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素琴
躺在搖籃里,我聽著崖州民歌“長大”。四五歲后,我成了父母的小幫手,天天唱著“搖儂歌”(書面語寫作“搖籃曲”),把我那幾個弟弟妹妹搖大。小時候我覺得唱“搖儂歌”太簡單了,不過是哄小弟弟小妹妹快速入睡的一種手段而已。等到弟弟妹妹不用睡搖籃了,我覺得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我兒子睡搖籃的時候,時興的流行歌曲張口就來,“搖儂歌”成了古,我也不會去唱那過時的歌謠了。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一次,我隨市作協采風團到崖州區保平村去采風,邂逅了崖州民歌傳承人張遠來先生,才意識到早年間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一個崖州民歌的傳唱者了。

崖州民歌是用崖州方言吟唱的一種歌謠,嗓音好的人唱起來,宛轉悠揚,隔十家八家都能聽到。不知有人考證過它的起源與否?但從一代代傳承吟唱的過程看,它應該是源遠流長的。我曾經在2001年時心血來潮,對“搖儂歌”做過膚淺的探究,發現它們其實是一首首詩歌。格式上一般以五言或七言居多,有絕句,有律詩,也有長篇敘事詩,挺押韻的。我覺得我們家鄉的老百姓太有才了,他們以現實生活為題材,創作出內容豐富的歌兒來傳唱。這些歌謠都是口頭創作,口口相傳,沒有文字記載的。只有幾部長篇敘事詩,人們為了記憶方便才用文字記載,但是形成歌本的文字多是我們老家的方言,如果用正規的書面語來寫是寫不出來的,當然也唱不出來,即使勉強唱出來了,也沒有老家人唱的那種腔調和韻味。記得我祖母有過一本發黃的卷了邊破了角的《梁祝》,我母親和姨媽手里也有過一本字跡模糊的《高燕真》,全是手抄本,用毛筆抄寫的,字寫得密密麻麻的。歌唱的形式一般是閑暇時大家聚在樹頭下聽一個人唱或者幾個人對唱,場面很是熱鬧。喜歡玩耍的小朋友穿梭其中,他們雖不明其意,但耳濡目染,也起到潛移默化的作用,特別是小姑娘都會唱個八八九九。
那些塵封已久的“搖儂歌”,當我憑著記憶重新把他們一首首唱出來,并用文字記錄下來后,我發現那都是一段段不同時期的生活的寫照,都是從現實的土壤中產生的。他們穿越千年的時空,帶著古樸之氣息,在我的腦海中縈繞,是那樣的激越清揚!我自己整理出來的“搖儂歌”,我覺得彌足珍貴,便寫成一篇文章,然后投給《三亞晨報》,但沒有得到回音,于是我探究崖州民歌的熱情就漸漸消退了。
我現在都想象不出,當年我用稚嫩的嗓音,唱著那些古樸的“搖儂歌”時,是一種怎樣的韻味?因為那時我對歌詞是不理解的,只是為完成任務,趕緊把弟妹哄睡而已。現在想來其實每首歌都是有故事的。
故事的開端是——我把亂蹦亂跑的弟弟抱起來,放在藤編的搖籃里,有時候弟弟很不安分,還要在搖籃里像條蟲子似的扭來扭去,手腳并用地亂抓亂踢亂嚎,我就連哄帶嚇地教訓弟弟兩下,才開始邊搖邊唱起來——
搖儂咧,搖儂勿哭勿做聲;搖儂靜靜臥睡去,睡去深眠不用啼。
這首《搖儂咧》是每次“搖儂歌”開唱的第一曲,意思是告訴躺在搖籃里的小弟弟你不要鬧了,要乖乖地睡覺了,你在我的歌聲中進入甜甜的夢鄉吧。接著我就漫無邊際地想起什么就唱什么了。如果十首八首歌唱完他還不睡,又得翻來覆去地唱呀唱,直唱到他睡熟為止,再拿一張小被子蓋在他的肚臍上。有時大中午的,我自己唱著唱著也睡去了,有時我唱累了,他還不睡,我大發脾氣打他屁股。記得有一次,我累了困了他還不睡,我就整個人趴在搖籃上,借著慣性搖來搖去,不料掛搖籃的繩子承載不起兩個人的重量,斷了,“砰”,姐弟倆一起掉在地上,我被那個兩斤重的鐵彈簧鉤子砸到背脊上,疼得直咬牙,弟弟也嚇得哇哇大哭。幸虧鐵彈簧是打在我背上,如果是砸到弟弟頭上,可就慘了。
我覺得“搖儂歌”都是通俗易懂的,但是有一首至今還讓我費解。我曾經探究過它的意義,但如今我還不敢下結論。那就是《竹竿打水歌》———
竹竿打水兩邊分,崖州水連通感恩,藤橋三亞人穿褲,感恩北黎人穿裙。
人穿長裙自路過,俺做衣頭破爛爛;人做吃糒拿肉配,俺做粗鹽配稀飯。
小時候我們生活在“饑餓的年代”,物資匱乏,一年之中難得有幾回肉吃,過年時才做一套新衣服,所以唱這首歌時多的是一份憧憬、一份奢侈。我不明白的是:為什么有“藤橋三亞人穿褲,感恩北黎人穿裙”的穿著對比?為什么有“人做吃糒拿肉配,俺做粗鹽配稀飯”的貧富差距?我了解到歌中出現的地名有崖州、感恩、藤橋、三亞、北黎等,分別指過去的崖縣和東方縣所管轄的地方。但小時候大人就告訴我感恩、北黎那些地方是很窮、沒飯吃的地方,據說那里人的下飯菜是自制的辣椒醬,因為辣椒吃得太多了,眼睛流很多眼屎,有的人得了眼疾又沒錢醫治眼睛就瞎了。感恩、北黎的生活跟三亞真的沒法比。可是歌中為什么有那樣的描述呢?我曾經就這些疑惑問過我的母親,她說不懂,說只懂唱歌,沒有想過那么多。

那次采風時我也問了張遠來先生和幾個作協的同志,大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采風結束后,我特意查閱了一些資料,在海南鄉土教材《海南歷史》中,有一些信息引起我的注意。海南島古代被稱為“瘴疬之區”,從漢至晚清的2000年間,海南的開發從北至南,從沿海到內地。漢至南北朝時期只是局部開發,最早開發的地方是海南的北部、西北部。又,宋代以前,海南糧食不能自給,大米從大陸輸入,農民常年吃薯芋。有蘇軾《居儋錄》中的“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飽蕭條半月無”為證。到了明代,才實現糧食基本自給。有資料介紹:唐代被貶官員王義方,到海南后最初是在昌化江一帶居住,他教當地居民學文化,傳播中原文明。這樣一來是否就可以解釋海南西部的感恩、北黎一帶和西北部的儋州是貶官上島落腳的地方?雖然被貶,但是他們帶來了當時先進的生產工具和生產方式,參與當地的經濟開發和建設,促進了當地的經濟發展,使當地的黎民百姓生活富庶,便出現了“吃糒配肉塊”的奢侈的生活。而三亞藤橋一帶是海南島的最南端,開發建設比較晚,老百姓的生活很窮困。
可見,崖州民歌是人們生產生活的縮影,反映生活的方方面面,故事感和畫面感都很強。 2006年崖州民歌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實非偶然,它確實是瓊南文化的瑰寶。
我覺得崖州民歌實在值得我們去挖掘和整理。我再列舉幾首以饗讀者。
反映孤兒孤苦可憐的:雞子小小無母引,自己扒土自己大;自己討乜放它嘴,自己出毛包它皮。
反映遠嫁女悲戚之苦和眷戀之情的:腩母要腩嫁鹽灶村,鹽灶土咸花難開。日又聽浪夜聽響,有乜心情聽雞啼。腩母要腩嫁鹽灶村,鹽灶土咸花難開。移回黃流大村種,半又開黃半開紅。(“腩”是“我”的意思。)
反映姑嫂關系密切的:砍支竹子做個筐,寄去望樓給四孃;四孃問看乜人寄,大嫂寄來給姑強。(“孃”是“小姑子”的意思。)
反映鄰里關系不和,用諷刺的手法指責對方的:咯咯咯,俺雞過籬你都罵,俺雞都沒吃你乜;空空糠頭誘雞扒。
反映媳婦懶惰,用以警戒、教育為婦之道的:睡到日頭曬曬腳,火也不引水不擔。頭發不梳臉不洗,反罵老公不砍柴。
反映一些生活常識,啟發人們思考的,如猜謎歌:遠遠看見一山山,近近看見一棵棵,要它做竹不長眼,要它做木又空膛。(謎底:蔥)又如先唱謎面后唱謎底的:乜果生來高頂頂,乜果生來兩頭尖,乜果生來顛倒吊,乜果無糖肚里甜?椰子生來高頂頂,檳榔生來兩頭尖,腰果生來顛倒吊,芭蕉無糖肚里甜?
記得我自己也編過歌兒。有一首是:一個儂子最假精,要魚送飯嫌臭腥,雞蛋拌粥嫌結塊,要糖拌飯嫌不甜。那是因為一個與我同齡的獨生女,按輩分我還要叫她阿姨。她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長得很漂亮,卻非常嬌氣。那個時代,獨生子女家庭非常少,大多家庭都是五六姐妹的。姐妹多了,食物就更加緊張了,我們常常是吃不飽的。而她頓頓都有好吃的,我們看著都流口水,她卻挑這挑那說不好吃,所以我就編歌來笑話她。還有一首:鳳凰花開紅艷艷,腩村來了科學家。教腩插秧與育種,教腩讀書得出名。那是上世紀70年代的時候,有江西湖南的“育種隊”來到我們村,住在我們農戶家里,閑暇時專家們愛和我們小朋友玩,教我們讀書、寫字、唱歌,我就這樣把那段日子記下來了。
我覺得崖州民歌就像生長在鄉野間的一朵朵小花,它鄉土氣息濃厚,無處不在地散發著清新的芬芳。如果我生活在家鄉的時間長久一些,可能我會創作出更多屬于我的歌兒來,但是1979年我們全家從黃流搬遷到三亞定居。離開那個唱民歌的環境,慢慢的,許多歌不唱都忘了,至少記不全了。生活在三亞久了,我說話的口音都是三亞味了,所以現在即使能唱出來,也不是原汁原味的崖州民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