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秦王朝為中國文化打下了一個底盤,漢王朝為中國文化樹立了一個框架,除此之外,還有一副目光。現在,我們就要對視那副目光了。
任何杰出人士都有自己的目光,有的目光還相當銳利和深刻。但是,有沒有一副目光,成了整個民族數千年的共同目光?這幾乎沒有可能,但在中國文化史上卻有一副,那就是司馬遷的目光。
司馬遷的著作《史記》成了以后全部“二十四”史的“母本”,他的目光也成了幾千年間所有歷史學家目光的“母本”,代代延續。正是這代代延續的目光,使全部歷史獲得了比較近似的精神價值歸向,進入了上下相通的文化傳承系統。這便使復雜的歷史更“中國”,也更“文化”了。
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寫道:
司馬遷讓所有的中國人成了“歷史中人”。
他使歷朝歷代所有的王侯將相、游俠商賈、文人墨客在做每一件大事的時候,都會想到懸在他們身后的那支巨大史筆。
漢王朝擁有司馬遷,又殘害了司馬遷。結果,在浩蕩歷史面前,漢王朝既因他而驕傲,又因他而羞愧。驕傲,可驕傲到雄視百代;羞愧,可羞愧到無臉見人。
司馬遷的悲慘遭遇,在歷史書里都能看到,我就不細說了。我只想表達內心的一種隱痛,那就是:這個人給了中國人一副長久的目光,而我們的目光卻不敢在他身上停留太久。他的忍受,讓我們難以忍受。
不管秦始皇做了多少大好事,“焚書坑儒”是一件永遠翻不了案的大壞事。同樣,不管漢武帝做了多少大好事,殘害司馬遷也是一件永遠翻不了案的大壞事。
說了司馬遷,還是要回到他的時代,那個讓漢民族和漢文化都認祖歸宗、揚眉吐氣的時代。
漢武帝又在做好事了。為了借助外力一起對付匈奴,他希望中國與域外溝通。這是一個軍事、政治課題,但說到底,還是文化課題。他派出的使者張騫,擔負的任務很多,但歷史承認,最終還是文化使者。
在史書上,他派張騫“通西域”這件事,被稱為“鑿通西域”。這個“鑿”字非常形象,好像是用一把鑿子,一點點地去開鑿原先阻擋在路上的一座座石山。工程很艱難,速度并不快,但決心很大,目標明確。
請注意,是“鑿通”,而不是“打通”。用的是鑿子,而不是大刀長矛。本來,漢武帝是很能打仗的,他手下也有一大批名垂史冊的將軍,但他平常用兵,只是為了掃除邊防的戰禍。對于他所不了解的西域,他放下了刀劍拿起了鑿子。這種和平主義的思路,帶來了和平主義的結果。現在全世界都知道了,他一鑿子、一鑿子鑿通的,是絲綢之路。
漢武帝有能力遠征他國而不遠征,這使他與世界上其他帝國的君主劃出了明顯的界線。
只要稍稍了解世界史的朋友都知道,早在漢武帝之前,亞洲、歐洲、非洲的那些帝國,都已經一次次打得昏天黑地。遠征,已經成為一個帝國、一個帝王的最高榮譽所在。遠征的目的,是要打敗另一個帝國,俘虜它的臣民,消滅它的文化。這種事,漢武帝不做,后來的皇帝也不做。正是這種傳統,驗證了中國文化的一大本性,那就是“非侵略本性”。
因為講到了漢武帝派張騫“鑿通西域”,我想到了一件有趣的往事。
在二十世紀即將結束的時候,我考察人類古文明遺址到了波斯帝國的故地——伊朗。德黑蘭早就計劃修建地鐵,但由于兩伊戰爭,工程停了。戰爭結束后,工程也進展緩慢,當地民眾貼出大標語,用波斯帝國公元前六世紀居魯士大帝的口氣問:“德黑蘭地鐵,怎么到今天還沒有鑿通呀?”把老祖宗一抬出來,政府急了,趕緊在國際上招標,中標的是中國。
我到時,很多中國工人在那里挖鑿隧道。我參觀了他們的工程,就在演講中講到了漢武帝派張騫“鑿通西域”的歷史。我說,第一鑿起自漢代,現在,漢代的鑿子交到了你們手上。
我還說,我們過去總喜歡講戰爭的故事,為什么不多講講鑿通的故事呢?戰爭,很可能是在破壞文化,而鑿通,卻一定有利于文化。因為文化的本義就是“鑿通”。
(摘自《中國文化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