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子誠先生的《中國當代文學史》1999年8月出版后,不僅是國內高校使用最多的教材,而且已有英文、日文、俄文、哈薩克文、吉爾吉斯文、越南文等譯本,韓文、意大利文正在翻譯當中。洪子誠是一位致力于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的學者。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中國當代文學的藝術問題》,到后來的《作家姿態與自我意識》《中國當代詩歌史》《1956:百花齊放》等,都保持了他對當代文學史的一貫思考。及至《中國當代文學概說》的出版,應該說,洪子誠已經形成了他比較成熟的、個性獨具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風格。在那本只有一百七十頁的著作中,他綱要性地揭示了當代中國文學發生發展的歷史過程,不止第一次以個人著作的形式實現了中國當代文學史的寫作,同時也突破了制度化的文學史寫作模式。由于是港版著作,它的影響力還僅限于為數不多的學者之內。但從已發表的評論中得到證實,洪子誠的研究引起了廣泛的注意,他作為第一流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者的地位得以確立。
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延續了他《中國當代文學概說》的思路,但比后者更豐富、有更廣闊的學術視野和問題意識。他沒有從傳統的1949年10月或7月寫起,而是從“文學的‘轉折”寫起,其中隱含的思路是:當代文學的發生并不起源于某個具體社會歷史事件,它的性質已經隱含于歷史發展的過程中,不同的是,從具體的社會歷史事件開始,它的合法性得到了確立和強化,并形成了我們熟知的文學規范和環境。這樣,他敘述的雖然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但他的視野顯然延伸到了新文學的整體過程。而對“轉折”的強調,則突出表現了洪子誠的學術眼光,或者說,過去作為諸種潮流之一種的文學選擇,是如何演變為唯一具有合法性或支配性的文學方向的。從而當代文學發展過程中的“問題”,要遠比對具體作家作品位置的排定重要得多。而對這“問題”的揭示,才真正顯示了一位文學史家對“史實”的辨析能力。他對“中心作家”文化性格、分歧性質、題材的分類和等級、非主流文學、激進文學的發生過程、“紅色經典”的構造以及文學世界分裂的揭示等,是此前同類著作所不曾觸及或更加深刻的。這也正如孟子所說:“觀水有術,必觀其瀾?!庇^史亦然,須從波瀾壯闊處著眼。浩浩長江,波濤萬里,須能把握住它的幾個大轉折處,就能把長江說個大概;讀史也須能把握歷史的變化處,才能把歷史發展說個大概。
對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普遍關注的除了他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是《問題與方法——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講稿》(2010)和《材料與注釋》(2016)。這兩本著作當然非常重要,甚至代表了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的水準。但是,在我看來他的《當代文學的概念》可能更為重要。這本只有18萬的書,除了《中國當代文學紀事》外,集中選編了14篇他關于當代文學史觀念的文章。通過這些文章我們才有可能深入了解洪子誠對中國當代文學的理解,以及他為什么會寫成現在的當代文學史。他的“關于50—70年代的中國文學”“‘當代文學的概念”“當代文學的‘一體化”“中國當代的‘文學經典問題”等,是他對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核心思想;他對“左翼文學與‘現代派”“《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的思考,是他對當代文學“前史”思考的一部分,或者說,在書寫當代文學史的時候,這個“前史”已經在他的視野之內。即便如此,他的《中國當代文學史》仍是一部備受詬病的文學史。當然,尤其對“中國當代文學史”來說,不可能有一部沒有“問題”的文學史或“理想的文學史”。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出版之后,同樣也有各種批評?!爸袊敶膶W史”,不可能是一部沒有“問題”的文學史或“理想的文學史”。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肯定存在某些“問題”,這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不能超越的宿命。比如,他試圖對“十七年文學”進行概括時,使用的是“一體化”概念,但其中又有“被壓抑的小說”“非主流文學”以及“異端”的存在。如果是“一體化”,這些“主流之外”的文學就難以存在。他們雖然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清理,但是他們能夠出現已經說明這個“一體化”是有可疑之處的。如前所述,對柳青、趙樹理評價的分歧,更使這個“一體化”捉襟見肘;另一方面,文學形態和相應的文學規范,憑借其力量而體制化,可以成為唯一合法存在的形態和規范,在邏輯上沒有問題,但是文學內在規律特別是從現代文學進入共和國門檻的作家比如路翎等的小說以及20世紀50年代中期出現的青年作家如宗璞、王蒙、鄧友梅等的小說,并不在這個“一體化”的范疇里,現代文學對共和國初期文學潛移默化的影響,表明文學內在規律的影響力,無意間構成了與文學規范的“對峙”。不然我們就難以理解,為什么到50年代中期還有王蒙、宗璞等人的小說出現。這些方面洪子誠的當代文學史還沒有做出“合理化”的處理或“縫合”。
但是,只要我們看看他的“我們為何猶豫不決”,不僅會理解他對“正在發生”的文學現場的熟悉,更有他治文學史過程中遇到問題的坦誠。他的“猶豫不決”,不僅是個人性格使然,更多的是他治當代文學史的切實感受。他欣賞的孫歌在一篇文章中說的“在一個沒有危機感的社會里,文學的方式比知識的方式更容易暴露思想的平庸”,“知識”尚可以掩蓋那本源性的“第一文本”的缺乏,而文學家則“兩手空空之后最容易暴露問題意識的貧乏與膚淺”。這也正是他“矛盾、猶豫不決”的自我注釋。這是洪子誠的誠懇和坦白,他因此也比那些言之鑿鑿的批評家和文學史家更值得尊重和信任。我們發現,恰恰是那些最有價值的文學史著作,受到的詬病最多,討論的水平也更高。對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的批評,對嚴家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起始時間的爭論,對唐小兵《再解讀》的批評,對陳思和文學史中的“民間”“潛在寫作”的不同看法,包括郜元寶、陳劍暉對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的批評,恰恰是通過文學史建構中國文學經驗和學術話語的重要形式和過程。在這些“值得”對話的文學史著作中“發現”或看到的“問題”,反映了一個“真實”的文學中國。
另一方面,是洪子誠對史料的理解、發掘和使用。一個典型的例子是,中國在20世紀50年代已經展開了關于現實主義的大討論。胡風、秦朝陽、周勃等都發表了文章,呼應了西蒙諾夫在第二次蘇聯作家代表大會的補充報告中,主張刪去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定義”中的這段話:“同時,藝術描寫的真實性和歷史具體性必須與用社會主義精神從思想上改造和教育勞動人民的任務結合起來?!碑斎?,這場討論后來的命運是可想而知的。
加洛蒂是法國文藝理論家,曾任法共政治局委員。他的理論著述顯示了他開放的理論眼光和氣度。歷史真是有極大的相似性。20世紀80年代初期,我們再次經歷了關于“異化”和人道主義、現實主義的大討論。討論的內容雖然不是與貝克特、喬伊斯、卡夫卡有直接關系,但是,那場討論不久我們便與包括貝克特、喬伊斯、卡夫卡等西方現代主義文學不期而遇。這當然是后話了。洪子誠鉤沉的西方左翼關于現實主義的大討論,表面上與我們沒有關系。但是,中國當代文學的國際化語境一直或隱或顯地存在,有時直接作用于我們的文學觀念,有時則潛移默化地起著作用。因此,一個有歷史感的文學史家,其眼光的深邃,就在于他不僅僅拘泥于本土文學生產的狀況,在國際政治、文化和文學背景日益復雜的當代,當代文學研究必須對周邊和上游的所有學問都要有所了解甚至深入的研究。對文學史家來說,這樣的要求可能更加嚴格。洪子誠的文學史之所以受到學界的高度評價和普遍認同,就在于他對于中國當代文學史有關的所有問題的興趣和孜孜以求的探尋。因此,他的“史料”發掘,是真正具有專業感文學史家眼光的發掘。這些史料未必一定要寫進中國當代文學史中,但它對于我們理解中國當代文學史發展的全部復雜性,包括國際語境,是非常重要的。洪子誠老師自詡是一個“不那么淡漠的旁觀者”。他說:“在文學史研究上,如果用一個不很恰當的說法,我把自己定位為一個‘不那么淡漠的旁觀者?!荒敲吹?,意思就是不是完全的旁觀,也有我自己的判斷和情感。有時候,愛憎并不比別的人弱,而且還難以扭轉。但在歷史寫作上,我基本還是一個‘旁觀者。在難以做出判斷的時候(這種時候很多),我更愿意將不同的陳述、不同的聲音收集起來放在人們面前,供他們思考,讓一時的被批判、被否定的聲音不致過早湮沒、忘卻;因為‘歷史證明,它們也不都是虛妄之言。”當然洪老師的這些自述也未必可靠,事實上,他還是有非常“激烈”的一面。比如,文學史上被有些人認為非常重要的作品,他幾乎只字未提。這從一個方面反映了洪子誠不僅是“不那么冷漠的旁觀者”,而且他更有不能換取的東西。■
(孟繁華,沈陽師范大學中國文化與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