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瀅瀛[湖南師范大學,長沙 410000]
《塵埃落定》于2000 年獲得第五屆茅盾文學獎,評委北大教授嚴家炎評價其視角獨特:“有豐厚的藏族文化意蘊,輕淡的一層魔幻色彩增強了藝術表現開合的力度。”的確,作品中講述主人公“傻子”對土司制度超越時代的預言、對地震的預感、對新事物的締造等,都帶有神秘莫測的魔幻色彩,但在描摹人物的思維、心理以及意識驅動下的行為舉止時,又未脫離現實的人性,恰恰是結合特殊而具體的文化環境、個人能力來反映人性及真實的心理活動。文學評論家丹納在其巨著《藝術哲學》中提出:“藝術品的高低取決于它所表現的歷史特征或心理特征的重要、穩定與深刻的程度。”作品框架宏大不足以深入人心,對人物心理、思想的刻畫及其社會文化內涵的廣度與深度才是具備不朽生命力之所在,而就《塵埃落定》來說,書中極具個性色彩的主人公“傻子”的內心活動非常值得分析與探究。
作品通過第一人稱敘事與主人公預知未來能力相結合的方式將限制視角和全能視角混同使用,是敘事視角運用中一種全新的方式,不僅能在全知視角下對故事進展進行客觀描述,而且能充分地表現限制視角下的主觀想法。“這里的傻子我們絕不能輕視,它不僅可以視為獨特的文化符號,而且是一種富有意向特質的社會人性標志:二少爺既傻又不傻,這既傻又不傻的豐富性或多義性,乃至歷史感或現實感,在中國當代長篇小說的人物畫廊里是絕無僅有的。”主人公的心理非常微妙,而心理的轉變過程更是值得推敲。作品以第一人稱來表達,開頭就自我表明“傻子”的身份,這不僅是旁人貼的標簽,也是自我默認的特殊身份。“我”反應不靈敏,咧嘴流口水,但“除了親生母親,幾乎所有人都喜歡我是現在這個樣子。如果我是個聰明的家伙,說不定早就命歸黃泉”,考慮到生母出身卑微,為避免在權力斗爭中成為犧牲品,“我”很多時候其實清醒又甘心地去做好一個傻子,這里的“傻”其實是一種生存的智慧。
可即便已然接受這個身份,“我”在經歷大大小小事情的過程中仍不斷考量著所謂的傻與聰明,并對此有著不同于眾人的見解。“我雖然是個傻子,卻也自有人所不及的地方”,無須背負一些期望與野心,在某些方面反而能看得更明白透徹,甚至比所謂的聰明人更有作為,因此“我”起初并不太在意那些固有的看法,而是以敏銳的目光關注周圍發生的一切,用自己的價值和理解來生活。比如,書中特殊的土司社會等級森嚴,用“骨頭”把人分成高低貴賤,“土司們沒有法律,我們并不把這一切寫在紙上,但它是一種規矩,不用書寫也是銘心刻骨的”,這種等級已經深入人心,而“我”也看得明白:“雖然我是個傻子,但方圓幾百里沒有人不知道我,這完全因為我是土司兒子的緣故。如果不信,你去當個家奴,或者百姓的絕頂聰明的兒子試試,看看有沒有人會知道你。”世人常把“我”與被看作土司繼承人的“聰明”哥哥作比較,哥哥一開始因“我”傻而寬容待之,常常“用聰明人的憐憫目光看著我”,但他其實空有勇猛與沖動,缺乏謀略又貪戀美色,且許多做法都不比“我”歪打正著得來的提議更得父親的欣賞。而這類似的事情頻頻發生更讓“我”發覺世人對聰明與傻的判定是膚淺的、不準確的、不足以讓人信服的。
尤其是在經歷了改罌粟種糧食、參與土司間的戰爭、開辟邊貿市場等事件后,“我”發現自己往往能突破聰明人的思維誤區而看到事物的本質,發現自己能夠做得比哥哥更好,再加上母親、塔娜和仆人們對“我”的期待,這些因素慢慢發酵,讓“我”的心態開始發生根本性的變化:想繼承土司之位。這一目標的確定激起了“我”對“傻子”這個標簽前所未有的在意和抗爭,尤其在老土司準備遜位時達到了高潮。書記官翁波意西反對讓大少爺繼位,而老土司給出的理由竟是“人人都說他是個傻子”,“我”充分展示了自己的能力卻因“傻子”的標簽而被否決,導致“我”的情緒最終爆發于人前。
可以說,整本小說的一個個情節是由主人公心態轉變的線索來串聯,而情節也在一步步見證和推動著主人公的內心變化。
著名的精神分析學家和心理學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被世人譽為“心靈的哥倫布”,他提出的精神分析理論對心理學發展起到劃時代的作用。其中“精神層次理論”是該理論系統重要的組成部分,它研究的是人的精神活動,包括欲望、沖動、判斷、情感等。總共分為意識、前意識和潛意識(無意識)三個精神層次。三者之間的關系暫且可概括為:人類大部分意識是潛意識的化身,潛意識使意識形成動力和目的,即意識源于潛意識的需要,經過前意識的審查,最終化成意識。而代表“本我”的潛意識、代表“自我”的前意識與代表“超我”的意識三部分構成了人類的人格結構。
運用精神層次理論分析作品中“我”的心理與行為可以從兩方面來展開。一是“我”對“傻子”這個身份的認知與反應。
“傻子”是自小伴隨著“我”的標簽,隨著時間的推移,它不僅早已成為“我”的一個意識來評價和估量自己,還深深烙印在父母、哥哥、仆人、其他土司以及一切知道“我”的百姓的認知里。這種觀念的形成,首先是“我”的一些表現在周圍人心中產生了印象和想法,這些細碎的未成型的片段經過慢慢累積在合適的時機轉化成內心認同的潛意識,并在反復證實后固化形成意識,最終成型的意識得以流傳。大家心中“有非常之強有力的心理過程或觀念存在著,雖然它們自己并不是意識中的,但能夠在心理生活中產生普通觀念所產生的一切結果”,以至于都從未把“我”當作土司繼承人,而“我”成長于這樣的觀念熏陶下,潛意識里被反復灌輸也慢慢形成認同這種評價的意識。
這種狀態可以用柏拉圖《理想國》中闡述的“洞穴理論”來形容。“我”剛懂事時就從大家口中得知自己是一個“傻子”,那時并不理解“傻子”這個詞的具體感情色彩,只知它是用來指代和定義自己的特殊性,“我”彼時的狀態就如洞穴里只能看到洞壁上影像而看不到外界全貌的囚徒一般,認定一直以來所見到的就是實質。但“我”在感受到大家的態度、語氣和眼光,目睹和親歷了眾多變故,到新疆域聽聞了新的觀念與見解之后,就如弗洛伊德所說的那般“由感官將其他來源的材料經過一番加工”,“我”的心底對于“傻子”這個評價產生了由懷疑、否認到抗爭的一系列潛意識,就好比那個掙脫了鎖鏈和桎梏的人決定到洞外去認識真實世界、獲得真理。這個心理轉變的微妙過程,我們可以看作是一種自我觀察。“洞穴理論”涉及“理念論”的認識論與本體論,我們還可以用與“傻子”突破成規想法相對的一個例子來比較。“我”的父親麥其老土司,一開始與“我”都是只能看到影像并認定它為世界本貌的洞穴人之一,但觀察到“我”一次次出色的提議,立下不小的功勞,做出開辟性的創舉以后,他開始動搖“傻”這個認知,被“我”拉著去看外面不同的世界,但又無法做到像“我”那般去改觀、嘗試,遜位時還因世人有成見的愚昧理由而固執,最終只能困囿于洞穴之中。對于他思想的轉折和掙扎在文本中也清晰可見:“土司的話大多是說給自己聽的,準備讓位的土司說給不想讓位的土司聽。有時候一個人的心會分成兩半,一半要這樣,另一半要那樣。一個人的腦子里也會響起兩種聲音,土司正在用一個聲音壓過另一個聲音。”這就是弗洛伊德曾在論述中提到“一個意識狀態在特性上是特別短暫的;此刻作為意識的觀念不一會兒就變了樣,雖然在某些條件具備以后它還會恢復原樣”的現象。而這個脫離軌道的間隔中的意念,“我們可以說它是潛伏的,意味著它在任何時候都能變成意識,或者稱它是無意識”,它具有形成意識的可能。在這個節點上,老土司的意識堅持了原樣,而“我”卻得以萌生出嶄新的觀念。
另一方面,是分析“我”對土司之位態度的變化。這也是一個“意識層面的觀念被舍棄后,潛意識中有意義的概念控制了整個現時思想”的表現,與“我”對“傻子”身份的心理變化在模式上相似,但其差異也使本質與效果方面產生了不同。
首先“我”對繼承土司的自身能力上有一定的自信和底氣。從看待事情的獨白中可以發現,“我”對事物本質的見解、解決問題的方法、交涉技巧以及人員管理和調配都具備了統治者的基本素質。比如,“我”包容卓瑪的行為,因為懂得“即使是奴隸,有人也有權更被寵愛一點,對于一個統治者,這可以算是一條真理”;當發現母親的奇怪舉動時,“我”明白“只要身上流著一丁點兒統治者的血液,傻子也知道多把握一點別人的秘密在手上是有好處的”;當看到家里的喇嘛和廟里的喇嘛競爭時,“我”認為地位崇高的兩方相爭會有利于土司的地位。這些潛在的統治者素質和觀念受到所在家族統治血統以及土司制度背景的影響,是實實在在留存于“我”的觀念中的,沒有刻意地去學習和練就,是一種遇事自然形成的價值和思維。而這些潛在的素質就是一種無意識,“無意識的東西并不是就不存在,而是仍然間接在發揮作用”,它們指導“我”的行為,做出大家有目共睹的打仗功績與開邊貿創舉。而這些經歷與感受又為下一階段“我”決定成為土司的意識提供潛意識基礎。
其次要具備推動“我”邁出決定性步伐的外力。曾經的“我”愿意借著“傻子少爺”的身份閑散度日,但也并不無憂無慮。比如,哥哥憐憫的目光“對我來說是一劑心靈的毒藥”,是從小到大真真切切感受到的。同樣,母親的虛榮心和“我”的無奈、書記官對“我”的贊賞、塔娜以及跟隨“我”的仆人們對“我”的期待都在“我”心底暗暗深藏。以至于當大家以為“我”繼承土司毫無希望而表現出沮喪或冷漠的神情時,“我”的內心前所未有地激起“想當土司”的欲望,就像猛然繃斷了一直壓抑著的神經,“現在才知道自己有多想”。經過推敲“傻子”的情緒變化和內心想法,可以看出兩種心理轉變的不同:“我”對“傻子”標簽的反駁是自己省察后自發地想去探尋和改變,而對土司之位的追求大部分是由外力來推動的。文中“以前我以為當不當土司是自己的事,現在我才明白,土司也是為別人當的”,這番話便可以很直觀地體現出來。此外,就算“我”的心態有所轉變,對哥哥并沒有嫉妒、怨恨之心,也沒有像哥哥那般做出陷害、羞辱的事情,哪怕哥哥的過世意味著“我”沒有了競爭對手,但“我”還是出于真心地難過了許久。最后土司之位別無選擇傳給“我”時也沒讓“我”感到過分高興,甚至在看到了土司制的前景后覺得土司理應順應時代而消亡。這些不僅是因為“我”長期從一個特殊的視角洞察和思考傳統與未來的關系,作為旁觀者對歷史的發展保持清醒,更是因為“我”對土司地位的爭取,在意的根本不是權勢與地位本身,從一開始就是外界因素與內心沖擊綜合驅動下的反應。
《塵埃落定》展開了一幅土司制度社會的歷史畫卷,描摹世態人心,暈染異域風情,在突顯權力問題的同時還追問著“聰明”與“傻”的哲學話題。“它注定是一部可以從不同角度評說的長篇小說,史學家可以看到歷史;文學家可以看到詩;文化人類學者可以看到異族文化;批評家可以看到拉美和現代派文學的影響”,而本文是從人物心理的角度,結合弗洛伊德的“精神層次理論”,從潛意識的積累、意識的萌發以及對行為的影響來分析主人公的心理與行為。阿來的《塵埃落定》“寫出了自己肉體與精神原鄉的一個方面”,可以說是歷史現實與自我理想結合的產物,既有對預知未來能力的暢想,對時代更替的現實把握,也有自我人格的探尋與思考。
我們不能簡單地將《塵埃落定》劃定為魔幻化、寓言式敘述,畢竟它展現人的心理感情尤為到位和深刻,體現出了“文學的真實性”。人生、戰爭、歷史,以及情欲、貪欲、仇恨和執著等都是“一路落不定的塵埃”。但我們在這漂浮不定的塵埃中,可以探察主人公,這位見證時代興衰的特殊人物的心理,體味其中對人性的思考、對自我的認識、對權力的沖動以及對時代變換的洞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