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軍
從崇禎元年(1628)開始,在接下來17年的時間長度里,崇禎帝悲欣交集地完成了大明王朝最后的收官動作。當所有風景看遍、激情耗盡之時,崇禎的宿命也就呼之欲出了——他再也變不出什么花樣來,歷史也不會給他更多表演或者突圍的空間。
一開始,崇禎帝是心有不甘的。他以為“我能我可以”,意氣風發,要挽狂瀾于既倒。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崇禎的治國心態出現了若干詭異的色彩?在歷史大崩潰的前夜,一個帝王的焦灼、悲憫、怨天尤人、我行我素以及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復雜心態,在諸多大事件的碰撞和覆蓋下,是怎樣浮出水面的呢?
劉鴻訓第一個感受到了來自崇禎帝的寒意。這位在天啟六年因觸犯魏忠賢而被免職的官員,在崇禎元年七月被晉升為太子太保、文淵閣大學士,這是崇禎慧眼識人的結果。劉鴻訓也知恩圖報,準備為皇帝肝腦涂地在所不辭,特別是在掃蕩魏忠賢余黨上,他公私之仇兼報,試圖一網打盡。但崇禎帝出于朝局穩定的考慮,決定要分別對待。由此劉鴻訓深感不滿,他從朝堂退下來后說了這樣一句話:“主上畢竟是沖主?!币馑际腔实勰贻p,做事不夠成熟老到。因為他這一句話,崇禎帝要置他于死地。崇禎元年十月二十一日,劉鴻訓被開除公職,后流放代州。再后來,劉鴻訓死于流放地。
陳新甲之死則反映了皇帝的冷酷無情或者說實用主義的處世態度。崇禎十四年,因為松、錦失守,兵部尚書陳新甲提出引咎辭職。崇禎皇帝不許,同時令他與清軍暗中議和,但要保密。不過世事無常,議和之事很快泄露。堂堂帝國要與清國媾和,這是當時輿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一時間彈劾陳新甲蔚然成風。崇禎皇帝怕引火燒身,勒令陳新甲做出檢討,但是陳尚書不上路,自以為有皇帝罩著,拒不認錯。崇禎十五年七月二十九日,陳新甲在崇禎皇帝復雜的眼神下入獄,兩個月后被斬于市。他的死為世人揭開了皇帝性格的另一個側面:愛面子,不愛里子。崇禎十七年,皇帝在煤山腳下吊死時,身邊的大臣無一追隨,各自作鳥獸散——世事的恩怨相報,真是屢試不爽。
但是和袁崇煥相比,這些人的遭遇都是小巫見大巫了。
剛開場是花好月圓的。崇禎元年四月,皇帝任命袁崇煥為兵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督師薊、遼,兼督登、萊、天津軍務,兩人的合作開始了。袁崇煥投桃報李,表示要為皇帝平遼。崇禎帝立即做出回應,稱“朕不吝封侯之賞,卿其努力以解天下倒懸之苦!卿子孫亦受其?!?。封侯之賞、蔭及子孫,對一個士大夫來說,當是人生的最高追求,皇帝如此犒賞,袁崇煥再次投桃報李,表示平遼五年可成。這其實是輕言浪對,雖然在此前袁崇煥曾經炮傷努爾哈赤,但皇太極即位后,后金的戰斗力繼續走強,而明軍苦于機制、財經以及腐敗等諸多問題的困擾,戰斗力很成問題。
袁崇煥接下來做的令崇禎很不爽的事是要錢,準確地說是催討拖欠的軍餉。袁崇煥剛去遼東,寧遠兵變就爆發了。明軍的機制、財經以及腐敗問題在袁崇煥面前一覽無遺。袁崇煥怎么辦?他分兩步走:一是強行鎮壓,從而暫時平息了兵變;二是向皇帝請餉,請發寧遠軍所缺的四個月兵餉,袁崇煥以為,這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之道。崇禎帝對實實在在存在的軍餉拖欠問題避而不談,反而從道德層面苛求剛上任的袁崇煥必須一勞永逸地解決兵變問題——兩人在觀察和處理同一事務上出現了不同的角度和心態,崇禎帝甚至懷疑袁崇煥恃邊逼餉,借此中飽私囊。他對袁崇煥的信任缺失已然呈現。
接下來,袁崇煥先斬后奏殺死皮島守將毛文龍,進一步刺激了崇禎帝的疑心。對崇禎帝來說,毛文龍是有功的,他在瀕臨朝鮮的皮島上多次襲擊清軍后方,從而牽制了清軍南下的進程。但對袁崇煥來說,毛文龍拒絕其清理東江軍餉的命令,有虛功冒餉之嫌。在崇禎帝看來,毛文龍死于什么罪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袁崇煥蔑視權威、先斬后奏殺死了毛文龍,這是崇禎帝不能容忍的。
但他還是忍了下來。在兩人的性格碰撞中,崇禎帝的性格事實上也是細膩、豐滿、富有曲線的,或者說他的燃點還未達到。這里有兩個原因:一是尚方寶劍的確是自己親賜,袁崇煥先斬后奏的舉動在潛規則范圍之內;二是“平遼”還指望袁崇煥去完成,和毛文龍的性命甚至是自己的權威相比,“平遼”更重要。由此,崇禎帝由著袁崇煥往前走,還“傳諭暴文龍罪,以安崇煥心”。其良苦用心,非局中人不能感受。
事后分析起來,指望袁崇煥“平遼”的確是崇禎最后的底線,這個底線一旦突破,袁崇煥就會死得很慘。但很遺憾,歷史的殘酷性就在這里,它不差分毫地向前演繹,每一個節點都在指向皇帝性格缺陷的最后總爆發。
崇禎二年十一月,皇太極率領的清兵從蒙古繞道入關,遵化失守,袁崇煥率師回京救援。在廣渠門外,袁崇煥的部隊打敗了清軍的圍攻。歷史的第一個節點不期而至:未經崇禎帝許可,袁崇煥率師回京,目的可疑。
第二個節點很快如影隨形——袁崇煥請求皇帝準許他的部隊入城休整,以利再戰。這個在崇禎帝看來,也是目的可疑的,但袁崇煥不自知。在此之前,他的后背上累積了皇帝太多狐疑的目光,就像一層層炸藥,只需一根火柴就能引爆。關鍵時刻,聰明的皇太極遞上那根火柴——他施反間計,使皇帝相信袁崇煥和他有密約,袁崇煥回師也罷,請求準許他的部隊入城休整也罷,都是這個陰謀計劃的一個組成部分?;鸩袢紵?,炸藥即刻引爆。袁崇煥在崇禎憤怒和狐疑的心態下入獄,成為帝國悲情時代分量最重的犧牲品。崇禎三年八月十六日,袁崇煥被以“謀叛罪”凌遲處死,抄家,兄弟妻子流放3000里——帝國的防線至此不摧自毀了。
袁崇煥死后,崇禎失去最后一道防火墻,帝國的崩潰進入倒計時。
崇禎十七年正月十八日,崇禎下了第六份也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份《罪己詔》:“朕涼德藐躬,上干天咎,致逆賊直逼京師,皆諸臣誤朕。朕死,無面目見祖宗,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痹诖酥?,太監王相堯開宣威門獻降,兵部尚書張縉彥開正陽門、負責京師防務的成國公朱純臣開朝陽門迎降,崇禎最后時刻親自鳴鐘上殿,卻沒有一位官員前來簽到“上班”,眾人都作鳥獸散了——他的時代或者說他的王朝就以這樣尷尬的形式黯然結束。
(摘自《百家講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