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啟軍
〔中圖分類號〕D42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21)05—0014—08
從建立第一塊農村根據地,實施農村包圍城市的方略開始,中國共產黨作為新生的政治力量開始獨立地介人和主導中國鄉村治理實踐的進程。百年來,中國共產黨始終與鄉村休戚與共,鄉村治理始終在黨的國家治理體系中占據著重要地位。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農民作為革命的主要力量,革命的勝利依靠鄉村,鄉村治理決定著黨能否獲取全國的執政者地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社會主義工業建設所需的資金依賴鄉村,鄉村治理是黨完成社會主義工業基礎建設的有力工具;改革開放的推進需要從鄉村進行突破,“村民自治”的鄉村治理方式極大發展了鄉村生產力,發揮了強大的改革示范效應;新時代以來,城鄉的均衡發展離不開鄉村,鄉村治理直接關乎鄉村振興的大局。習近平總書記指出:“鄉村處于貫徹執行黨的路線方針政策的最末端,是我們黨執政大廈的地基”,“三農”問題始終是關系全黨和全國人民事業發展全局性和根本性的問題,鄉村治理作為黨執政興國的要務,是我國經濟社會發展的重要基礎,始終擺在黨和國家發展的關鍵位置。
我國鄉村治理的研究興起于2000年前后,尤其是近十年,鄉村治理的相關研究文獻出現了大幅增長,包括鄉村治理的理念、力量、主體、關系、體系、制度、邏輯、機理等重要內容,涉及鄉村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教育、生態環境等眾多領域的治理。不同學科的廣泛關注,使得鄉村治理的具體內容越來越豐富,然而,鄉村治理的議題卻越來越寬泛,導致形成鄉村治理統一的概念界定的難度也不斷增大。鄉村治理是一個“綜合治理”,旨在解決鄉村面臨的錯綜復雜的問題,促進鄉村經濟社會發展的動態運行過程。它是國家與鄉村社會接觸過程中所形成的各種關系的總和。廣義的鄉村治理是指涉及鄉村社會運行的基礎制度安排及公共品保障體系;狹義的鄉村治理是指政府或政府通過其他組織對鄉村社會公共品保障做出的制度安排。總的來看,鄉村治理基本上是圍繞“誰來治理”“治理什么”“如何治理”“為什么治理”等問題展開,其中,“誰來治理”“為什么治理”和“如何治理”是能夠做出明確界定的。不同學科的關注點集中在“治理什么”,顯然,不同學科對鄉村治理的具體內容存在著學科領域的差異,因此,導致目前鄉村治理的概念被泛化。
回顧百年,不同歷史時期中國共產黨的鄉村治理實踐能夠牢牢把握“治理力量”“治理方式”“治理目標”等核心問題展開,為鄉村治理尋找治理主體和力量,為鄉村治理建立制度和規范,為鄉村治理創設和制定目標,進而推動鄉村治理目標的有效完成。在新的歷史發展時期,梳理中國共產黨鄉村治理實踐的歷史進程,總結不同階段黨的鄉村治理經驗和教訓,對新時代實現鄉村治理現代化,推動鄉村振興具有重要的意義,它是黨繼續帶領我國實現鄉村治理創新發展,推動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重要經驗遵循。
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初,農村社會中自然經濟、宗法體系、封建狀態作為中國傳統社會的“三大支柱”依然堅韌頑固。近代社會的農民沉浸在落后、閉守、封建、愚昧狀態中,守舊、結構固化、分散獨立成為阻礙農村社會進步的主要因素。創建初期的中國共產黨經歷了“城市武裝斗爭”的失敗,必須尋找更為牢固的革命根據地,“如何更有效地發動農民和在農村建立革命根據地”成為黨能否生存和繼續發展的關鍵問題。
土地革命時期,黨根據中國國情做出了“農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的具有中國特色的革命道路創新,創建農村革命根據地,是真正意義上黨的鄉村治理實踐的開始。中國作為農業大國,農民是中國社會的主體,是革命最為核心的力量,正如毛澤東同志所言:“中國的革命實質上是農民革命……農民問題,就成了中國革命的基本問題,農民的力量,是中國革命的主要力量。”這一時期,中國共產黨鄉村治理面臨的主要任務是如何更有效地發動農民,建立和鞏固革命的火種。基于這樣的鄉村治理目的和治理力量的認知,調動農民革命積極性是當時共產黨鄉村治理的首要任務,其中,解決農民的土地問題是動員廣大農民群眾積極參與革命戰爭的根本手段。這一時期黨的鄉村治理理清了“治理目標”“治理力量”“治理方式”等關鍵問題,鄉村治理是在共產黨的主導下,通過對農民進行組織化賦能,推進土地革命,鞏固和發展農村革命根據地,為中國革命不斷累積“星星之火”。
1.對農民進行組織化賦能,使其成為鄉村治理的生力軍
這一時期,中國共產黨對農民進行組織化賦能,主要是從兩類組織著手:一是農會組織。中國農會經歷了清末民初自助型組織一國民黨領導下的政治性組織一共產黨領導下的準政權組織的變化歷程。1927年毛澤東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指出:“將農民組織在農會里……是農民在農民協會領導之下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共產黨領導下的農會性質發生根本性變化,包括農會的主要成員是農民而不是地主鄉紳,農會是基層政權而非僅僅傳播農業知識或農業技術的組織,農會由政黨干預而非社內事務自決。黨領導下的農會成為黨整合農民、手工業者、商人推翻土豪劣紳的重要組織基礎,成為推進土地革命的生力軍;二是農村合作社。早期中國農村農業合作社系統建立,是國民黨出于維持穩定的需要,社內主要成員是地主、富農等。1925年后,中國共產黨開始有目的地引導合作社建設。“各地農民自動組織的,往往不合合作社的原則……假如有適當的指導,合作社運動可以隨農會的發展而發展到各地。”這一時期,中國共產黨以鄉為單位建立黨組織支部,將黨支部設在農業合作社,極大地促進了農村基層黨組織迅速發展壯大。中國共產黨指導農民建立合作社,極大地促進了農村合作社的發展,使其成為鄉村治理的主體力量。
2.對農民進行革命動員,促進鄉村治理目標的實現
對農民進行動員是中國共產黨獲取革命資源的主要手段,也是實現鄉村治理目標的重要途徑。黨對農民的動員,包括政治動員、經濟動員和思想文化動員等方面。在黨領導下,開展了土地革命,它是鄉村革命動員的關鍵環節,土地革命重新分配農村利益,實現了對農民的經濟動員。1938年毛澤東在《論持久戰》中提出:“如此偉大的民族革命戰爭,沒有普遍的深入的政治動員,是不能勝利的”。同樣,黨的鄉村治理也十分重視農民的思想文化動員,毛澤東在《論新階段》中提出黨的文化教育政策,通過修改學制、創設干部學校、發展民眾教育、創辦義務小學等措施提升村民文化素質,在掃盲、教育、文學藝術等方面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提升了鄉村治理的質量。這一時期,中國共產黨在以延安為代表的農村革命根據地,推進了一系列的鄉村治理,實現了鄉規民約的革命化,建立起一種新的鄉村秩序,規范著鄉村社會的行為。黨的鄉村治理不僅是一項項具體的工作,更是一種凝聚革命傳統和傳播革命文化的有效途徑。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在中國廣大的農村地區,鄉村治理的主體呈現出多元化的特點,國民黨、鄉紳、知識分子、農民組織等多元主體共同參與鄉村治理的實踐,他們鄉村治理的目的各異,或致力于維持其統治階級的地位,或注重農民的思想教化,或關注農業農村的生產發展。由于鄉村治理目的和主題的單一,這些鄉村治理未能使鄉村社會發生重大變化。然而,中國共產黨治理下的革命根據地,注重基層黨組織的建設,能夠充分動員農民,組織化農民,充分實現鄉村革命動員的治理目標。它既實現了鄉村治理持續性革命動員的治理目的,又通過對革命根據地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多維度治理,實現了革命根據地鄉村治理面貌的巨大進步。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中國共產黨執掌全國,從對農村革命根據地的小范圍治理,演變為對全中國的治理,這種新的形勢對黨的治理能力和水平提出了新的要求。在沒有執政全國經驗的背景下,黨和政府全面借鑒和學習蘇聯社會主義國家的經驗與道路,無論城市治理,還是鄉村治理都打上了蘇聯的烙印。盡管毛澤東同志在《論十大關系》中明確提出探索適合我國國情的社會主義建設道路的任務,然而,這一階段,由于黨對社會主義建設困難的認識不足,急于改變貧困落后的國家狀況,即使出現了違背農民意愿的冒進改造現象,也要試圖通過“規模化經營”的方式改變生產力落后的狀況,人為地推動生產關系的改變,使生產關系超前于生產力的發展水平,最終造成了社會主義經濟建設出現較大挫折。最后,政治斗爭嚴重干擾經濟建設,使社會主義建設遭受了重大損失。
推動國家“趕超”的治理目標,也深深地體現在鄉村治理之中。農業要實現快速“趕超”,加快破除小農經濟,實現農業的規模化生產經營是其應有之義。然而,超前式生產關系的推進、建立和運轉需要強有力的國家干預才有可能實現。正是基于這樣的邏輯,鄉村治理采取“運動式”的方式推進。黨的鄉村治理,先后經歷了土地改革、農村合作化改造、人民公社、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等運動,這些都是這一時期運動式治理的典型案例。運動式治理的突出表現是政治動員,即國家、政黨、社會組織、個人等主體為實現特定政治目標而通過一定的策略、手段和方法來引導動員客體的政治參與行為的過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到改革開放前,我國鄉村治理是黨帶領農民有組織地進行社會主義道路探索實踐,這一時期鄉村治理有效的規章制度未能完善,盡管運動式治理方式提升了農民政治參與度,但是這種政治參與是非常規的、非制度化的,必須以黨和國家的全方位控制為前提,是國家與社會、民眾在資源占有上極不對稱的結果。
這一時期,在黨的領導下,我國農村經歷了一系列的變革,通過整頓農村的舊秩序、清理農村舊勢力,對我國鄉村進行全面的整治,群眾運動成為組織動員農民最主要的手段,運動式治理成為這一時期鄉村治理的主要特征。通過運動式治理方式,中國共產黨在不斷尋求鄉村治理的組織化形式,從土地改革的“農會”,到農村合作化改造的“合作社”,再到“人民公社”,中國共產黨在不到十年的時間內就完成了鄉村治理的組織化形式和制度的建構。
1.采取群眾運動式治理方式,探索鄉村改造進程中的組織化形式和制度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農村基層政權組織與民主革命時期并無差異,我國的鄉村治理體制是鄉行政體制,以鄉為單位發展農會是民主革命時期黨建立農村基層政權的主要方式。1950年6月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規定:“沒收地主的土地,學校、祠堂……進行征收,公平合理的分配給無地少地的貧苦農民所有。”在黨的領導下,發動農民,通過農會推進各地農村的土改運動,農民因此獲得了土地,翻身做了新社會的主人,鄉村的土地改革得以在很短時間內迅速完成。土地改革徹底改變了農村的生產關系、權力結構與舊秩序,對新中國初期的農村經濟社會建設恢復和社會主義國家建設具有重大的意義。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新生的政權所擁有的國家建設資本十分匱乏,國家只有且只能從農業中獲取建設社會主義工業化體系的資源。然而,在土地改革中獲得了快速發展的小農經濟,無法支撐國家工業化體系的建設。在迫切需要建立工業化體系和小農經濟發展的落差之中,我國加快了推進農業規模化經營的變革,黨提出了過渡時期的總任務——“一化三改”。毛澤東同志指出:“糧食、棉花的供求也都有極大的矛盾……總路線也可以說
中國共產黨百年鄉村治理實踐的演進及其核心經驗就是解決所有制的問題……這才能提高生產力,完成國家工業化。”1951年9月,中共中央召開第一次互助合作會議,通過了《關于農業生產互助合作的決議》,農村合作化運動正式開始。1954年,黨中央進一步推進農業生產合作社的發展。1955年黨的七屆六中全會通過了《關于農業合作化問題的決議》,改造運動開始進入高速發展階段,參加農業生產合作社的組織,除了偏遠山區,農村基本實現了全覆蓋。在“一化三改”過程中,由于急于求成,合作社發展出現了違反自愿互利的宗旨而強行推進的現象,但是,為了快速完成這場規模化經營的變革,黨的鄉村治理中對其進行了總體上的忽視。在黨的組織引導下,農業互助合作社的改造實現了跨越式和非常規的發展。這一時期,中國共產黨的鄉村治理實踐在探索鄉村改造的組織化形式和制度之中前行,采取群眾運動的治理方式,通過農會推進了土地改革,通過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的組織化形式,完成了從小農經濟向具有社會主義性質的生產關系轉變的治理目標。
2.建立“人民公社”的基層組織單位,對鄉村社會進行了全方位的治理
1956年中共八大會議,黨中央提出當前我國社會主要矛盾是:“人民對于建立先進的工業國的要求同落后的農業國的現實之間的矛盾,已經是人民對于經濟文化迅速發展的需要同當前經濟文化不能滿足人民需要的狀況之間的矛盾”。為了促進農業國向工業國的轉變,我國確立了優先發展重工業的工業化方針。為了更好地促進工業化的發展,更有效地提升農業補助工業的效應,新的農業集體化經濟形式提上了日程,黨的鄉村治理確立了以集體農場的形式推進人民公社化建設。1958年我國開始了人民公社化運動,“幾十戶、幾百戶單一的農業生產合作社已經不能適應形勢發展的要求……社的組織規模,一般以一鄉一社,兩千戶左右比較合適”。人民公社化運動自此全面推行,徹底地改變我國鄉村治理結構與模式,“黨政合一”“政社合一”取代了我國沿襲已久的“鄉治”,集體化生產取代了單一農戶生產,“公社、生產隊、生產大隊”的三級管理體制取代了“區村”“區鄉”的兩級管理體制。總的來看,人民公社成為“政經社高度合一”的基層組織單位,成為共產黨鄉村治理的基層單位,黨的政策方針能夠通過人民公社得到有效地落實。但是,由于人民公社具有軍事化管理、戰時化動員的特點,人民公社承擔了太多政治、經濟和社會功能,隨著時間的推移,人民公社越來越不堪重負,這種組織治理形式和制度的低效率也充分表現出來,如農民積極性下降且難以調動,農業生產固化且效率低下,人民公社的組織治理單位越來越阻礙了農村生產力的發展。
這一階段的中國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和社會轉型時期,鄉村治理將在很長一段時間處于制度有效性階段性的供給不足的狀態。運動式治理手段取代常規治理手段成為黨治理鄉村的主要手段,有其歷史的合理性。盡管“運動式治理”會導致常規治理體制機制的失靈,影響制度的建設與法制化進程,但是,面對落后、貧窮和被封鎖的中國,中國共產黨迫切需要快速改變現狀,運動式治理手段能夠在有限時間與資源的情況下迅速調動整合資源,形成高度凝聚力和目標認同感,迅速推動和實現鄉村治理的目標和任務。在經過“農會”“合作社”“農場”的實踐探索后,最終確定了“人民公社”的組織單位,運動式治理方式實現了向常規化治理方式的轉變,“人民公社”既是一種組織形態,也是一種治理制度,它高度維持了鄉村社會的穩定,最大化地支持了工業化的建設,充分發揮了其政治治理效能。然而,這種建立在高度公有制基礎上的生產關系,嚴重脫離了農業生產力的實際水平,隨著時間的推進,其副作用表現得越來越明顯,這種治理形式和制度使農業生產力長期處于停滯狀態,鄉村社會的貧困沒有獲得實質性改善。
在人民公社治理組織和制度下,農民失去生產經營自主權和生產勞動成果的分配權,導致農民生產積極性極大地降低,農業產量下降。為了改變人民公社的“大鍋飯”和“低效率”,農民從源頭開始自主式創新,試圖從生產關系層面,破除集體勞動和集體分配的制度,采取家庭聯產責任承包制方式突破人民公社制度的束縛。農民的自主式創新和突破,率先從安徽省小崗村開始,自此以后,人民公社的鄉村治理組織和制度迅速退出中國歷史舞臺,結束了它的歷史使命,家庭聯產責任承包制成為農民在鄉村自治治理探索的偉大開端。1979年黨在十一屆四中全會《中共中央關于加快農業發展若干問題的決定》中提出:“我國農業近20年發展速度不快,和四個現代化存在著極其尖銳的矛盾……因此對于不利于發展農業生產力的錯誤的政策,堅決的加以修改和糾正。”中央決定成為了這段時期我國農業農村改革發展的指導性文件,鄉村治理改革隨之展開。
在全國推進家庭聯產責任承包制和地方社會探索鄉村治理組織的背景下,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制度混亂和組織缺位。一方面,各地農村的自主式實踐,創造了多種多樣的責任制,導致了一定程度的鄉村治理的無序;另一方面,人民公社制度廢除后,農村基層政權組織被重新建構,基層組織失去活力,黨在鄉村治理過程中的組織領導力減弱,治理組織缺位,農村治理出現權力的真空。在農民自主式創新的責任制中,黨中央通過文件的形式確立了安徽省小崗村家庭聯產責任承包制的典型及其推廣方式。
同樣,在眾多農民自主探索鄉村治理組織中,1980年的廣西宜州市合寨村開創性地建構和實踐了“村委會”制度,成為最早將村民自治作為農村基層管理制度典型代表,這種鄉村治理組織和制度也獲得了黨中央的認可。1982年我國修訂的憲法中指出“村民委員會是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1988年頒布的《村民委員會組織法》提出“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務”的三個自我;1994年民政部《關于開展村民自治示范活動的通知》中提出“民主選舉、民主決策、民主管理、民主監督”的四個民主;2010年最新修訂的《村民委員會組織法》中指出:“基層黨組織在村民自治中的領導地位,……提升村民委員會法制化水平”。從法規層面,確立了“村委會”作為鄉村治理組織,將村委會升格為“自治式”治理組織,并在改革中不斷完善村委會自治治理組織及其制度。
1.鄉鎮政府的治理能力變遷與村委會組織治理地位的強化
人民公社制度正式解體后,1983年發布的《關于實行政社分開建立鄉政府的通知》指出,當前的首要任務是把政社分開,建立鄉政府,同時按鄉建立鄉黨委,并根據生產的需要和群眾的意愿逐步建立經濟組織;鄉的規模一般以原有公社的管轄范圍為基礎;村民委員會是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應按村民居住狀況設立等。從人民公社時期“社隊”三級管理體制恢復到“鄉鎮村”建制鄉鎮,后者成為我國鄉村基層的政權組織。鄉村權力結構重組,這對于后來我國鄉鎮企業迅猛發展、農村經濟恢復以及鄉村民主政治的發展都具有深遠的意義。鄉鎮體制下的鄉村治理結構中,黨委權利最高,政府是執行機關,人大的權利最小,形成高度集中的權力結構。2000年3月中共中央和國務院頒發的《關于進行農村稅費改革試點工作的通知》中提出:“在安徽全省進行改革試點,逐步免除農業稅”。2006年,全國免除農業稅,與農業稅改革隨之而來的是鄉鎮政權職能定位與運轉困難的問題。由于鄉鎮基層政府財權的喪失,鄉鎮與村之間的直接資源鏈接減少,導致鄉鎮治理能力的弱化。這一時期的鄉鎮基層政權面臨危機,國家在進行鄉村治理的過程中意欲繞開鄉鎮將資源直接鏈接至鄉村以減少中間層級對資源的消耗,政府通過鄉鎮對村的間接治理變為直接對接村莊的治理模式,政府越來越注重與鄉村的合作,為了減少政府資源支出,更加強化了村委會的治理作用,鼓勵村民自治組織發展,如合作社、鄉鎮企業、農會、社會組織等相關主體參與鄉村治理,以疏散原來政府承擔的服務職能。
2.不斷完善和豐富村委會鄉村治理的制度建設
當中央政府確立村委會作為鄉村治理的組織主體后,與村委會相關的制度建設也逐步展開,村民自
中國共產黨百年鄉村治理實踐的演進及其核心經驗治的組織原則和精神得到進一步的強化。1987年頒布的《村民委員會組織法》標志著村委會制度正式確立,村民自治進入法制化進程,基層群眾性自治制度也隨之成為我國一項基本政治制度。1998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是我國農村“鄉政村治”的制度的起點,“鄉政”即鄉(鎮)政權作為國家在農村最為基層一級的政權組織,“村治”即村委會作為農村群眾性自治組織。同時,村委會自治下,黨和國家不再對村莊的政治經濟進行直接干預,村內實行民主管理、民主決策、民主選舉、民主監督的“經社合一”模式。村委會在黨和政府的領導下自主決定村莊事務與公共事務,成為鄉村自治的主體,村民自治是這一時期黨的鄉村治理的主要制度形式。
村民自治是黨的鄉村治理實踐改革下被動的產物,也是我國村民自主實踐的優秀經驗。當前,我國鄉村自治已經經過了自主實踐—制度規范—創新發展幾個階段,對村民自治的實踐探索與理論認識都在不斷深化,但村民自治并不意味著鄉村完全的自我管理,而是在黨的引領下,村民在法治基礎上的自治,是法治與自治的結合,是被管理與自治的合理調試。自治始終具有靈活性,在鄉村治理過程中根據本地實際情況進行基層治理的體制機制創新,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鄉村基層治理的經驗與模式,滿足當前鄉村治理日益多元化的需求,為我國鄉村基層治理體制機制創新與能力提升提供路徑。
改革開放后,法治國家的建設也推進了我國鄉村治理法治化進程,鄉村基層治理更加注重民主法治的建設,更加注重體制機制的完善、制度的建設,鄉村治理逐步用法制治理替代運動式治理為主的治理方式,從而形成長效的鄉村治理體系和穩定的治理結構,這種轉變符合我國鄉村善治的發展趨勢。在村委會的治理組織和村民自治的治理制度建設過程中,中國共產黨始終處于主導地位,充分尊重農民的自主式創新,善于從基層汲取治國理政的優秀經驗,形成了獨具中國特色的自下而上的政策創新途徑,無論是家庭聯產責任承包制,還是村委會治理下的村民自治的探索,都體現了鄉村治理內在機能的激活,為黨的鄉村治理能力的提升和鄉村治理制度的創新優化提供了新的動力與源頭,實現了近代以來黨領導下的鄉村治理的跳躍式發展。
隨著中國工業化和現代化的不斷推進,實施了30年的村委會治理方式,在鄉村治理實踐中出現了一些不能較好適應時代發展的問題,比如村委會主要負責人出現“內卷化”,鄉村治理體制機制的固化,基層治理能力的滯后,鄉村集體經濟流失和集體經濟運營能力缺乏等;遭遇了一些新的挑戰,新生的鄉村力量,如返鄉創業的農民工、新鄉賢等,他們參與鄉村治理的意愿強烈,然而現有的鄉村參與治理渠道不夠暢通;也面臨如何有效完成黨提出的鄉村治理新要求,如盤活鄉村資源,建設美麗鄉村,完成脫貧攻堅和實現鄉村振興等任務。
新時代鄉村振興的總要求是“產業興旺、生態宜居、鄉風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其中“治理有效”是鄉村振興的基礎。新時代黨的鄉村治理,試圖吸納更多元的力量參與到鄉村治理之中,規定了治理主體的治理原則,即健全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指出了治理主體應具備的治理能力,即領導能力、管理能力、服務能力、主體能力等,能夠實現對鄉村的有效治理;強調了鄉村治理目標,即堅持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動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明確了鄉村治理的任務,即實現鄉村振興。新時代,中國共產黨對鄉村治理指導是多維度的,它涉及治理主體、治理原則、治理方式、治理機制、治理任務、治理目標等多方面。
相對于前幾個階段的鄉村治理,中國共產黨對新時代的鄉村治理進行了系統化設計和規劃,明確了鄉村治理的主體、原則、內容、要求和目標。其中,中國共產黨最為重要的任務仍然是尋找更有效能的治理主體和實現鄉村治理的新目標。可見,新時代的鄉村治理與前幾個階段的鄉村治理一脈相承。新時代,黨的鄉村治理已經在多個方面開始了積極的探索,具體表現在以下方面:
1.黨的鄉村治理的領導能力得到加強
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不斷強調黨的領導核心作用,為加強基層黨建工作提出了一系列新思想、新要求、新論斷。新時代,在鄉村治理現代化的偉大實踐中,通過完善村級黨組織引領下的鄉村治理的體制機制,發揮黨在鄉村治理中的領導核心地位。在引領鄉村治理過程中,黨通過自身的政治、組織、資源優勢,為社會自治力量賦能增權。中國共產黨始終作為鄉村治理的一個主導力量,既是鄉村治理的主體,又統合鄉村治理中的各方力量,為實現鄉村有效治理提供了重要保障。
2.鄉村自治組織的服務能力獲得提升
新時代,我國農村基礎服務與城市相比仍有較大的差距,鄉村事業、基礎設施、服務能力不完善是阻礙鄉村發展的短板。我國部分地區通過在行政村設置黨群服務中心,實現“一門式服務”,促進鄉村教育、醫療等公共事業的發展,通過“三社合一”構建農村社區自治組織,為農民提供更加便捷的服務。通過不斷提升基層自治組織的服務能力,完善村委會等自治組織的職能定位,開展基層自治組織服務監督,促進了鄉村的有效治理。
3.鄉村治理主體的治理能力不斷提升
新時代,鄉村治理主體包括鄉鎮黨委、政府、村兩委、合作社、農會等組織,還有鄉鎮企業、群眾性自治組織、新鄉賢等其他被賦予治理主體的組織及個人。在傳統鄉村治理主體能力有所弱化的情況下,黨中央明確指出:“加強社會治理制度建設,完善黨委領導、政府負責、社會協同、公眾參與、法治保障的社會治理體制……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黨的鄉村治理多舉措并進,通過采取大學生村官、駐鄉干部、提升村干部待遇等措施,拓寬了引入鄉村人才的渠道,提升鄉村治理主體的能力;推進基層權力清單制度,理清各個治理主體的權限;加強村民參與治理的主體意識,提升村民參與治理的積極性和村民自治能力培養;鼓勵扶持各類社會組織參與治理,建立多元治理主體;完善新鄉賢參與治理的制度建設,實現新鄉賢參與鄉村治理的制度化和規范化;加強對合作社等農業經營主體的監管等措施,激活了鄉村治理的主體的活力,這些實踐和措施都有效地提升了鄉村治理主體的能動性。
另外,鄉村治理實踐中更加注重黨的模范引領作用,“政黨下鄉”“黨員亮身份,服務當先鋒”“黨員駐村幫扶”等舉措發揮了黨員在鄉村治理的先鋒模范作用,既能通過黨員實現自上而下的鄉村治理調控,又能實現基層黨員在鄉村治理的過程自下而上的輻射帶動作用,推動了鄉村的有效治理。同時,黨中央將自身擁有的豐厚的政治資源直接鏈接到鄉村,為鄉村治理的發展打下了堅實的政治基礎。新時代,黨中央始終起著整合統領各個鄉村治理主體和資源的作用,形成“中樞控制”的鄉村治理地位,與各個基層自治組織和社會組織在鄉村治理的實踐中形成了協調運轉的高效鄉村治理的體系。
百年來,中國共產黨的鄉村治理實踐在曲折中發展,主要體現在:(1)鄉村治理的主體經歷了農會一人民公社一村委會一多元主體共治的轉變。(2)鄉村治理的主要目標經歷了動員革命資源一服務工業化建設一解放農村生產力一振興鄉村社會的提升發展。(3)鄉村治理內容經歷了組織化農民獲取革命戰爭資源一組建人民公社規模化服務工業建設一釋放鄉村生產力實現村民自治管理一推進鄉村公共服務促進鄉村振興的發展轉變。(4)鄉村治理
中國共產黨百年鄉村治理實踐的演進及其核心經驗的模式經歷了黨引領農民組織化自治一黨推進人民公社的單位化自治一黨完善村民法治化自治一黨健全“三治”融合化自治的轉化。總體來看,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鄉村治理實踐,經過了感性摸索一借鑒學習一理性探索一自主規劃的歷程,鄉村治理越來越理性化和成熟化,越來越制度化和法治化,越來越全面化和縱深化,越來越人民化和多元化。
百年來,中國共產黨從不同時期國家與鄉村的現實任務和需要出發,樹立鄉村治理的目標和要求,尋找在黨主導下的鄉村治理的組織化力量,通過確立鄉村治理的方式和規范,去實現不同時期的鄉村治理目標和要求。在鄉村治理曲折實踐中,中國共產黨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一些偏差和失誤,如在推進土地改革、合作社改造過程和人民公社建設中,過于冒進急于求成,忽視農民自主意愿,違背生產力與生產關系規律等,造成鄉村社會很長一段時期處在停滯不前的狀況。然而,伴隨著中國共產黨對鄉村治理認識的不斷深化,黨的治理水平不斷提升,形成了獨具特色的鄉村治理經驗,其主要包括:一是始終堅持和改善黨的領導。中國共產黨從未缺席鄉村治理實踐,黨在鄉村治理的實踐中經歷了引領—組織—主導—規劃等角色轉變。黨的鄉村治理實現了從直接主導鄉村治理到建立規范的轉變,尤其是新時代黨的鄉村治理“設定要求和建立規范”的特色更為突出;二是以任務和需求為導向,適時調整鄉村治理的目標。根據不同時期國家和鄉村任務和需要的變化,實現了從革命需求—工業建設需求—農民需求的鄉村治理目標的轉換;三是始終抓住鄉村治理主線,一以貫之。綜觀中國共產黨的鄉村治理實踐,基本遵循一條主線,即在共產黨的主導下,尋找鄉村治理的組織化力量,確立鄉村治理的方式,實現鄉村治理的目標和要求。百年來中國共產黨的鄉村治理實踐所形成的經驗,為全面實現鄉村振興提供了理論基礎和實踐方略。
責任編輯:秦開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