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公
清明節那天上午,市長羅同同志在辦公樓大門口叫住了我,要我和他一起去五月花烈士公墓。我剛分到這里工作不久,“五月花”這個很美的名字吸引了我。
“叫車嗎?”我問市長。“不用。”他說。
“騎車去?”
“步行吧。”
我們沿著一條明凈小河的河岸向東走去。清明節,天氣很好,被大自然的巨手鑲嵌在嫩綠和鵝黃的色彩中。我們走得不快。我很興奮,市長同志卻顯得十分平靜。
“我戴紅領巾那陣子,每逢清明節,都要去掃墓的。”我說。
“是。以前……這是一個傳統。”市長說。
“現在,好像……”我看見市長面部難以察覺地抽動一下,突然把話截住了。
“好像什么?”他轉過頭來問我。
“好像去的人不多了……”我聲音很低地回答。
“會多起來的。”
我們不再說話。
“您怎么突然要去公墓呢?”我抵不住沉默,又問道。
“突然?哦,我是突然想去看看……”
我感到自己問得很荒唐,有點兒不安了。市長投來一束并不介意的目光。我給自己鼓了鼓勇氣,決定再對他提出幾個我琢磨過多次的問題。
“羅市長——”
“嗯?”
“您為什么還不搬進市政府的首長樓里去?”
“我拿不起房租。”他笑笑,說。
他不愿告訴我,我心里想。我接著問道:“聽說您在省里當過副部長?”
“嗯。”
“那您為啥要求來這座邊遠小城當市長?”
“這里空氣好。”
雖沒法再問,但我不死心:“您的獨生女下鄉時嫁到農村了,是嗎?”
“嗯。”
“怎么不安排在城里照顧您呢?”
“我專門留她在鄉下給我種菜呢——我這人很自私的。”
我不再問什么了。
五月花烈士公墓到了。
墓地被松柏守護著,地上萌生了毛茸茸的草芽兒。墓地中心有一塊青石巨碑。我們朝那里走去。
石碑上赫然地刻著“黑流河戰斗殉難烈士紀念碑”一行字。? 下面刻滿了烈士的姓名。我一個個看下去。忽然,一個名字跳進我的眼睛——“羅同”!我被震動了。回過頭看著表情肅穆的羅市長,充滿敬重地問:“和您重名?”
“不,就是我。”
“我不明白……”
“解放戰爭期間,我們在這里打過一場惡仗。當時我是副營長,我帶領的167名同志在突圍中全部犧牲了——當然,也包括我……后來,我蘇醒了,是被大雨澆醒的。我拼命往前爬,老鄉的擔架把我救了。在兄弟部隊的醫院里我活了下來,可是我所在部隊的同志們以為我犧牲了……新中國成立后,在這里建立紀念碑,把我的名字和死去的同志們刻在一起了。你來看——”市長指著石碑告訴我,“這個劉二牛,他是個大個子機槍手,特別勇敢,我們都叫他‘牛歪把子;這個魯新剛是個通訊員,好機靈的一個小鬼頭,才17歲;這個馬光是個排長,讀得一肚子好詩文……”
我眼里涌滿了淚水。市長又說話了:“新中國成立后,我和一位詩人一起來這里瞻仰公墓,那時正是五月,滿地開著黃的蒲公英和別的什么花,那詩人便說把公墓叫作‘五月花烈士公墓吧。就是在那天,我才看到碑上有我的名字。我痛哭了一場。能和自己那些死去的戰友們在一起,我真幸福……”市長聲音有點兒哽咽。我感到血在胸膛里激蕩。
過了幾分鐘,市長問我:“你說,一個死去的人會不會提出這樣或那樣的要求?” “不會。”我小心地回答道。
“會不會要好車坐,好房子住,要當大官,要利用權力搞特殊?”
“不會。”
“是的,不會的。我就是這樣一個死人——和我的那些戰友一樣——死去幾十年了。現在你看到的我,只不過是死去的我和我死去的戰友們派出來為人民做事的仆人——是一個靈魂——你懂了嗎?”市長問。
“懂了!”我說。
(摘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