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濤[武漢大學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 430072]
嘉靖初年,王陽明的學說遭受到來自“學禁”和“政禁”的雙重壓力,王陽明處于一種歸隱林下的狀態。在這種處境下,在“越”地講學論道成為其重要的精神寄托,越來越多的士子學人紛至沓來,前來問學。為了進一步倡明心學,嘉靖四年(1525),王陽明寫了四篇書院記或縣學記,被稱作“四大記”。分別是:《稽山書院尊經閣記》《親民堂記》《萬松書院記》《重修山陰縣學記》。束景南先生考證,嘉靖四年(1525 年),時任紹興知府的南大吉命時任山陰縣知縣的吳瀛重修當地的稽山書院,并請王陽明作了一篇《稽山書院尊經閣記》。與此同時,吳瀛重修了山陰的縣學,陽明先生也同時為之作記。
這篇學記第一段點明了寫作背景:山陰縣學敗落已久,后在山陰縣知縣顧鐸與后任知縣吳瀛及教諭汪瀚的大力推動下,對其進行修復增建。他們曾請王陽明為之作記以昭告于諸學子,而王陽明在嘉靖三年(1524)身體不適,推辭了。嘉靖四年(1525)時,他之所以同意寫這篇記,一是因為接到新任知縣的請求;二是因為感覺此前應京兆尹所請寫的《應天府重修儒學記》有許多未盡之言。王陽明在這篇記中一開始提到“其大意以為朝廷之所以養士者不專于舉業,而實望之以圣賢之學”,就是說,王陽明在南京任鴻臚寺卿時,應京兆尹之請所作的《應天府重修儒學記》已經把“志在圣賢之學”點明了,而他作本記就是為了強調這個觀點。
王陽明指出朝廷設立學校來養士,并非只是研習科舉,而是希望士人學習圣賢之學。同時王陽明分別指出官學(包括縣學)應當有“有司之學”與“為師為弟子之學”的差異:前者主要是為師生研學提供較好的硬件設施及規章制度;后者主要是讓學生們通過“修身”來“求仁”,從而志于圣賢。而后者是國家設立學校的根本目的,需要特別點明。正是這樣一種分析,把“舉業”與“圣人之學”分而言之,實際上凸顯了后者的重要性,讓士人真正看到“桃花源”之所在。但“圣人之學”究竟是什么?如何真正地樹立對“心學”的信心,這是王陽明寫作此文的真實目的。
王陽明在第二段開頭點明了自己的觀念:“夫圣人之學,心學也。”而所謂心學,并非為了標新立異,實際上只是闡揚孟子所言“盡其心”而已,而我們需要注意的是:王陽明用“學”來求“盡其心”,有“學而時習之”的意味和行動哲學的特色,這里可分為三個層次理解。
第一個層次是人心道心的同異及修持功夫。《中庸》載“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可見道心是率天性而生發,而且王陽明將其釋為“誠之源”,而“誠者,天之道也”。因此,道心的價值源頭來自于天道。而且道心隨天性而流行,不雜人欲,雖十分精微,若洞中觀燭,卻炯耀顯然。而且《傳習錄》載“道心者,良知之謂也”,道心與孟子良知說具有對等性,直接孟子仁學的天道背景,體現了王陽明后期致良知思想的成熟。人心,即道心流行發用于人,而雜于人欲,會導致妄偽和危害。接下來陽明從兩個例子說明二者的根本差異:第一個是《孟子》中的“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王陽明認為惻隱仁心最初發動時,便是道心顯發,而如果懷有其他利益目的去救孩子,便是雜有人欲,便是人心顯露。第二個例子,陽明先生也常舉。人人都需飲食度日,餓了就想吃東西,這是不假思索的,陽明先生認為這也是率性的。而人餓了究竟想吃些什么?粗茶淡飯?大魚大肉?這便夾雜了人欲,便是世上人心各不相同。這兩個例子分別從惻隱仁心和自然仁心(肯定人的本源性自然欲求,如孟子所言“無恒產者無恒心”)兩個角度來闡發道心,非常具有遠見卓識,從根本上繼承了孟子的性善仁心,進一步全面地發揚了孔子的仁學思想。
而如何修持道心,便需要“精一”之功,陳榮捷先生指出“陽明最重精一”,這句話有兩重意思:第一重肯定了王陽明心學功夫的細密(相較于陸子);第二重意思便是對王陽明“精一”功夫的肯定。“圣人說‘精一’,自是盡。”(《傳習錄·第35 條》)這里的“盡”也就是“盡其心”“盡其良心”“盡其道心”。具體到“精一”功夫內部,“惟一”是“惟精”的頭腦主意,“惟精”是“惟一”的踐履功夫(《傳習錄·第25 條》)。“惟一”指向本體(道體)之“純一”,“一者,天理也”。“惟精”是人心保持道心的關鍵功夫,而“精一”之“精”以理言,體現了陽明心學中“心”對“理”涵攝。“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于道心耳”,“道心精一之謂仁,所謂中也。孔孟之學,惟務求仁,蓋精一之傳也”(《象山文集序》),“精一”功夫的發用需要秉持中道,也就是仁道。因而“精一”之傳也就成為孔孟陸王的心性傳統傳承的代名詞了。
第二個層次是道心的中和發用即是“達道”。陳來先生指出,《中庸》說“率性之謂道”,陽明認為這是指道心而言,道心是天命之性的自然發現,這就是率性,只要道心成為意識的絕對主宰,未發自然無不中,發而自然無不和,陽明認為道心就是“至誠”境界的根源。于是 《中庸》 的“天命”“率性”“中和”“至誠”也都因道心而貫穿為一個“一于道心”的體系。而且這一體系是貫穿在“五倫”之內的,是亙古不變的“常道”,蘊含著“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的仁思。
第三個層次是通過古今對比來闡發心學的意義以及對明代士人不明心學的憂思。三代美政,政通人和。契是舜的臣子,助禹治水有功而封于商,是商湯祖先。“五達道”的落實,使得社會上君子賢人輩出,教者、學者皆是為己之學,各盡其心而已。而越到近世,世風愈發惡濁。儒學中最為精要的“心學”傳統卻被遮蔽了,虛偽妄作的風氣催生的功利之毒、訓詁辭章之徒使得儒學支離決裂(這里指向了朱子學的弊端)。人心愈發浮躁卻不明了“道心”的精微難得,而稍有知于“心學”之人卻不明門徑,難以窺測室內之美,立志不堅,把“心學”誤解為“禪學”,這是王陽明甚為憂慮的地方。
王陽明緊接著說:“夫禪之學與圣人之學,皆求盡其心也,亦相去毫厘耳。圣人之求盡其心也,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這里可分為兩個層次解讀。第一是從本體層面看:圣人之學以“天地萬物為一心”,無人己、內外的差異,禪學“固于其心”,外人倫、遺事物,自私自利。圣人之學把“天地萬物”涵攝于“道心”之中,體現在“五達道”和“天下國家”的秩序之中。而禪學雖主張萬物相通,卻是以虛無為根本指向。很顯然,心學的“萬物一體”思想是以人倫道德為彰顯,推而擴之,是一種責任倫理的層層彰顯,是擔當天下道義的大仁大勇。而佛禪主張自性成佛,不假外求,固于自我,而沒有一種“可以治天下國家”的本源動力存在。把人倫、事物視為身外物,與自家性命無法貫通,可謂獨善卻不免自私自利。在王陽明看來,這是心學與佛學的根本差異。
第二是從踐行功夫來看,圣人之學“盡其心”也就是“盡其良心、良知”。禪學以“固于其心”“不昧吾心”為功夫。這一段開頭提出心學與禪學皆講“求盡其心”,但指向是不同的。儒家的“盡其心”是一種擴充、充實良知本心。父子有親,并非僅僅自家父子相親,而“天下有未親者焉,吾心未盡也”,可見這種倫理原則的推擴是一個人終其一生無法完成的,是“求仁”的無盡的過程,正是因為如此,才驅使著儒者們盡其一生來修齊治平,可見心學并非踐履無門,相反,它具有巨大的踐履空間,給予了儒者無限的道義擔當和“求仁得仁”的生命體證,這與佛禪“了脫生死”的生命觀迥然相反。
王陽明在最后痛斥了那些沉溺于舉業辭章之學、卻指責圣人之學(心學)的學人,并以仁恕之心一一辨析,有寬宥之義,更有督促之切。王陽明強調圣人盡心之學需要繼承和發揚的必要性,而且既是“心性之學”,就需要辨析學術,學宗正派,立志堅定。王陽明繼續采取一種“先抑后勉”的寫作手法,給讀者一種“前事一筆勾銷,重新修明心學”的心理暗示和勉勵。告誡學子切勿“自私自棄”,最后鼓勵學子們倡明心學,接續精一之傳。
這篇記是王陽明54 歲時所作,是陽明心學成熟期的文章。王陽明從孟子“盡心知性”“存心養性”處出發,闡微表幽。上序象山心學,凝練《尚書》“十六字心傳”的“精一”思想為道統、學統的接續做出重要理論鋪設,點明了圣賢之學即是心學,“精一”而為則彰顯道心,道心顯發而無不中和達道,圣賢之教莫過于此。而世俗學人把心學同為禪學,則是不明心學“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仁心仁道,更不明孟子“盡心”說的責任倫理維度。總之,《重修山陰縣學記》作為王陽明嘉靖四年“四大記”之一,較為詳明地闡述了圣人之學何謂心學(涉及人心道心,盡心與達道等命題)、心學與禪學的關系等陽明學內部的重大學術問題,是一篇不折不扣的心學佳作,值得認真研讀。
① 束景南:《陽明大傳》,復旦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1287頁。
② 陳榮捷:《王陽明傳習錄詳注集評》,重慶出版社2017年版,第361頁。
③ 陳來:《有無之境》,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