他向王占領告辭,并說了兩個字:“保重!”
“拜托了!”王占領又說,鞠了一個深深的躬。
3
王占領的嫌疑是不能排除的,盡管他是一個奄奄一息的病人。
在婉秋失蹤之前,項致遠剛剛偵破了一個相似的案件。最初,它也是一個失蹤案,但最終成了命案。報案者叫楊小剛,是失蹤者楊小倩的哥哥。他說連續一周打不通妹妹的電話,而妹妹的前夫郭鳴凱以及其他親友都和楊小倩失聯。
“昨天是我生日,”楊小剛說,“以往小倩都會為我慶生,可這次她連條短信都沒有。”
憑直覺,項致遠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郭鳴凱身上。
“他和你妹妹的關系怎樣?”
“怎么說呢?”楊小剛搔搔頭,“他們……唉,說來話長。”
按照楊小剛的說法,郭鳴凱為人憨厚、善良,沒多大本事,年齡也比楊小倩大了不少。他們的結合,完全是楊小倩父母的決定。楊小倩父母看中的正是郭鳴凱的老成持重,而且,兩家還有遠親,這叫親上加親。他們住在城中村的出租房里,郭鳴凱平素在附近打點零工。但楊小倩貪吃貪玩,還迷上了賭博,結交了一幫亂七八糟的朋友。她需要錢,但家里的收入捉襟見肘。于是,他們經常發生口角。
“她向我抱怨過,嫁給郭鳴凱這個窩囊廢,算她倒了八輩子霉!”楊小剛說。
最終導致他們關系破裂的,是楊小倩決定去娛樂城打工。郭鳴凱堅決不同意,在后來的審訊中,郭鳴凱供述,他是怕楊小倩出去把心玩“野”了。
“她鐵了心要離婚,”楊小剛說,“她說老娘再也不跟他過了!”
郭鳴凱給她下了跪,但沒用。家人勸和,也于事無補。楊小倩父母一怒之下,不認這個女兒了。郭鳴凱無奈之下,只得離了。同樣的,離婚不離家。因為他們的女兒只有六歲。郭鳴凱鼻涕一把淚一把,求楊小倩留下。楊小倩最終同意了。
項致遠第一次接觸郭鳴凱,也覺得這是一個有點窩囊的男人。他穿著劣質的迷彩服,頭微禿,皮膚黝黑,少言寡語,面無表情,兩片嘴唇厚得有點夸張。
“你為什么不報案?”項致遠問。
“自從離了婚,她經常這樣,來無影去無蹤。”郭鳴凱說話時,鼻息不太通暢,似乎有鼻炎。
“她是否結交了新的男朋友?”
“這還用問嗎?”郭鳴凱說,“她就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話音里,有種恨之入骨的感覺。這更加重了項致遠對他的懷疑。但就在這時,他給項致遠提供了一個重要信息:失蹤前,有個河北的網友來找她,他們一共在一起待了三天。
“就在建東賓館!”他咬咬牙說。
那個來自河北的網友叫景國岳。項致遠在建東賓館的監控視頻里看到了他們出雙入對的情形。服務員說,一看他們就是情侶,膩著呢。項致遠決定去會會他。景國岳對這個異地警察的突然襲擊并未產生慌亂,他說,他也一直在找楊小倩。
“電話打了無數次,總是關機。”他給項致遠看了手機上的通話記錄。
“你們在戀愛?”項致遠盯著他。
“對,”他很鄭重地說,“已經開始商量婚事了。”
“最后分開是什么時候?”
“一周前,哦,10月6號晚上九點鐘左右。”
“為什么分開?”
“她前夫打來電話,說孩子病了,要她回家。”
“你肯定,是她前夫?”
“我肯定!”
結合建東賓館的視頻,楊小倩的確在10月6號晚上九點十五分離開,是景國岳親自送她上的出租車。他們看起來難分難舍,在霓虹燈的光影里,抱了好一會兒。此后,賓館再也沒有出現楊小倩的身影。就此推斷,景國岳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
“什么時候失聯的?”
“第二天。”他說,“八點半開始給她打電話,就再也聯系不上了。”
在項致遠準備返程的時候,景國岳驚呼了一聲,他收到了楊小倩發來的微信,只有一句話:我們分手吧。景國岳呆愣著,他牽腸掛肚的人終于出現了,卻怎么也想不到,竟是當頭一棒。
“這不可能!”他情緒激動。
電話打過去,已經關機。
幾乎同時,楊小剛來電,告訴項致遠楊小倩也給她發了微信。項致遠讓他把微信轉過來,很長,大體意思是這個家她再也待不下去了,決定去南方打工,讓家人不必擔心。項致遠看到了好幾個錯別字,語句也不通順,疙里疙瘩,沒有標點符號。很顯然,發微信的人文化程度不高。
“你說奇怪不項警官?”楊小剛電話里說,“我妹妹以往都是發語音,可這次竟然寫了這么多字!”
項致遠冷笑了一下:“不要驚動郭鳴凱。”
“你懷疑他?”楊小剛當即否定,“不可能,他連只雞都不敢殺!”頓了下,又說,“我妹妹也許真的去打工了,她這個人,心里哪有家呀!”
項致遠未置可否。再高明的妖魔也逃不過孫悟空的火眼金睛。這一點,他很自信。
4
王占領有了異動。
項致遠悄悄跟著他。他坐17路公交,前排,項致遠坐最后一排,靠窗。一副大墨鏡,應該不至于讓王占領立馬認出來。到了開源路南端轉盤處,王占領轉乘24路,項致遠依然尾隨。這是趟去鄉下的公交車,幾乎到了報廢期,冒著灰藍色的尾煙,終點站在一個叫“蓮花盆”的山村。車上人很少,座位上蒙著塵土。司機上了歲數,喜歡罵人,一路上都在發牢騷。王占領似乎無意間回頭看了一眼,旋即便轉向了窗外。他應該沒發現項致遠。天已陰沉數日,雨卻下不來。云努力往這里趕,好不容易鋪嚴實,無緣無故又散去,好像有一只看不見的大手,在拼命拉扯。就這么去去來來,較勁似的,陰晴不定。
項致遠無法不把他和郭鳴凱作類比。都是離婚,都是婚后同在一個屋檐下。與郭鳴凱不同的是,他身患重病,手無縛雞之力。他不大可能對婉秋進行暴力傷害。那么,下毒呢?這不是沒可能。在多起家庭糾紛案件中,毒殺也是一種常用的手段。
問題在于,如果真的是他殺害了婉秋,動機是什么?以項致遠經驗性的分析,長期病痛,而且治愈無望,病人的精神會極度壓抑、煩躁、絕望甚至崩潰,特定情況下理智失控,做出極端行為是有可能的;再者,隨著病情的惡化,經濟負擔日益加重,單靠一個小小的理發店,恐怕難以支撐。那么,他們是否會為此產生矛盾?婉秋還會一如既往地背著這個沉重的包袱嗎?
而這一切,都需要一個導火索。
蓮花盆的確是一個形象的名字,四周環山,村子坐落在盆底,而且真有一片荷塘,遠遠望去,是大片枯萎的荷葉。王占領下了車,沒有進村,而是上山。小路上礫石遍布,散落著一些風干的動物糞便。他走得很慢,腳步踉蹌,每走幾步都要扶著路邊的樹或突起的石頭喘一喘。項致遠和他保持20米左右的距離,以免被他發現。
王占領為何會突然來這里?根據前期摸排,這里并沒有他和婉秋的親友。一個重病纏身的人,拖著病體,沒有任何人陪伴,突然來到這個偏遠的地方,這本身就很反常。那么,有沒有這種可能:婉秋,或者婉秋的遺體,就藏在山中的某一處?
項致遠覺得心里咯噔一下,在遠處的山嵐里,那張姣好的臉似乎若隱若現,她沒有笑,眼里好像含著淚,對他說:“帶我走吧,我怕。”
在以往的命案中,項致遠常常會產生這種幻覺。
王占領跌倒了,在地上爬了好一陣。項致遠真擔心他爬不起來。這個人,活著,卻和死亡近在咫尺。這一刻,項致遠幾乎想趕過去扶他。但是,他沒有。他不能暴露,也不能盲從地施舍憐憫。現在,王占領是他的嫌犯。
王占領用手撐著地,跪起一條腿,攢了攢力氣,另一條腿抖著,終于顫顫巍巍站起來了。將近一個小時后,他的目的地到了。那是山腰間的一座小廟。成群的野山雀棲息在廟前的樹上,訴說著饑餓。沒有僧侶,沒有誦經聲,神仙待在這里,怕也會寂寞。他走進去,跪在地上。項致遠躡足來到門外,觀察他。他嘴里念念有詞,但聽不真切。念一陣,磕一個頭。他一共磕了九個。
王占領站起來,顯得依舊很吃力。
項致遠退到小廟的另一側,猜想他下一步會往哪里去。在遍野的老槐樹、荒草和寂寞的野菊花中,是否有一個隱秘的所在。但項致遠有點失望,因為王占領原路返回。而項致遠記住了他走出廟門的那一刻,臉上爬滿淚水。
在王占領家的樓下,項致遠追了上去。王占領有點吃驚,漸漸地,渾濁的眼神里似乎有了希望。“是不是婉秋有了消息?”他問,他的語氣很急切。
“還沒有。”項致遠看著他身上的塵土,“怎么,出門了嗎?”
“哦,去蓮花盆了。”他的眼神黯淡下來。
他沒說謊。
“是嗎?”項致遠等著他的下文。
“不管婉秋在哪兒,我都希望她平安。”他的淚又掛上了眼睫,“我只希望她平安……”
他的淚水,正在沖淡項致遠的懷疑。作為一名刑警,他有俠骨,也有柔腸。
上樓時,項致遠攙著他。王占領不時失去重心,左搖右晃,身上的塵土蹭到了項致遠的身上。“真不好意思,把你衣服弄臟了。”他難為情地說。項致遠微笑,說沒事。到了家門前,王占領很認真地撲打身上的灰塵,項致遠也象征性地拍了拍。這么多年,他鉆過山溝,爬過草叢,進過墓穴,弄得灰頭土臉是常事。他沒潔癖。干刑偵的不可能有潔癖。打開門,王占領沒忘了換拖鞋,這應該是和婉秋長期在一起生活養成的習慣。然后脫下臟衣褲,放在陽臺一角,換上棉睡衣,癱坐在沙發上,上氣不接下氣。項致遠想給他倒杯水,但暖瓶是空的。
“你很在意你的前妻,對吧?”項致遠拉把塑料小凳,坐在他對面。
王占領喘定了,一臉苦楚:“當然,這是肯定的。”
“就沒有點爭執什么的?”項致遠旁敲側擊。
“怎么可能呢?上下牙還有打架的時候。”
他的話吊起了項致遠的胃口:“說說,都有些什么爭執?”
王占領下意識地拿袖子在眼睛上抹了一把,長嘆一聲:“還不是為她再找一個靠得住的男人!”
項致遠明白,故事的走向變了。如果這個家庭是一個脆弱的天平,那么,外力一旦介入,哪怕是一片樹葉,也會打破它的平衡。他盯著王占領,捕捉著他表情里的每一個細節。他相信那些細節是不會撒謊的。王占領說,婉秋態度很堅決,他一天不走,她就不會動這個心思。他知道婉秋口里的“走”,是他永遠離開這個世界。可他害怕離開。他活著痛苦,死了才是解脫,可他不想死,他也說不清為什么。也許只是為了躲在不為人知的一隅,遠遠地看著婉秋,這就足夠了。他勸了她很多,他不知道自己能撐多久,這么拖下去,婉秋就給耽誤了。再說,婉秋一個人打理生意,早出晚歸,辛苦是必然的。他不忍心看她受苦,更不忍心讓她年紀輕輕便守活寡。可是,婉秋始終不為所動。勸得狠了,婉秋便伏在他懷里哭。
“她那個固執勁,你想不到,你一定想不到。”王占領說。
后來,在寂靜的凌晨,王占領偶爾會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婉秋不在床上,他側耳靜聽,那聲音來自隔壁。隔壁是女兒的房間,自從他生病以后,女兒就被母親接走了。他聽到了婉秋的呻吟聲。那呻吟不是傷痛,不是難過,而是床笫之歡所帶來的快感。
他躺著,偽裝出熟睡的鼾聲。月色冰涼,在枕邊漾動。后來,婉秋躡手躡腳回到了他的身邊。她竟然赤足,把聲音控制到最小。直到天明,他一直醒著。他確信隔壁沒有男人。在婉秋離開之后,他走進了女兒的房間。被褥被疊得整整齊齊,看不出一絲褶皺。
“就是在那天,我去了婚介所。”王占領轉過臉,兩眼血紅。
他是瞞著婉秋去的。他必須瞞著。丘比特婚介所的高個子女孩看了他兩眼,態度冷淡。他這副病懨懨的樣子,一定讓她生疑。你要征婚?她問。他搖搖頭,不,是我妹妹。她本人呢?怎么不來?他為她編了個借口,說妹妹性格內向,所以才委托他來。女孩半信半疑,不再說什么。在那里,他發了這樣一則征婚啟事:
溫某,女,35歲,身高1.68米,形象好,氣質佳,離異,個體發廊經營者。欲覓45歲以下、有穩定收入和個人住房、人品端正、踏實本分的男士為伴侶。
項致遠知道,真正的故事開始了。也許他苦苦尋找的謎底,就藏在這里。
5
對王占領的懷疑,并未影響其他調查的推進。婉秋失蹤后,手機支付和銀行卡均未產生資金流動,這就表明,婉秋不大可能因財而遭遇不測。而根據近期的警情,也未發現失足落水、車禍甚至性侵的案例。項致遠越來越有種強烈的預感:婉秋大約真的兇多吉少,而她失蹤的最大可能,就是情殺。盡管王占領深愛著婉秋,把她交給另一個男人也是他心甘情愿,可另一個男人如果真的出現,他是否能接受?是否還能心平氣和?是否會因愛生妒越陷越深?人心往往充滿不確定性,誰也無法保證,他會陷進自己的牢籠,最終迷失、淪陷,不可自拔。
只是,一切都太平靜了,平靜得讓人窒息,就像一條渾濁的河流,死水掩蓋了太多秘密。項致遠需要波瀾,需要沒有來由的漩渦,那才是玄機所在。楊小倩失蹤后,也是一度平靜,而正是給景國岳和楊小剛發出的微信,把平靜打破,也讓郭鳴凱露出了狐貍尾巴。
“10月6號晚上楊小倩回來過嗎?”再一次進入郭鳴凱的家,項致遠單刀直入。他記得郭鳴凱很鎮定,眼睛斜向右側墻壁上的電子掛鐘。那個掛鐘早已停了,指針紋絲不動。回來過,他說。后來呢?我們吵了一架,她就離開了。為什么吵架?孩子發高燒,她都不管,有這樣當媽的嗎?他的額角跳出一根青筋。
“沒別的?”
“別的?”郭鳴凱反問項致遠,“還能有什么?”
他捏了捏鼻子,以便疏通里面的氣流。這個動作好像不大管用,他又用中指分別堵住兩個鼻孔,使勁擤了擤,一些霧狀的水沫噴射出來。停了一會兒,他若有所悟,打開手機給項致遠看:“你瞧,這個狠心娘們,把孩子扔在家,一個人跑了!”
同樣是楊小倩的微信:我走了,永遠別再糾纏我!
項致遠向他亮出搜查證,他似乎大為不解:“搜查?你們有沒有搞錯!”
“請你配合。”
郭鳴凱的臉色開始發青。在依法搜查和技術勘察的過程中,項致遠一直注意著他。他的頭越來越低,上身佝僂,開始用嘴呼吸,后來,全身微微發抖。項致遠知道,他的心理防線已接近崩潰,他就要撐不住了。
警察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最終在臥室的壁柜里搜出了楊小倩的手機。電是充滿的,一個失蹤者不可能做到。很快,又在衛生間的瓷磚縫隙和馬桶的背側發現了疑似血跡。
“人是我殺的。”郭鳴凱捧著頭,承認了。
項致遠在郭鳴凱鄉下的老家找到了楊小倩的尸體。那里是村南,宅前是一方水塘,水色墨綠黏稠,有幾只鴨子懶洋洋地游著。朽敗的籬笆院,三間瓦房瀕臨坍塌,瓦縫里站著幾叢荒草,在歲月里兀自枯榮。兩扇紅色木門油漆剝落,露出很大的縫隙。門環上掛著一把大鎖,已經銹蝕。這是他家的老屋。他沒能力造房,分家時父母就給了他。看得出,已很久無人居住。你絕對想不到,楊小倩的尸體居然埋在他家荒棄的豬圈里。
“我一直等她回心轉意,”郭鳴凱后來供述,“看到她和網友約會,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所以你殺了她?”
“是啊,我殺了她,殺了她……”他像是自言自語,“可我不想讓她死,我真的不想讓她死!”
“為什么冒充楊小倩發微信?”
“這……你們應該知道。”
“是的,我知道。”項致遠有些憤怒。這個看似木訥的男人,一點兒都不傻。他刻意制造楊小倩離家出走的假象,以此擾亂警方視線,企圖蒙混過關。哪知弄巧成拙,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直到郭鳴凱落網,楊小剛都不敢相信。這恰好說明,越是外表敦厚的人越具有欺騙性,他們平時或許木訥、懦弱,但就像被擠壓的彈簧,反彈起來往往更有殺傷力,其非理性的殘忍常常令人發指。王占領呢?他的欺騙性大約更勝于郭鳴凱吧?誰會相信一個茍延殘喘的病人會對一個弱女子下毒手呢?況且,又是那么一個時尚優雅的女人?
那天在王占領家,項致遠接著他的話題往下問,啟事發出之后呢?王占領說,婚介所開始和她聯系。項致遠問婉秋有什么反應?王占領下意識地搓著手,說,她很吃驚,她從沒去過婚介所,那地方她連知道都不知道,哪來的什么征婚啟事。她在那一刻臉都白了,她甚至要去婚介所質問是誰搞的鬼。平素溫文爾雅的她,那天竟爆了粗口。
“她還勸我別在意,讓我一定相信她。”王占領說,“她怕我多想。”
“后來呢?”
“我對她說了實話,她很生氣,沖我發了好大火。后來,她一個人躲在臥室哭,怎么勸都勸不住。”
婉秋和他鬧了好一陣子,最終,婉秋妥協了。這符合情理。她應該妥協,人心不是頑石。一個年輕女人,即使不苛求情感,生理需求也是在所難免的。項致遠想,婉秋心里應該有一個坎,這個坎有愛、有情,還有道德。而這個坎前夫幫她邁過了,逼也好,推也好,邁過了,以后的事也就順理成章了。
婉秋開始和男人約會。只是,這些約會對王占領來說都是透明的。她從不瞞他,每次見面回來,還要讓他幫忙拿主意。項致遠說,你會不會有點失落?王占領說不會。他的表情很自然。婉秋的未來就像一塊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希望這個未來早點來到,那個神秘的好男人早點來到,這樣他心里的石頭就落地了。到那時,他就可以長舒一口氣,微笑著,不遠不近地躲開。即便有一天面對死亡,他也心安。
但婉秋好長時間沒有看上一個。
“她總拿他們和我比。”王占領說。
這也在項致遠的意料之中,在婉秋心里,王占領就是一個標桿。其他人就像跳高運動員,除非優秀得無與倫比,否則很難逾越他這道屏障。王占領意識到了,他有意擺出自己很多缺點,比如自己沒什么大本事,比如肚子里沒多少墨水,而婉秋還上過職專,再比如一看到數字就迷糊,連個賬都算不清……他對婉秋說好男人多得是,要多看人家的長處。婉秋說萬事隨緣吧,遇不到合適的,她不會再嫁。她還給王占領開了個玩笑,說咱兄妹這樣,挺好。
“后來,她遇見了那個酒鬼。”王占領在沙發上拍了一下。
那個酒鬼叫韓豐。事實上,和韓豐交往,還是他支持的。當然,那時他們誰也不知道韓豐有酗酒的惡習。他在國企上班,身材魁梧,收入不錯,家庭條件也稱得上殷實。妻子有外遇,所以離了。婉秋和韓豐接觸過兩次,對方舉止得體,頗有涵養。王占領讓婉秋抓住機會,千萬不要錯過。可是,事實證明,他錯了。
事情出在一天晚上十點鐘左右,婉秋打來電話,聲音很小:“老公,救我!”王占領聽出了婉秋的恐懼,周身汗毛倒豎,血脈僨張。他叫了朋友,趕往韓豐的住處。韓豐還在發酒瘋,婉秋的額頭已經有了一塊瘀青,身上也有幾處傷痕。王占領和朋友把韓豐暴揍一頓,警告他以后離婉秋遠點。后來他們才知道,韓豐的妻子正是不堪家暴,才決然離去的。
那夜,婉秋趴在王占領肩頭哭得死去活來,不知驚動了誰家的寵物狗,吠得凄惶。王占領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流淚。從那時起,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他覺得為婉秋征婚是個錯誤,他覺得和婉秋離婚也許同樣是個錯誤。難怪婉秋挑剔,好男人真的太少了,把婉秋交出去,他不放心。如果婉秋陷入另一個泥潭,他就是犯罪。
“咱不找了,婉秋!”他聲淚俱下。
自此,婉秋果然再也沒有向他透露過任何與其他男人接觸的信息,可是,她果真沒有再和別人交往嗎?若真的斷了這個念頭,她應該和王占領復婚,這合乎邏輯。但是,婉秋沒有,甚至提也沒提過。他們似乎都把自己封閉了起來,一個不問,一個不說。難道王占領就沒有過猜疑?還是有所覺察卻佯裝不知?他們用沉默注解生活的風平浪靜,而沉默是最可怕的。
項致遠隱約感覺到,那個神秘的導火索就要出現了。
6
韓豐開門時,睡眼惺忪,嘴里依舊噴著酒氣。項致遠給他看了證件,說找你了解點情況。韓豐有點兒發蒙,我一不偷二不搶,找我干什么?項致遠說你別緊張。做刑偵工作,任何蛛絲馬跡都不能放過。如果韓豐是一個心胸狹隘的人,那晚被王占領等人暴打,也許他會記仇,會報復。畢竟,他酒后無德。
“你說溫婉秋呀,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明了來意后,韓豐輕描淡寫地說。
“10月21號你在干什么?”
“都這么多天了,誰還能記得住。”他有點不耐煩。
“請你好好回憶一下。”
他翻了個白眼,打開手機備忘錄。翻找了一陣,突然笑了:“還真他娘的有!”
項致遠接過手機,那上面密密麻麻記的全是飲酒的信息,連未來幾天都預訂好了。他找到10月21號:午,小哥倆酒館,騾子、胖頭魚、瘦猴、老六;晚,韶山菜館,胖頭魚、瘦猴、肥豬、孫二娘。
“沒別的愛好,就好這一口。”韓豐嬉笑著說,“喝了酒總‘斷片,這不,就有了記備忘錄的習慣。”
項致遠給那些不同綽號的人打電話,雖然在時間上并非言之鑿鑿,但基本屬實。只有“孫二娘”板上釘釘,因為10月21號是她生日,她的確和韓豐等人在一起,飲酒后又去歌廳,幾乎玩了個通宵。
韓豐的嫌疑基本排除,他沒有作案時間。臨走,項致遠勸他以后少喝點酒。他打了個哈欠,說改不了了,酒精依賴。和婉秋交往那段時間,他拼命忍著,簡直要憋死了。他說他也不想發酒瘋,可沒辦法,遺傳,他父親就是這德性。項致遠瞪了他一眼,說這德性就一個人過得了,還找什么女人!也許潛意識里,他在為婉秋鳴不平。
就在這時,高闖那里有了重大進展。在浩如煙海的視頻資料里,他們終于再次捕捉到了婉秋的身影。她最終步行來到了東風路,走進了金玉花園23號樓,時間是18時12分。畫面中,她手里多了一個手提袋,大約采購了食品,步態從容,沒有遲疑,似乎對此處非常熟悉。項致遠在電話里問王占領,這里是否有他和婉秋的熟人。他的回答不容置疑:“沒有!”
那么,婉秋去見了誰呢?調閱婉秋的通話記錄,最后一個電話是打給一個名叫牛海偉的男人。而查閱牛海偉的戶籍資料,住在金玉花園23號樓的正是他。
第一眼見到牛海偉,可以稱得上帥哥,留著寸頭,很精神。提及溫婉秋,他泰然自若:“我和婉秋正在處對象呢,可是好多天聯系不上她了。”這足以證明,婉秋對王占領隱瞞了實情,她和其他男人的交往沒有中斷。
項致遠讓牛海偉看了10月21號傍晚的監控,他思忖了一下,點點頭說:“沒錯,那天婉秋給我打電話,說晚上來我家吃飯。”
“后來呢?”
“吃過晚飯,她就回家了。”
到了這里,項致遠基本把王占領的嫌疑排除了。說實話,項致遠有些懊喪,因為他差點犯了經驗主義錯誤。根據監控視頻,那天婉秋進入23號樓后,就再也沒有出去過。這說明牛海偉極有可能在說謊。項致遠把掌握到的情況告訴他,觀察他接下來的反應。但牛海偉依舊咬死,婉秋飯后確實離開了。
“這么大一棟樓,她會不會去別人家誰知道?”他說的也不無道理。為了不致疏漏,項致遠讓一組人挨戶摸排。對牛海偉的問訊繼續。項致遠的目光很冷,在他基本有把握的時候,他就用這樣的目光逼視對方。他的目光是一種武器,發出的子彈可以直達內心。他不相信洞穿不了眼前這個家伙。
“你和溫婉秋關系怎樣?”
“好著呢。”他不假思索。
“進展到哪一步?”
“這個嘛……早就有那種關系了。”
項致遠對他這副玩世不恭的嘴臉感到厭惡。他下意識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地板、墻壁、吊燈、落地窗,各種家具電器,都像是職業保潔打掃的效果,干凈得讓人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一個獨居男人的住所。
“房間天天打掃嗎?”項致遠問。
“沒辦法,潔癖。”
項致遠仔細打量著他。他的衣服似乎多日未洗,不僅有塵垢,還散發著淡淡的汗餿味。這一點他早就注意到了。一個有潔癖的男人,怎么會穿一身臟衣服呢?在這個光可鑒人的空間里,他顯得格格不入。
客廳靠近衛生間的一角,堆放著大量的洋蔥,與房間的整潔完全不搭調。項致遠斷定,這絕非粗心,而是有意為之。
“搞這么多洋蔥干什么?”
“吃唄。”牛海偉挑了挑眉毛。
“吃得完嗎?”
“這玩意還能去除甲醛,你不懂吧?”
項致遠笑了一下。這是套二手房,已經有些年頭,除甲醛顯然站不住腳。況且洋蔥只能掩蓋甲醛的味道,并沒有除甲醛的實際功能。牛海偉的破綻已經暴露無遺。項致遠并未急于說破,而是欲擒故縱,岔開了話題:“平時就你一個人住?”
“對,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此前項致遠已經查明,他的妻子三年前病逝,留下一個男孩,上寄宿中學。項致遠想看看這個人還有多少謊言,遇到這樣的對手,他樂于和他多打幾個回合,直到他招架不住,乖乖地現出原形。那時,他會有一種成就感。
“一個人生活,怎么會有那么多垃圾?”項致遠問。
“什么意思?”牛海偉有了點緊張,嘴角不自覺地往一邊扯了扯。
項致遠讓他看手機視頻。在婉秋失蹤之后的幾天里,他每天早晚都要丟出大袋的垃圾。那些垃圾袋都是黑色的,系得嚴嚴實實。而他返回家中時,基本都是空手而歸。也就是說,他沒有制造這么多垃圾的理由。
“解釋一下吧。”
“垃圾就是垃圾,”他瞪起了眼,“有什么好解釋的!”
看得出,他急了,這是色厲內荏的表現。一個人心虛到極點,往往會偽裝出外在的強悍。這很像垂危的病人,在死亡的前夕突然回光返照。這時,外出摸排的警察回來了,沒有查到婉秋和這里的其他居民有任何關系,這在項致遠的意料之中。
接下來,現場勘查。房間確實打掃得纖塵不染,犄角旮旯都查遍了,一無所獲。在大家幾乎無功而返時,終于在衛生間的天花板上提取到了一絲殘留的疑似血跡。那是浴霸和天花板的結合處,血跡向里滲入。也許冥冥中,這里藏著一個冤魂吧。
牛海偉被押上警車。他始終保持沉默。DNA比對結果出來之前,他們就這樣僵持著。他的心理素質確實過硬,而他竟然沒有前科,這有些意外。直到法醫宣布,DNA比對成功,那滴血,正來自婉秋。
“老子認栽了!”牛海偉咆哮了一聲。
7
誰也沒想到,在牛海偉眼里,婉秋是一個騙子。“她把老子騙慘了!”他說了一遍又一遍,那種語氣,非但沒有悔意,反倒是婉秋死有余辜。項致遠感到不可思議,這太不靠譜了,不是嗎?若說騙子,眼前這個道貌岸然的家伙,才更像一個騙財騙色的主。在他以往經手的案子里,不是沒遇到。他們憑一副好皮囊,周旋于不同女人之間,游刃有余。現在倒好,他竟然說婉秋是騙子,這是不是倒打一耙?
“你要說實話!”項致遠說。
“對天發誓,要有一句假話,讓雷劈了我!”
牛海偉說,第一次和婉秋約會,他就被婉秋的氣質迷住了。那是去年夏天,他們在金玉花園旁邊的麗景西餐廳共進晚餐。這里消費不菲,他只偶爾和朋友來過。選擇這里,是為了給婉秋留下一個好印象。卡座里光影朦朧,《卡薩布蘭卡》的樂曲在空氣中流動,很有情調。他說他是個實在人,那天他把自己的真實情況都告訴了婉秋。一五一十,不摻一點兒假。他沒有固定職業,但有一筆可觀的拆遷費。那是父母留下的老宅,地處黃金地段。父母早逝,他是家中獨子。老宅被征地,拆遷費自然全部歸他所有。
“為什么告訴婉秋這些?”項致遠問。
“除了這一點,我還有什么資本呢?”牛海偉顯得自卑。
他說從看到婉秋的第一眼起,他就下了決心,要把婉秋拿下。婉秋有點像他病逝的妻子,只是氣質更好。看得出來,婉秋滿意他的形象。晚餐過程中,她有些拘謹,話不多,臉上始終帶著微笑。
“婉秋聽到拆遷費有什么反應?”
“好像……也沒什么特別的反應。”牛海偉努力想了想,接著咬咬牙,“騙子不都這樣嗎?最他媽能裝!”
他和婉秋的關系迅速升溫,一個月后,他們上床了。那天他為婉秋買了一枚鉆戒,這意味著什么,不言自明。當然,婉秋那時并不知道。他沒提前告訴她,他要給她一個驚喜。打開首飾盒的時候,婉秋吃了一驚。但婉秋顯得猶豫,她說這太破費了。她的眼神是亮的,手卻藏在身后。后來牛海偉拉過她的左手,把鉆戒戴在了她的食指上。
夏夜,孤男寡女,衣衫單薄,婉秋的身體在橘色的光暈中畫著曼妙的曲線。牛海偉摟住她,吻她。最初,婉秋拒絕,但并不堅決。她推他,未用全力。他抱起她,輕輕地放在了曾與亡妻同眠的床上……
那夜,婉秋哭了。牛海偉不知道她為什么哭。婉秋站在落地窗前,拉開窗簾,看天上的月。夜空黑得深邃,彎月如鉤,清輝泄進婉秋眼里,又一串串滴落。良久,婉秋拎上包,要走。他挽留,但攔不住她。
“后來我們就經常在一起了,”牛海偉說,“有很多次,是她主動。”
項致遠沉默,他覺得他開始有點相信牛海偉了。牛海偉的表述很細,細到了每一個枝節。謊言往往經不起細節的推敲,但牛海偉口里的每一個細節都讓人找不出漏洞,這與他最初在家接受問詢時的表現完全不同。項致遠想,難道是自己錯了嗎?是他先入為主了嗎?婉秋真的會是一個騙子?可這太荒誕也太離奇了吧?
婉秋從不與牛海偉過夜。牛海偉說他很納悶,關系都到了這份上,過夜不是很正常嗎?婉秋說媽媽有病,她得回去照顧。他問什么病,婉秋說尿毒癥。他從沒有去過婉秋家,不是不想去,而是婉秋不讓。不讓就不讓吧,他也并未多想。一段日子后,他向婉秋提出結婚,他覺得這是水到渠成的事。
“起初我以為孩子是最大障礙,”他說,“可是有幾次我有意帶著孩子和婉秋吃飯,她一點兒不介意,還挺疼他。”
“婉秋答應了嗎?”
“琢磨不透……好長時間都琢磨不透,他媽的!”
牛海偉說,婉秋沒答應,也沒拒絕,總說再給她點時間,讓她考慮考慮。這樣的態度,一直持續到案發當晚。他們都喝了酒,他喝白酒,婉秋喝紅酒。他喝得有點高,情緒就容易沖動。他說婉秋,咱們結婚吧!婉秋仍說,她還沒考慮好。他說到底要等到什么時候?婉秋說,現在這樣不是挺好嗎?為什么非要結婚呢?他火了,他說今晚你必須給我個答復,老子耗不起了!他這句“老子”,把婉秋激怒了,婉秋冷冰冰地說,你別逼我!這就往外走。他沖上去拉住她,你耍老子,對不對?婉秋不答,竭力掙脫。他扯她的衣領,婉秋的上衣被撕開。婉秋扇了他一個耳光,讓他滾開。這個耳光讓他的酒力徹底發作,他覺得這個女人從頭到尾都在騙他,什么溫柔、矜持全是假的,他就是一個冤大頭,被人耍了還幫人數錢,所以他徹底失控了,爆發了。他一把將婉秋拋到床上,發瘋般騎上去,雙手扼住了她的頸……
“其實,我早就猜疑了。”牛海偉慘淡地笑了一下。
“猜疑什么?”
“很多次給她打電話,她都不接。還有,她在我這里,手機都是關掉的。她心里有鬼!”
“就為這,你就殺人?”
“當然不是,我說了她是騙子,她騙了老子太多錢,她就是沖著我的拆遷費來的!”
牛海偉說,除了衣服、首飾,他先后給了婉秋多筆錢,合計下來,超過十萬元。這讓項致遠瞠目。
“她可真能編,”他說,“什么媽媽患了尿毒癥,什么她的哥哥要裝修房子,她的理發店要擴大規模……”
項致遠知道,婉秋沒有哥哥。如果說有,那也只能是王占領。可王占領不可能裝修房子,這一點毋庸置疑。
“有憑據嗎?”
“每次數額大的都是轉賬,那些零打碎敲的,就不提了。”牛海偉說,“我手機上有轉賬記錄,你們可以核實。我說半句謊話,不得好死!”話音未落,他自嘲地搖搖頭,“哪還有好死呀,等著挨槍子兒唄。”
項致遠陷入沉默。一起殺人案,牽出了另一樁詐騙案。這太匪夷所思。他現在真的搞不清了,婉秋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那個溫婉、優雅的婉秋似乎越來越模糊,像一個影子,飄在昏寂的月光里。和貪圖享樂、毫無家庭責任感的楊小倩相比,另一個婉秋是否走得更遠、也更善于偽裝呢?
經過核實,那些轉賬記錄都是真實的。但一個殺人犯的供詞,并不足以采信。如果婉秋詐騙成真,牛海偉就為自己開脫了部分罪責。而那些錢物若是他主動贈予,婉秋的詐騙就不能成立。因此,項致遠仍然不能排除誣陷的可能。
“看著吧,”牛海偉兩眼血紅,“這個臭娘們,他能騙老子,肯定還會騙別的冤大頭!”
8
牛海偉扔掉的那些垃圾袋里,裝著婉秋的肢體。
婉秋是被牛海偉掐死后肢解的。濃重的血腥味四處彌漫。在他反復沖洗后,血腥味依舊揮之不去。他買回一大堆洋蔥,用以稀釋和掩蓋。此后,他陸續將多層包裹的垃圾袋丟出,其中也有他的血衣褲襪。回到家,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清掃房間,一遍又一遍,一刻不停。他一連幾日滴水未進,總是作嘔。
為了形成完整的證據鏈,項致遠必須找到兇器。他們在金玉花園的一口窨井里找到了肢解用的刀,那里是一處監控的死角。接著增派大量警力,來到郊外位于曹水鎮的垃圾場。各種垃圾堆積如山,足有四千噸。一個拾荒老人蹲在上面,用小鐵耙在里面翻找可以換錢的東西。此外,還有幾條流浪狗和毛色灰黃的野貓。
就在這時,他們陸續接到了多起報案。案件的核心人物,無一例外都指向了同一個人——溫婉秋。
詐騙事實得到印證,累計數額六十余萬元。這些報案者有三個共同點:一、他們都是在婉秋失聯后意識到受騙的;二、他們和婉秋都有性關系;三、他們和婉秋發生性關系的時間,都在婉秋與牛海偉第一次上床之后,也就是說,在與牛海偉第一次上床之前,婉秋是清白的。不同之處在于,這些報案者有喪偶離異者,有未婚者,也有有婦之夫。
項致遠和高闖調查了婉秋的所有銀行賬戶,只有不足五萬元。而王占領只有一張銀行卡,不足三千元。那么,大筆詐騙資金流向了何處?對王占領家里里外外進行了搜查,但一無所獲。王占領坐在沙發上,閉著眼,任項致遠如何盤問,始終一言不發。
“如果知情,希望你不要包庇。”項致遠說。他感到心痛,這個病入膏肓的男人,注定要面對重重打擊,他真的太可憐了。
王占領依然故我,形如木雕。項致遠知道,他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他用沉默抗拒的不是他們,而是另一個名叫溫婉秋的女人,她太陌生,也太可怕。她用兩只丑陋的手,撕毀了原來的溫婉秋。項致遠不知如何安慰他,離開時,在他肩上按了一下。接下來,調查婉秋的母親。她的銀行卡上也只有兩萬多元,那是她的退休工資卡。項致遠真的不愿驚擾她。一個老人,體弱多病,正承受著痛失愛女的錐心之痛。但他又別無選擇,他必須去見她。
老人住在鳳凰小區,是一個開放的老舊小區,物業很差。退休前,她是一個小學語文教師。這是項致遠第二次見到她。第一次接觸她時,婉秋還處于失蹤狀態,老人仍抱有希望。那時她雖然面帶愁容,卻依然精神,頭發是染黑的,眉眼像極了婉秋。而這次,她的頭發已全部花白,眼窩紅腫,背部彎曲,看上去老態龍鐘。
項致遠寒暄了幾句,請她節哀。然后不得不向她亮出了搜查證。老人的悲戚變成了驚愕和困惑,她嘴唇哆嗦著:“你們、你們、你們要搜查我家?”項致遠不忍直視她,懇請老人配合。老人的臉隱沒在昏暗里,卻顯得煞白。項致遠注意到,老人家中所有的窗簾都拉下了,她似乎把自己囚禁起來,潛入一個人的黑夜和長夢,與世隔絕。
“為什么?是我老太太作惡了嗎?”老人厲聲問。
“您別誤會,是一個案件……牽涉到婉秋。”
“案件……案件不是破了嗎?”她震怒了,“我女兒死了,你們快把那個天殺的壞蛋槍斃,給我女兒償命!”
項致遠扶著她,竭力讓她平靜,盡可能尋找不太過于刺激的措辭,含蓄地告訴她,是另一件案子。但老人不能理解,她逼問女兒到底怎么了?項致遠無法繼續隱瞞下去,但他很清楚,這會對老人造成怎樣的傷害。
“婉秋她……生前涉嫌詐騙。”
“你說什么?”老人的腰居然挺直了,“你再說一遍!”
項致遠只得重復一遍。老人前沖了一步,像是要跌倒的樣子。項致遠忙攙住她。她一把甩開他的手,對著眾人,宣誓般地說:“搜,你們搜!要是搜不出來,有你們好看的!我女兒沒了,多好的孩子,她死得那么慘,死了你們還要污她清白……”她的淚水爬出眼角,兩腮都在抽搐,“要是……要是我女兒真做了什么虧心事,我老太太今天以死謝罪!”
她就那么站著,看著每一個警察,紋絲不動。項致遠對大伙兒使個眼色,于是,搜查開始。整個過程足夠節制,輕拿輕放,很快有了結果,在老人的床下,放著一個藍色密碼箱。項致遠問是誰的?老人不以為然,是婉秋寄放這里的,時間就在她失蹤的前一天。當時她也有點疑惑,什么東西不能放自己家,非要放她這里?婉秋的表現很自然,也很神秘,說是給占領的一個驚喜,暫時保密,以后再告訴他。但老人相信,里面沒有見不得人的東西。
“打開!”她大聲說,“你們打開!”
同事用技術性開鎖,打開了箱子。里面是幾個用透明膠布密封的包裝袋。包裝袋打開,是一捆捆包扎完好的百元鈔票。這說明,婉秋為以后可能的東窗事發提前做好了預案。而她為何選擇失蹤前一天把它寄放到母親這里,不得而知。難道她預感到了什么嗎?
項致遠看著老人,生怕她做出不理智的舉動。但他的擔心似乎是多余的。老人竟出奇的鎮靜,一言不發,甚至露出一絲難以理喻的笑容。也許老人經歷了太多,她的堅強超出了他的想象。項致遠祝她保重,走出屋門。就在這時,老人低沉地叫了一聲“秋兒”,倒下了。聽得出,那聲“秋兒”肝腸寸斷,也含著無盡的嗔怨。
120急救車,帶走了這個可憐的老人。
9
半個月后,終于從垃圾場里找到了婉秋的部分人體組織,似乎可以結案了。但高闖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是個細心人,模樣長得粗獷,心思卻比女人還細。他拍著腦門,說了一個字:包。項致遠問什么包?高闖說,婉秋的!項致遠這才恍然大悟,在當初的監控視頻里,婉秋的臂彎是挎著一個女士包的。
提審牛海偉,他沒有回避:“扔山里了。”
項致遠帶他指認丟棄現場。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帶他們來到了蓮花盆。在那座小廟附近的一座荒墳前,牛海偉站住了。他說,包就埋在這座墳里。這真是個高明的選擇。如果沒他指認,項致遠不會想到這里,因為王占領那次來小廟,讓他把這里排除了。想不到,他竟與婉秋的包擦肩而過。
第一锨墳土鏟起,驚飛了旁邊一棵槐樹上的烏鴉。項致遠抬起頭,看到枝杈間一個枯黑的鴉巢。也許,牛海偉在這里掩藏罪證時,它是一個見證者。這些天,它又成了守護者。
包被提取出來。里面除了一些女性用品,還有婉秋的手機。路過小廟時,項致遠下意識地望了一眼,他似乎又看到了王占領走出廟門時滿臉的淚水。
那部手機玫瑰金色,充電后,居然可以啟動。短信、微信均被清空,備忘錄、相冊、微博,沒有發現什么。最后,項致遠打開了她的QQ空間。在這里,他有了重大發現。婉秋是個資深網民,她在空間里曬了很多圖片,而這些圖片和文字的主題只有一個:“幸福”。有花季少女的爛漫,有不同衣飾和造型的擺拍,更多的是他和王占領在一起的卿卿我我:旅游、聚會、生日、全家福……還有一張夫妻下廚的照片,婉秋系著圍裙,主廚;王占領打著下手,洗菜。所有的照片里,婉秋都在笑,連她周圍的花花草草,好像都在笑……
除此之外,她還寫了很多私密日志,別人看不到,包括王占領。問題就在這里,其中涉及多名報案者,還有部分詐騙對象,始終沒有報案。難怪查獲的贓款接近百萬,遠超報案的數字。在這些未報案的受騙者中,有一個被騙20萬元的,也是所有受騙者中損失最大的一個。
項致遠讓高闖帶隊,按照列舉出的清單,把他們全部找到。現在,他只想一個人,靜靜地看婉秋的日志。那些日志頗有文采,似乎在證明:這才是真正的婉秋。
10
離婚了。就這樣離婚了。
九個月前,拿著診斷結果,我的心都碎了。能說什么呢?蒼天不公,它是嫉妒我了嗎,要對我們這樣殘忍?咬著牙,不敢放肆地哭。看著占領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只能笑。我要讓他知道,一切都會好的,要樂觀,要對未來有信心。我們還要瞞著老人,以免他們難過。我知道,以后的負擔會越來越重。從現在起,理發店要更用心,占領的治療都靠它了。多掙錢,少花錢,該節約的都節約下來,哪怕是一分錢。
占領的話越來越少,一天到晚,就那么在家待著,唉聲嘆氣。他真的被病魔壓倒了。不行,他這樣下去,精神垮了,還有什么希望?我說咱們發現得早,會好的,不要有太大壓力。他低著頭不說話。我得想法安慰他,好多招都沒用,我就從柜子里拿出相冊,找到他從前的留影。那時的他多英武呀,一臉陽光,看著就讓人喜歡。我說人活著,誰還沒個三災兩難,遇到了咱就一起扛。他看著相冊,哭了。我真想讓他好好哭一場。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事兒老悶在肚子里,憋也把人憋壞了。這一哭還真有效,雖說不是大哭,畢竟哭出來了。哭完了,他的情緒也好多了。
第二天,他敢走出家門了。先是在家屬院轉轉,見了鄰居,他也和人家打招呼,有時還閑聊幾句。再往后,他上街、遛河堤,氣色越來越好。我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能不高興嗎?這是我最深愛的男人啊!治療一段時間后,他忽然要求重新上班。我怕他累著,不答應。他說那我不成了廢人?我說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但他到底沒聽我的,偷摸著去了物業公司。等我夜里打烊回來,才發現他不在家。我給他打電話,他說值夜班。我急了,忙打車趕過去。走進值班室,他已經支撐不住,趴在桌子上了。我的淚瞬間就冒出來了,怪他逞能。打那兒開始,我堅決不許他再上班。無論多難,我養他。只要他在,我心里就踏實。不是有句話嗎?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我只要占領好好活著,別無所求。
我怎么也想不到,他會突然提出離婚。三個月,本來一切都平靜了。那晚吃過飯后,他把我叫到陽臺上。我記得很清,那時下了一陣急雨,打在桐樹的葉片上,噼里啪啦響。就在雨中,他說秋,我們離婚吧。我懷疑自己聽錯了,是雨聲欺騙了我。可他又說了一遍,離婚吧。我說你瘋了?知不知道你在胡說什么!他說他沒胡說,他是認真的。
我相信他是認真的。冷靜下來,我想了很多。他是個不愛開玩笑的人,何況離婚這么大的事,豈能兒戲?這一定是他思考很久的決定。我不知道這三個月來他承受了多少痛苦,在他獨處的時候,無論在家還是在外,這個問題他一定想了無數次。他是男人,他不允許自己被一個女人養活,不忍心看著自己的妻子風里來雨里去。他想解脫。這些我懂,里面不僅有愛,還有他的尊嚴。可他知道嗎?我有多愛他,多愛這個帥氣敦厚的好男人!我不能沒有他,哪怕他癱在床上,只要他還有一口氣,我心里就不空,就有依靠。
所以,我斷然拒絕了,我說占領你聽清了,我永遠不會和你離婚!我的聲音很高,有點嚇人。他沉默了。他也知道我的脾氣。這樣的僵持一直持續了半年。不曾想,他竟變得越來越喜怒無常,莫名其妙就發脾氣,杯子摔壞了好幾個,有時甚至絕食。天知道他什么時候還買了一個彈弓,站在陽臺上打鳥。打樹上的鳥,也打電線上的小雀。我親眼見過一只小鳥被他打下來,在地上好一陣掙扎,最后死掉了。我怕了,怕極了,這個我一心愛著的男人,和從前簡直判若兩人,變得陰冷、暴戾、殘忍。我不知道,他的精神是否出了問題。
他再次提出離婚,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我求他冷靜些,他說他很冷靜。我不同意,死也不同意。他竟沖上陽臺,打開窗,一只腳跨了上去。我說你干什么,他對我吼,再不答應,老子就跳樓!我奔過去抱著他,鞋都跑掉了。還能怎樣呢?我只能答應,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吧?
我向他提了一個條件,就算離婚,也別離開家,我們還生活在一起。他拒絕了,他要回到自己的父母家去。我說如果你不答應,我就不同意離婚!他拗不過我,終于同意了。我們沒有讓任何人知道。辦手續那天,我一直流淚,眼睛哭得紅腫。此后,占領一切如常。我懷疑離婚前的暴戾是他故意裝出的,他只是為了達成所愿,把我交給另一個男人。這樣,他就釋然了,就沒有負疚感了。他可真是用心良苦,真不知道他是傻,還是聰明。人不能沒尊嚴,可把尊嚴看得太重,就會把自己壓死。很不幸,他就是這樣的人。我難過,也感動,我知道他想讓我甩開他這個包袱,活得幸福。他對我說,往后,我就是你的哥哥。我點點頭。我不會離開他,為這樣的男人,吃再多苦,我心甘情愿。
11
高闖把那些未報案的受騙者都找到了,他們分布于各個行業;年齡也千差萬別,最大的年逾六旬,最小的只有二十七八歲。但是,他們都不愿承認。
“盡是些偷腥的主!”高闖說。
這些人都有家室。他們就像子夜溜出屋門的貓,在黑暗中偷歡,然后,若無其事地回到陽光下,扮演著丈夫、父親和君子。這個冤大頭,他們認了。
但這是案件,由不得他們不認。
“誰會想到她是個騙子!”對婉秋,他們這么說。
是啊,誰會想到呢?即便對于項致遠這個經驗豐富的刑警來說,最初不同樣沒想到嗎?
12
占領為我征婚,完全在我意料之外。
這是我們離婚兩年后的事了。雖然兩年間,他也不斷勸我,讓我試著接觸別的男士,遇到合適的,就再成立個家庭。但我從沒答應。我下決心要陪他走到最后一程。即使有一天他離我而去,我也未必會和另一個陌生的男人生活。他在我心中,太重了,真的太重了。
但我畢竟是個年輕的女人,三十多歲,生理渴求強烈。患病后,占領的性功能基本喪失。我努力壓抑自己,甚至為此而羞恥,心里罵自己下賤,但我壓根控制不住自己。
直到有一天婚介所的電話打給我,我一下子蒙了。別說我沒去征婚,連我和占領離婚都沒外人知道,誰會為一個有家庭的人干這缺德事。如果讓占領知道,他能不誤會嗎?我恨不得把那個可惡的婚介所砸了。可就在這時,占領說發出征婚啟事的是他。我驚呆了。
我質問他為什么?他賠著笑,說了很多。他說日子長著呢,女人扛不住歲月,趁現在年輕,或許還能找到個理想的。他說我里里外外一個人操持,不容易,總要找個男人作依靠。他還說了一句讓我臉紅的話:“我這樣,什么都給不了你,你總要過正常的夫妻生活。”那一刻我有點無地自容,懷疑他是否發現了我的隱私。
但這一切都說服不了我,我說你就別瞎操心了,只要咱們在一起,比什么都好。他說你這是何苦呢?結果像上次離婚一樣,勸不動我,他就來硬的,他說你要不聽我的,我現在就走!我說你這是在逼我。他樣子兇得很,說我就逼你了!我妥協了,沒法不妥協。我知道,如果我不按他的意思辦,他就得不到徹底的解脫。他是個好男人,也是個太自尊、太霸道的男人。他要看著我第二次披上婚紗,挽著另一個男人的手臂,他才心安。
我不情愿地開始了新的交往。可他們都不入我的眼。占領在我心中,始終是那個英姿颯爽的男子漢。我從小崇拜軍人,打懂事起,媽媽就常給我講軍人的故事。他們是英雄。后來有一年,我們這里發了洪水,房子都被淹了。那陣子,來了很多軍人,他們乘著橡皮艇,把大家轉移到安全的地方。我就是被一個年輕的軍人背上船的。他的背又硬又結實,肩膀很寬,走在水中穩穩地。那一年,我12歲。從那時起,我就決定長大了要嫁給軍人。有錢有什么了不起,我們有手,可以自己掙。我承認,我有英雄情結。所以,我一直在等那個陽剛氣十足的白馬王子,直到占領的出現。第一眼,我就被他征服了。過去,我是別人眼里的白雪公主,高不可攀;而現在,卻是我主動發起進攻。我生怕占領被別人奪走,那會是我一生的遺憾。那時的占領還有些靦腆,第一次牽手,他竟然臉紅了。就這樣,他很快成了我的俘虜,在別人還沒回過神的時候,我們就結婚了。事實證明,我沒有看錯,占領無論從哪方面說都是個好男人。有次我們乘坐公交車,遇到了小偷,沒人敢站出來,占領一聲怒喝沖上去。小偷有同伙,還亮出了刀子。眾人都往一邊躲,我也嚇得把心提到嗓子眼。可占領不怕,一腳踹翻一個,三兩下就把他們制服了。他的小腿被劃傷,血染紅了褲子。所有的乘客都在鼓掌,我心疼,更驕傲。我的丈夫,他就是英雄。
我把接觸到的那些男人說給占領,包括他們的身份、家世,如果有照片,也讓他過目。這也是占領提出的,要讓他參謀參謀,幫我把關。他說這個不錯,那個也可以,但我一概搖頭。我只想讓他知道,好男人只有他一個,別人比不了。他有點無奈,說我不是小青年了,還有女兒,要把眼光放低。過日子,人只要本分,踏踏實實就好,其他都是次要的。
人心確實是復雜的。我幾乎沒有感覺到,自己有了變化。隨著交往的增多,我漸漸習慣了,也不那么拘謹了,和別的男人吃飯、喝咖啡、看大片,甚至一起逛商場,接受他們的禮物,我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可我有自己的底線,我不會把自己送到別人的床上。我只屬于占領,他是我的唯一。
第一次有點心動,是遇見韓豐。形象、職業、家庭條件都不錯,待人也彬彬有禮。最關鍵的,是他有男人氣,一米八五的個頭,比占領整整高了10厘米。說給占領的時候,我一定沒忍住自己的好感。占領也說,要抓住機會,別錯過。他的眼神里滿是鼓勵。我很矛盾,我該以怎樣的方式和韓豐繼續下去?
朋友,只能是朋友!想了很久,我做出了這個決定。但最終,我失望了。韓豐在我面前的表現蒙蔽了我。那晚他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就聽出他酒喝高了。出于關心,我趕到了他的住處。沒想到,他單刀直入,要和我上床。我不同意,他就露出了酒鬼的面目,對我大打出手……
就是這一次,占領改變了態度。他抱著我,一直流眼淚。后來,他咬著牙說,秋,咱不找了!我也傷心到了極點。既然占領不再逼我,我當然不會再去碰別的男人。我想過和占領復婚,可想到離婚時他以死相逼,還是算了,有沒有那個證無所謂,我們不是一直在一起嗎?
13
那個被騙20萬元的人叫周建新,人很斯文,清瘦,戴眼鏡,像個知識分子。但其實不是,他只有高中文化程度,卻愛附庸風雅。高闖第一次走進他公司辦公室的時候,看到板臺后面的書架上碼放著很多書籍,據目測,至少上千冊。當代的、古典的;國內的、國外的;文學的、哲學的……門類眾多。它們像一個個形象代言者,告訴你,坐在老板椅上的這個人,是個儒商。
他經營的業務都與女性有關:女士服裝、女性化妝品、女士美容店。在此之前,他還開過網吧、飯店,賣過家畜飼料。業余愛好,不是讀書,而是打牌。
“認識溫婉秋嗎?”高闖問。周建新搖搖頭。高闖給他看了婉秋的照片,他依然搖頭。
“請你說實話!”高闖說。
“都是實話,”周建新泰然自若,“我這人,經商,講誠信;做人,還得講誠信不是?”
高闖拿出了婉秋賬戶的收支明細,那個20萬元的大額轉入者,正是他。他只得認了,但他不認為那是詐騙。“是我主動給她的,”他說,“都是生意人,能幫一把幫一把。這點錢,對我來說小菜一碟。”聽他的口氣,他在助人為樂。
“你是怎么認識溫婉秋的?”高闖問。
“這個嘛……”周建新似乎想不起來了。
“婚介所?”
“怎么可能?”周建新聳聳肩,“我家庭美滿著呢,跟你說,賤內特別優秀,一般人可是比不了!”
他的妻子是一所職業學院的副教授,正經的知識分子。就此而言,女方算是下嫁。至于他們如何結緣,倒是個謎,只知道曾是高中同窗。更深入的,高闖也無心探究。
“到底是如何認識溫婉秋的?”
周建新做出了一個理頭發的動作,很逼真,但他的手并沒有和錚亮的頭發接觸。沉吟一會兒,他道出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謎底:是楊小倩把婉秋介紹給了他。高闖對楊小倩的名字并不陌生,她正是另一宗命案中被郭鳴凱殺害的那個女人。后來,當高闖把這些告訴項致遠的時候,項致遠并不吃驚,因為,他在婉秋的日志里已經找到了答案。
“真是偽君子一個!”高闖鄙夷地罵了一句。
項致遠報以冷笑。不知有多少道貌岸然之徒,背地里男盜女娼。高闖還說,那天離開的時候,周建新要送他兩條香煙,被他拒絕。周建新還向他拱了三次手,一臉下作相。
“保密,千萬保密!”他說。
14
占領的病越來越重。單靠理發店的收入,已經撐不住了。照這樣下去,沒準哪一天,我就會失去他。可我不能失去他!我要讓他活著,好好活著,哪怕三年、五年!
我想到了換腎,一旦透析解決不了問題,這是最后的選擇。但我知道,很難找到合適的腎源。即使找到,加上手術費、醫療費等等,肯定是一筆巨大的支出。我不知道到哪里去賺更多的錢。一個女人真的太難了,我孤立無助,甚至感到絕望。而在占領面前,我還得裝作若無其事,他已經夠自卑了,再也承受不起什么了。
山窮水盡的時候,我認識了楊小倩。她來做美發。看她的樣子,也就三十來歲,不算漂亮,但打扮入時,化了濃妝,一點兒不像鄉下人。她在附近的麻將館打牌,無意間路過了我的理發店。那天我們并沒怎么說話。她對我的服務和價格都很滿意,后來便成了回頭客。有時不做頭發,也過來閑聊。就這樣,我們熟悉了。
她說她的男人是個窩囊廢,她一天都不想和他生活。她還編了個去娛樂城打工的謊言,企圖逃離,可那男人死纏著他,離了婚也不給她自由。她煩透了。我有點同情她,可得知她混亂的交往時,我又有點瞧不起她。她有很多所謂的男朋友,和他們隨隨便便上床,以此得到蠅頭小利。她好像很不滿足,說姑奶奶就是欠點姿色,敲不到男人的大竹杠。說實話,我覺得她下賤。
后來,她了解了我的苦惱。不過,她不知道患病的是占領,因為我謊稱是我媽媽。她從頭到臉看著我,說你這么個大美人,放著大好資源不利用,你傻呀!我知道,她想讓我像她一樣,去那些男人身上敲骨吸髓。可我不愿,那么齷齪的事,我怎么能做?我不能對不起自己,更不能對不起占領。
那天下午,接近五點鐘吧,楊小倩來了,還帶了一位儒雅的男士。她向我介紹,這是周總。男士溫文爾雅,和我握手,說他叫周建新,讓我以后就叫他周哥。楊小倩說,周哥在酒樓訂了房間,晚上一塊樂呵樂呵。我開始沒同意,一來對這位周哥一無所知,二來放不下占領,盡管每天中午我都給他預留了晚餐。再有,我得照顧自己的生意。不少顧客白天忙了一天,喜歡晚上來店里,邊做頭邊放松。
但周哥很熱情,楊小倩也苦苦相勸。我終于答應了。離開韓豐后,這是我頭一次結交別的男人。我得瞞著占領,我不想讓他知道。那是一個高檔酒樓,周哥點了很多菜。我有點過意不去。楊小倩說,周哥可是大款,就要狠狠宰他。我們喝了很多紅酒,情緒越來越亢奮。吃過飯,周哥提議唱歌。我幾乎是被他們架到車上的。那晚我唱了好幾首歌,占領生病之前,我們也經常玩。我的歌唱得還可以。我不知道在歌廳又喝了多少啤酒,還和周哥跳了舞。不能不說,周哥的舞跳得很好,舞姿夠瀟灑。直到凌晨,周哥才送我回家。占領睡得很沉,一直沒醒。本來我還有些忐忑,不知怎么跟他解釋。躺到床上,我就睡著了。那是我睡得最香的一個晚上,我都記不清多少日子沒有睡得這么香甜了。
此后,周哥就成了我的朋友。第三次見面,他就送我一條金項鏈。我脖子上戴的珍珠項鏈已經好幾年了,很便宜,是珍珠粉做的,但那是有一次我和占領出去旅游,在江邊的地攤上,占領買給我的。只要是他送我的,我都喜歡。我婉拒了周哥,接受這么昂貴的禮物,我找不到理由。說實話,我很擔心周哥嘲笑我這條珍珠項鏈,那會讓我難堪。但他沒有,只說朋友之間不要客氣。他聽小倩說了,三天后就是我的生日,這條金項鏈就算送我的生日禮物。他真誠,有涵養,態度也堅決,最終,我收下了。
作為女人,我不可能想不到周哥的用意。盡管當時看不出他有什么企圖。也許女人天生都是虛榮的,在理發店,我換上了那條金項鏈。楊小倩見了,既羨慕又失落,說她和周哥這么久,只得到了一堆化妝品和幾件衣服。我問她和周哥什么關系,她說是牌友。我不信,問急了,她認真起來,罵他就是條公狗,三教九流的女人照單全收。我瞠目結舌。楊小倩說咱們可是好姐妹,當著真人不說假話,玩玩可以,千萬別動真格的。
我明白,她說的“玩玩”,包括了上床,而“別動真格”,就是不要動真情。想不到,這么個儒雅的商人,竟是個花心大蘿卜。我心里說不清什么滋味。楊小倩見我不吭聲,朝我擠擠眼,說怎么啞巴了?不就是逢場作戲嘛,這家伙骨髓油多著呢,你得狠敲,不敲白不敲!
那天楊小倩臨走,拉著我的手,一臉真誠地說,別把阿姨的病耽誤了。我流了淚。我被她感動了。
從心里說,我不想再和周哥交往。他跟那么多女人有染,想想都夠惡心的。但生日那晚,他執意為我慶生,同樣有楊小倩作陪,我想畢竟收了他送的金項鏈,面子上過不去,還是答應了。晚宴設在一個生態莊園,熱烈而隆重。周哥把一切都張羅得井井有條。他親手點蠟燭、帶頭唱生日歌,分蛋糕時,有意劃掉奶油,而把更多水果撥給我。他真的夠用心,我第一次和他吃飯時,那道拌了奶油的水果沙拉我一直沒動,他問我為什么,我說我不喜歡奶油。沒想到,他竟記在心里了。
就在這次晚宴上,醉醺醺的楊小倩向我炫耀,她得到了周哥的一筆“獎金”,還說要多謝我這個姐姐。我一頭霧水。后來我終于明白,她把我介紹給周哥,引薦有功,所以周哥要獎勵她。五萬!想不到吧?她笑得花枝亂顫。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五萬元,我多么需要,占領多么需要!有了這些錢,占領就離那顆健康的腎臟近了一步。我看著周哥,有點發愣。周哥不說話,只向我微笑。就在這一刻,我決定和周哥繼續。不是談情說愛,不是露水夫妻,而是周旋,為了錢,我要和他周旋。
這顯然是天真的想法,作為獵艷老手,周哥不見兔子不撒鷹。而且,我必須找到合適的借口。或許就是從這時開始,我有了預謀。我幾乎渾然不覺,自己已經走上了騙子的道路。
直到遇見牛海偉,我的貞操終于失守了。他很帥,人也坦誠、厚道。我必須承認,我喜歡上他了。當聽到他說出那筆巨額的拆遷費時,我頓時心跳加速。但我臉上很平靜。他不是周哥,心計不多。交往一段時間后,我只輕輕地暗示了一下,他就開始給我打錢。后來,在那個夏夜,他送我一枚鉆戒,我做了好一番思想斗爭,最終半推半就地把自己交給了他。不過,我還是哭了,說不清是傷心、內疚,還是委屈。
歲月果真是一塊紗布,不知何時,已經把我和占領的愛情擦得日益蒼白。他是個病人,情緒消沉,越來越習慣沉默。我們已很久沒多少話可說了,就連我經常在外面深夜歸來,他也不聞不問。不知他毫無察覺,還是心知肚明;是無奈,還是默許。在和其他男人的交際中,他在我心里的分量也似乎在一點點變輕,變得不那么重要。我們還有愛情嗎?應該有,只是淡了,隱藏了,留給我們的,更多是親情。
牛海偉讓我嘗到了一個女人的滋味。這樣的死去活來,這樣的激烈和纏綿,已經久違了。直到此時,我才發現自己是多么渴望生理的滿足,渴望一個健康的男人。這晚與平生第二個男人的歡愛,注定在以后的日子里,占領只能是我的哥哥。
對不起了,哥哥。
我喜歡著牛海偉,也騙著牛海偉的錢。我知道他在乎我,想和我結婚,想為年幼的兒子找到一個好后媽。我不是沒動心。如果沒有占領,我愿意嫁給他。可占領在一天,我就不能這么做。這很矛盾,也很糾結。
我開始冷落周哥。我已經是牛海偉的女人,我不能負了他。可給占領換腎的錢還遠遠不夠。現在,不管用什么方式搞到錢,都是我的目的。我要對占領負責任,讓我曾經心愛的男人活下去。
背著牛海偉,我投入了周哥的懷抱。在第三次上床后,我終于向他開口。我說我想再開一家更大的發廊,資金有缺口。他二話不說就許諾給我二十萬,不用還,條件是做他的情人,他要包養我。
我佯裝同意了。
我知道,我已徹底墮落,我再也不是過去的溫婉秋了。賤貨!這是我對自己的評價。和兩個男人上床,從他們手里把錢掏出來,我甚至有了幾分快感。既然如此,我還在乎什么,破罐子破摔吧。我只希望趕快把錢湊夠,把占領送到手術臺上。
于是,我染指了更多的男人。
我像一只飛來飛去的鳥,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啄著大小不一的果子。這些果子加起來,已經接近60萬。為占領換腎,應該可以了。我應該就此收手,但我沒有。換腎之后呢?我又將兩手空空,長期的醫藥費如何承擔?而人性是貪婪的,不管你承不承認,當你放棄了人格和尊嚴走通了一條路后,你就很難停下腳步。我已變得欲壑難填,無法回頭了。
100萬!我對自己說。
牛海偉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他沒明說,但他的眼神告訴了我。周旋在這么多男人中間,我已不再恐慌,實在不好應對,我就沖他撒嬌。而周哥已經聯系不上我了,從電話到微信,我都把他拉黑了。我只為他的錢,目的達到,他就是一堆糞土。可我呢?我又比他高尚多少?畢竟,他的錢是自己賺的,我卻靠出賣自己做著騙子的交易。其實,我連他都不如。
沒想到,在我越陷越深時,楊小倩卻要退出“江湖”了。那天在理發店,楊小倩來了。她告訴我她遇到了一個河北的網友,也是同鄉。她把那個網友夸成了一枝花,說他單槍匹馬在外地闖蕩,如今已是公司白領。他的妻子兩年前喪身車禍,目前正在擇偶。他們已經有過幾次約會,彼此很合得來。她一臉掙脫苦海的表情,大呼著老天終于開眼了,姑奶奶再也不用受那個窩囊廢的氣了!那樣子,簡直有點忘乎所以。我問她是不是想嫁給他,她說對,我要嫁給他。看得出,這次她是認真的。我的心情很復雜。是她把我領到這條路上的,我不知該感激她,還是憎恨她。現在,她要從這條路上離開了,我竟有些莫名的失落。
時令進入了深秋。不知為何,秋天總讓我感到親切。我叫婉秋,名字是媽媽起的。我并非秋天出生,媽媽卻在名字里賜給我一個秋天。后來,與占領相識、結婚,恰好就在秋天。我喜歡秋天,喜歡這個美好又有點感傷的季節。而這個深秋,又會發生什么呢?
也許,我的名字已冥冥中注定了我的一生。
我要和牛海偉攤牌了,也要和所有的男人做一個了斷。百萬的目標基本實現,我真的累了。其實,我并不愿和牛海偉分道揚鑣。占領終歸要走的,即便手術再成功,也不過三年、五年、八年,很難挨過十年。到那時,我再無掛礙,我會嫁給牛海偉,做一個好女人,跟他好好過日子。可是,他把我逼得沒有退路。他不能再等了,要我馬上和他結婚,否則,他就讓我償還所有的財物,如若不然,他就要鬧到家里來。這個厚道的男人,此時竟錙銖必較,連一起吃飯的花銷都算在了我頭上。我當然不能讓他打上門來,讓占領目睹這場鬧劇,那該有多么不堪,又該如何收場?我只愿和他好聚好散,回到占領身邊。
楊小倩被害的噩耗就是在這時傳到我耳中的。仿佛晴天霹靂,我整個人都傻了。也許,她離自己夢想的幸福只剩一步之遙,卻最終沒有跨過去。我突然感到一陣陣恐懼,全身發冷,噤若寒蟬,眼皮控制不住地跳個不停。那一刻,我有了一種可怕的預感……
真的,非常可怕。
我做出了一個臨時決定,把那筆巨款暫時寄放到媽媽那里。這些錢,我一直沒敢存銀行。即使我遭遇不測,占領,我的哥哥,等你需要換腎的時候,你也無需發愁,我已經為你準備好了一切,包括你以后的生活……
15
項致遠很想讓王占領看到這些未曾公開的日志,可他看不到了。牛海偉落網時,項致遠電話告訴了他,當時,他號啕大哭。而婉秋涉嫌詐騙,去他家搜查時,他始終默不作聲,看起來異常冷靜。但就在那天,他喝下了一瓶烈酒,與塵世決絕。后來檢測到,那瓶烈酒里摻入了大量的毒藥……
下雨了。綿綿秋雨,加重了寒意。天地混沌,寂然無聲。高闖說又有了案子,問項致遠在哪兒?項致遠說給我半個小時,我想一個人走走。他在瀅河岸邊徘徊。這條河自西向東穿城而過,兩岸經修繕,成了濱河景觀帶。往日,這里人流如織,散步的、遛狗的、戀愛的,摩肩接踵,還有不少業余戲迷,在岸的最高處吹拉彈唱,那感覺一定非常享受。而此時,長堤上人際寥落。
王占領從前也在這里徘徊多次,他看到過云彩像狼口一樣吞掉了夕陽。項致遠不知道他有沒有過投河的念頭。水深處接近四米,足以把人吞沒。此時,雨落在河里,也就成了河。它們本是一家,只是暫時分開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現在,是雨的回歸,也是河的接納。
項致遠希望王占領在另一個世界與婉秋重逢,繼續做夫妻。他更想讓他知道,婉秋日志的最后兩句是——
哥哥,堅持住!
哥哥,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