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鶴齡
60年前我才6歲,進了村上剛辦的幼兒園。
幼兒園每天都會提供一頓午餐,需要自己帶去一只碗。20世紀60年代初,塑料產品還極少見,家長們怕孩子會摔了碗,通常不讓孩子拿瓷碗去幼兒園,大多數孩子用一小節竹筒做碗,而我奶奶干脆讓我帶了個破瓦缽子去裝飯。
喜新厭舊是孩子們的天性,日子久了,我討厭拿著那個灰不溜丟的瓦缽子,有天趁爺爺奶奶不注意,拿走了家里那個印有彩色花紋圖案的瓷碗。幼兒園開設在村上的祠堂里,只有一位老師和一名員工,這名員工正好是我家隔壁的李奶奶。她很愛清潔,每天都要燒開水先把大家的碗泡洗一遍才打飯;她做事很公平,因為每天每人的定量只有一兩半米,無論誰也只能得到拳頭那么大的一疙瘩飯。有些孩子不帶筷子或勺子,抓起熱飯就往嘴里塞,也有些調皮的孩子吃了自己的又搶別人的,整個場面亂糟糟的。
這天我正吃著飯,有個比我大一歲、高我一頭的同學突然闖了過來,一只黑乎乎的手猛地伸進我碗里抓飯。我一時沒防備,手里的碗“啪”的一聲落了地。
下午放學了,孩子們都走了,而我卻拿著破成三塊的碗,無可奈何地站在祠堂門口,因為打破了碗,不敢回家。
那年月,孩子打破了碗,大多是要挨打的。前一年我家隔壁的那位姐姐打破了一只碗,慌里慌張把碎片埋在屋后,可是被弟弟告了密,她父親把她揪到屋后挖出那些破碎的碗片,打得她的屁股三天都坐不了凳子。前些天鄰家有個男孩打破一只碗,嚇得躲到外面兩天都不敢回家,最后家人在很遠的一片草堆里才找到他……而我今天打破了碗,該怎么辦呢?
“補碗嘍,補碗嘍……”那一連聲的呼喊使我眼睛一亮,只見有位補碗的老人進村來了。他挑著副擔子,一頭是一只小木箱,一頭是一只篾筐。來到祠堂門口,他從筐里拿出一把小凳子坐下來,打開箱子,里面放了許多補碗的工具。他又連聲呼喊著,不一會兒便陸續地來了幾個拿著破碗的人。老人便補起碗來,引來了許多圍觀的孩子。
老人忙活了一個多小時,幾個人都拿著補好的碗走了,可我還拿著碗呆呆地站著。老人看看我的碗說:“回家拿錢來吧,你這個碗,要一角錢。”
我滿腔委屈地喊了聲“爺爺……”便嗚嗚地哭了起來。
老人一下子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這時,李奶奶打掃完祠堂出門來了。她嘆息著說:“這是個苦命的孩子,自小就沒了父親,日子真難過,你看,碗也被人打掉了,嚇得不敢回家了。”
老人看了看我,嘆了口氣,然后接過我手中的破碗,從工具箱里取出一把小巧精致的胡琴鉆,對準碗片的邊緣來回拉動弦弓,隨著鉆頭不停地旋轉,堅硬的碗片上被鉆出一個個細密的小孔。他吹掉小孔上的碎粉末,又從箱子里拿出一個合適的泥塑模具,按碗的原型,把碗片裝進了模具,然后又拿來一些細小的銅扣子,一個個嵌入鉆好的小孔,接著又用一把小小的錘子,把銅扣子一個個鉚進小孔,使碗片之間拉緊。最后,他打開一個小盒子,拿出白色的“釉粉”,小心翼翼地抹進碗片之間的縫隙里。
打碎的碗終于被老人補好了。我拿著補好的碗對著陽光照了照,沒有一點兒亮光,跑到小溪里盛了碗水,一點兒也不漏。這時我總算放心地抹了把淚,剛想謝謝老人,可轉身一看,老人已經挑著擔子離開了村子,消失在夕陽的余暉里。
60年過去了,想必那善良的老人早已離世,補碗這種傳統的手工藝也早已在鄉村消失,但曾經的“碗”事,我始終難忘。
責編/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