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年的春天,我應一位遠房老表之約,來到一個名叫龍女溝的神奇地方。
40年前的秋天,我從老家培地走山路去縣城上學,曾在龍女溝所在地榮地村潘國強老表的木樓住過一夜。那時,沒有電燈沒有自來水,雖然是初秋,但山寨已經寒風襲人。大家圍在火塘邊吃夜飯,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下,古老的木屋顯得昏暗清幽,唯有孩子們臉上那透亮的期盼,讓人間的溫暖在黑夜里熠熠生輝。老阿媽給每人發一小抓糯米飯、一小塊酸肉,吃完了就沒有了。大家埋頭吃飯,老阿媽用慈祥的目光看著我,眸子里充滿憐憫,掰出一半的糯米飯塞到我手中:“孩子,明早還要趕遠路,你多吃點。我們在家還有油茶喝。”那情那景,迄今記憶猶新,刻骨銘心。從此,那方天地,那座木樓,還有那群親人,就成為我少年時代最甜蜜的記憶……
南寧到柳州,坐動車只需一個小時;柳州到龍女溝,也僅是三小時的車程。一路笙歌美景,仿佛游走在仙境中,還沒看夠窗外錦繡的山河,車子已越過東江嶺,進入國家4A級風景區——龍女溝。
龍女溝之名,源于一個民間傳說。遠古的時候,元寶山南簏的溪流掩藏在竹林之中,這里冬暖夏涼,人煙稀少,竹林疊翠,鳥語花香。七夕之夜,仙女們禁不住人間的誘惑,紛紛來到溪流中戲水消暑,并到附近的侗寨與村民唱侗歌跳蘆笙舞,吃酸肉糯米飯,品山珍飲糯米酒,直到雞叫三遍,才依依不舍地離開。有一年,一位名叫龍女的仙女自愿留在村里,與一位勤勞的侗族小伙子結為夫妻,共同耕織,一起繁衍后代。后來,人們為了紀念這位仙女,就將這條溪流稱為龍女溝。龍女溝的山好水好,但龍女溝的人民長期以來一直很貧困。由于山高水冷、泥石流頻發,當地人自給而不自足,長期掙扎在貧困線上,村上的姑娘嫁出去的多,外面的姑娘娶進來的少,好多男青年成為婚戀困難戶。于是,當地有一句俗語:有女不嫁榮地男,三件棉襖過冬難。
就我而言,龍女溝之約,出自一個強烈愿望。1930年12月,紅七軍從百色前往江西瑞金途經榮地村,在龍女溝架設一座木橋,并向當地侗族群眾傳播“紅軍是工農革命的先鋒隊、沒收地主豪紳的土地分給貧苦農民”等革命思想。不知道這座紅軍橋是否還聳立在龍女溝上,這些革命思想是否還珍藏在侗族人民心中?這些年,我在參加“不忘初心、牢記使命”主題教育中,萌發了重訪龍女溝、重走紅軍路的想法,并逐漸成為我的一種美好的向往和一個強烈的愿望。
當我沉浸在遐想中,車子已駛進一個新村。眼前的情景讓我大吃一驚:三排嶄新的鋼混結構新居整齊地排列在坳口,苗族歌手梁江合演唱的《苗山情》不知從哪里傳來,歌聲嘹亮,深情地回響在山谷中。
我對迎上來的老朋友、柳州市紅十字會醫院駐村醫生文敏說:“這不是原來的榮地!”文敏笑了:“這是榮地易地扶貧搬遷安置點,是融水扶貧開發過程中脫貧致富的龍頭村、先進村。”她帶著我,走進一家新居:“這就是你老表潘國強的新家。”我認真地觀察起來:兩層樓,四個房間,電視、電腦等電器樣樣齊全,水、電、氣、路、網絡全部聯通,與城里人的生活沒有兩樣。
我問:“潘國強他人呢?”
文敏說:“他在舊寨接團呢,今天有柳州旅游團前來參觀。”
因為好奇,我跟著文敏即刻趕到舊寨。我要看一看榮地的旅游項目是怎么樣的。從坳口下來,拐過一個山坡,約莫一公里的樣子,就來到舊寨。舊寨還是那樣的古樸,一條石板路從山上砌下來,穿過全寨,向村外自然延伸。當年,我正是沿著這條石板路走向遠方的。
舊寨的蘆笙堂上,潘國強和村民們吹著悠揚的踩堂蘆笙,五六十位游客和村上的姑娘們手拉著手,圍成一圈,正在起舞,氣氛熱烈。見到我,潘國強一臉驚喜,立即走出蘆笙堂,與我緊緊地握手,既興奮又激動。
在我的請求下,潘國強帶著我和文敏來到原來的木樓里。經過精心改造后的傳統木樓已經成為極具觀賞價值的傳統民居。農具和家具按原來的位置擺放,每樣東西都作了文字說明;那些黑白照片經過翻洗和放大,掛在墻壁上,記載著那些難忘的歲月;神臺上張貼的毛主席畫像已經換新,始終表達著一種深情;東西廂房全部改造成標間,供客人休息。游客還可以在鼓樓吃飯,那里有侗族歌舞表演,有多耶敬酒活動等,十分熱鬧。
我坐在火塘邊和潘國強聊起來。潘國強說,榮地村是一個侗族聚居的自然村落,是經過精準調查確認的深度貧困村,轄4個自然屯,共有344戶,人口1319人,其中建檔立卡貧困戶144戶530人。近幾年來,在柳州市和融水苗族自治縣的對口幫扶下,全村建立“公司+合作社+貧困戶”的幫扶模式,實施易地扶貧項目搬遷一批,種植木耳、香菇等高效農作物脫貧一批,開發鄉村旅游項目致富一批,截至2020年底144個建檔立卡貧困戶已全部脫貧。
我說:“介紹一下你家的情況吧。”潘國強笑道:“我家嘛,比較簡單,兄弟分了家,政府在易地扶貧安置點為我們建好新房,將舊寨改造成為旅游點,我和妻子現在白天種田養鯉,晚上參加旅游演出,年終分享集體紅利,孩子早午有營養餐,老人有固定活動中心,真正實現了‘生產發展、生活寬裕、鄉風文明、村容整潔、管理民主的新農村建設目標。”
聊了一會兒,我心中始終掛念那座紅軍橋。潘國強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便帶我和文敏前往。
離開舊寨,沿著彎彎曲曲的田園小路,穿過一片茂密的樹林,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清新的山風和鮮爽的水汽,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座鋼混結構的風雨橋。我知道,這就是我日夜思念的紅軍橋!
在潘國強的介紹下,我對紅軍橋有了進一步的了解。20世紀30年代中國工農紅軍第七軍路過榮地村修建的木制紅軍橋,經過幾十年風風雨雨,在1986年夏天被特大山洪沖毀。1998年,當地群眾自籌資金在原址上重建一座寬1.2米的紅軍橋。2013年,縣、鄉兩級人民政府將紅軍橋加寬改造成廊橋式的風雨橋。如今的紅軍橋,四周碧綠蒼翠,山泉傾瀉而下,與龍女溝山光水色融為一體,宛如一幅世外桃源山水畫。
我站在紅軍橋上,看著奔流的溪水,思緒萬千。在紅七軍的影響下,榮地群眾積極投身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事業,涌現了一批又一批先進人物;改革開放后在國家重點工程榮地電站的建設過程中,全村群眾無私地獻出了自己世世代代賴以生存的家園。黨和政府始終沒有忘記榮地這個偏僻落后的民族村寨的建設與發展,通過不斷地加大政策和資金支持,使榮地村一步步走上全縣、全區、全國先進行列。2012年12月17日榮地村被列入第一批中國傳統村落名錄,2019年7月28日成為第一批全國鄉村旅游重點村,2019年12月25日入選第一批國家森林鄉村名單。2020年11月20日自治區人民政府批準融水苗族自治縣退出貧困縣序列,至此,榮地和全區所有貧困村一樣,告別了絕對貧困。如今的榮地,是全區脫貧攻堅的示范村、文旅致富的示范村,正在向鄉村振興示范村努力奮斗。
此時的我,心情愉悅,而潘國強則用一首侗歌表達了此刻的心情:元寶山之南,有個侗族寨,人口一千多,吃住在高山,年頭到年尾,溫飽難解決。“十三五”以來,市縣對口幫,書記來坐鎮,市長來指導,部門來幫忙,先硬化公路,又栽萬畝桃,再搞易扶點,帶領群眾走,脫貧又致富。如今榮地村,吃長桌宴席,演侗寨風情,游龍女浴池,享神仙生活。侗家人都說,龍女溝幸福哪里來,全靠英明共產黨!
我們邊走邊聊,不知不覺來到橋頭。潘國強已經吩咐人在橋頭擺好飯菜等著我們了。
我坐在寬大的石板上,準備就餐,忽然想起一首詩來: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這是當年孟浩然《過故人莊》的感受。而現在,潘國強一家邀請我,在紅軍橋上把酒話桑麻,共敘各族人民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美好生活,這是多么有意義的事情。想到這里,我把第一杯酒灑在橋頭上,緬懷那些為了革命事業而英勇犧牲的紅七軍烈士們。
潘國強夫婦見狀,笑著說:“漢吉,這些禮節我們已做在先了。”我朝著潘國強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束香在燃燒,五個酒杯一字排開,一碗油茶、一碗米飯和一碟肉魚整齊地擺放,旁邊的香火剛剛燒過,煙霧仍在空氣中彌漫。此情此景,勾起我無限深情。我問:“這是祭祀的禮節,還是報答恩情的規矩?”
同來的文敏代為回答:“起初,我也是不太領會這其中的奧秘,還以為是一種迷信活動。后來,參加多次這樣的活動,我才真正明白,這是侗家人緬懷革命先烈、弘揚優良傳統的一種習俗。他們說,沒有共產黨的英明領導,就沒有侗家人民的新生活;沒有社會主義優越制度,就沒有榮地翻天覆地的新變化;沒有改革開放的推動,就沒有民族村寨共同富裕同步小康的新飛躍。紅軍橋是勝利之橋,她讓當地侗族群眾從舊社會邁進了新社會;紅軍橋是幸福橋,她讓榮地從落后貧困走上了富裕繁榮;紅軍橋是振興橋,她將引領侗家人民走上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的新征程。因此,熱愛并守護紅軍橋已經成為榮地村全體人民的一種共同意識和光榮傳統。”
我激動得熱淚盈眶,與潘國強雙雙端起酒杯,向著紅軍走去的東方,先鞠三躬,再齊聲喊三聲酒號,表達心中那真摯的情感!
作者簡介:達漢吉(賈曄),苗族,廣西融水苗族自治縣人,廣西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曾參與《苗族蘆笙》《廣西苗族文學評論集》《南方山居少數民族現代化探索》《廣西苗族新觀察》等著作的編寫工作,在《廣西民族報》《三月三》等報刊發表詩歌、散文、訪談、文學評論3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