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家好,我是不老的樹,武漢一家三甲醫院的急診科醫生。作為一名從業多年的醫務工作者,我在急診室里見證了太多的故事,故事里反映出來的人性善惡,常常讓我時而感動時而憤怒,久而久之,也就見怪不怪了。但對于普通人來講,你永遠不知道急診搶救室里,生死存亡的瞬間,人性的糾結和無奈,以及他們背后不為人知的故事。通過《知音海外版》“急診室故事”這個欄目,我想把這些故事分享給大家。希望大家一如既往地支持和喜歡我和這個欄目,在他人的故事里自省以及成長。
今天的故事是關于一個花季少女的,她服藥自殺被送到急診室,自殺的原因竟然是韓國一個偶像團體解散了,當大家都對她自殺的原因嗤之以鼻時,真相揭開竟讓人眼角濕潤了……
花季少女自殺
晚上八點,好不容易看完最后一個等待的病人,打算去吃晚飯,一對母女匆匆走進急診大廳。
女兒不情不愿地走在前面,母親在后面幾乎是半推著將她帶入醫院。
進入大廳,母親顧不上女兒直接走向分診臺:“護士,我女兒吃藥自殺,我要掛什么科?”
吃藥?自殺?
一聽到這樣的詞,很容易讓人想到要命不要錢的百草枯。特別是女孩看上去精神狀態良好,不像是吃普通的安眠藥。
護士急忙問:“她吃了什么藥?吃了多久了?”
母親說:“什么藥我也不知道,吃了大概半個小時不到。”
護士看著站在門口一臉生無可戀的我,做出了無可奈何的表情。
病人信息欄里寫著女孩叫趙欣圓,今年14歲。我估摸著應該上初中二年級,正處于青春期的反叛期。
很快,趙欣圓被安排進入搶救室。門外,媽媽急得團團轉,門里趙欣圓卻像個沒事人一樣躺在床上玩手機,一臉冷漠地看著護士們忙前忙后,量血壓、裝生命檢測儀。
我問她:“你吃了什么藥?吃了多少?”
趙欣圓假裝沒聽見,目不轉睛地盯著手機。
我繼續問:“你得告訴我你吃了什么,我才能想辦法救你。”
趙欣圓繼續沉默了一會,看我一直沒再開口,她嘆了一口氣說:“醫生,我能求你一件事嗎?”
我說:“什么事?”
趙欣圓一臉認真地說:“我求你不要救我,要用什么藥你隨便用,多貴都沒關系,我爸不缺錢。你隨便注射到垃圾桶就行了,只要不注射在我身上。”
我見過很多生死關頭求生的人,卻很少見到有人一心求死。
聽到這樣稚嫩的話語,我忍不住笑著說:“你爸媽再不缺錢,也不是你這樣糟蹋。你的命不僅是你自己的,也是父母給的,成年之前,你的命不由你說了算。”
“不是說顧客是上帝嗎?上帝的話你們怎么能不聽呢?”趙欣圓有些生氣。
“首先,這里是醫院,不是商場,醫生的職責是治病救人。至于上帝,我不信教。”
眼見說服不了我,趙欣圓繼續躺下玩手機。
我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身對一旁的護士說:“先抽個血吧。”
從搶救室出來,正好聽見女孩媽媽打電話:“什么叫我沒把女兒管好?孩子是判給你了,是你家那個母老虎容不下孩子,才讓她小小年紀住寄宿學校。”看見我,女人對著電話說:“我現在學校附近的醫院,你趕緊過來。”說完,她匆忙掛斷電話。
她面向我的時候,我才注意到,她是一位孕婦,凸起的小肚被遮擋在寬松的衣服下若隱若現,不仔細看還真是看不出來。我忙示意她坐在休息區的凳子上。
女人叫王麗,是趙欣圓的母親。還不等我開口,她就著急地詢問:“圓圓怎么樣?有沒有生命危險?需不需要洗胃?”她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因為太過緊張,明顯有點喘不過氣。
我安慰她:“你先別急,顧大的,也得顧著小的。她現在不配合,不肯說吃了什么藥,目前生命體征平穩,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先觀察一下再說。”
聽到我說沒有生命危險,王麗這才松了一口氣,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肚子。
我剛起身要走,一個男人沖了進來:“麗麗,你沒事吧?”
男人走到王麗身邊,摸著王麗的肚子,抱怨道:“圓圓爸爸呢?怎么能讓你一個孕婦在醫院里跑來跑去?”
男人的話音剛落,一對中年夫妻慌里慌張地走進急診室。
看見王麗,男人沖上來:“圓圓怎么樣?好好的,她干嗎要自殺?你個當媽的,不要只顧肚子里的,有時間也要多關心關心你女兒,青春期的女孩子,最容易想不開。”
男人幾句話,氣得王麗面色漲紅,她指著男人鼻子罵:“趙承澤,你有什么資格說我不對,女兒判給你了,你才是她的監護人,你還不是只顧著你的兒子,哪還管我女兒死活?”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兩個人各執一詞,趙承澤一激動,不小心撞到了王麗的肚子。王麗的老公沖上來一拳打在趙承澤臉上……瞬間,四個人打成一團。
搶救室外,父母打架的聲音震耳欲聾,躺在搶救室里的趙欣圓眼角有淚,她把頭埋在被子里,肩膀一顫一顫的。
偶像組合解散
王麗有孕在身,再這么打下去很容易出事。我趕緊叫來保安,將四個人分開。
我生氣地說:“你們要打架也要分時間和地方,女兒喝藥自殺,現在在搶救室里,你們現在要做的是問清楚她到底吃了什么藥以及為什么自殺。”
說到女兒,趙承澤才反應過來自己是來干什么的,他趕緊走進搶救室,趙欣圓卻把頭埋在被子里,死活不出來。
趙承澤好言勸了幾句不奏效,立馬變臉:“你說說你,這么大了,還不懂事。我不少你吃不少你喝,只要求你好好學習。你成績差也就算了,現在居然玩自殺,我看你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干!”
聽到爸爸如此說自己,趙欣圓也不甘示弱,她從床上爬起來說:“你除了給錢,什么時候管過我,你只在乎你的兒子和你的新家,你什么時候在乎過我?”
趙承澤被女兒問得啞口無言,又拉不下長輩的面子:“你看看你現在多沒家教,怎么能這樣跟爸爸說話?”
“我連家都沒有了,哪里來的家教?”趙欣圓質問道。
眼見說不過女兒,趙承澤氣呼呼地走出了搶救室。
說到治療方案,驗血報告顯示不嚴重,我建議多做幾項檢查,如果可以保守治療,就不用洗胃,畢竟洗胃是個非常痛苦的過程。
王麗堅持保守治療,但趙承澤卻不同意,兩個人又是一陣爭執。
王麗的老公眼看著懷孕的老婆情緒激動,生怕肚子里的孩子有危險,堅決讓王麗回家。王麗為難地說:“圓圓還在住院,我怎么能走呢?”
老公說:“她爸不是來了嗎?況且醫生也說沒什么大礙,你在這也幫不上什么忙,萬一肚子里這個再有個三長兩短怎么辦?”
王麗猶豫了一會,最后決定先回家。走之前,她對趙欣圓說:“圓圓,你在醫院好好聽醫生和護士的話,媽媽明天再來。等你出院了,我們再好好聊聊。”
趙欣圓伸出手想挽留媽媽,可被繼父給攔住了,他握著趙欣圓伸出的手說:“你好好休息,媽媽在這里也幫不上忙,明天我們一定來看你。”
趙欣圓把頭撇過去,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臉憋得通紅。
王麗走后,趙承澤堅決要求洗胃,他說:“不管她吃了什么藥,總歸是對身體有害的,趁早洗出來放心。讓她難受一下不是什么壞事,順便長長記性,看她以后還敢不敢亂吃藥。”
搶救室里的病人,選擇權從來不在自己手里。我本想讓趙欣圓說出她吃了什么藥,盡量避免洗胃,可她像是故意跟爸爸對著干似的,什么也不說。
晚上11點,趙欣圓洗完胃被送入病房,她的臉煞白,一點血色也沒有。
趙承澤的妻子說:“老趙,我該回家了,孩子還在鄰居家。你明天也得開會,不能一整晚不睡。這里有醫生和護士,她也洗完胃了,應該沒事了。”
趙承澤看著病床上的趙欣圓,臉上有一絲猶豫。妻子見狀又說:“我們可以請護工照顧她啊,明天一大早送完孩子我就來看圓圓。”
母親走后沒多久,父親也走了。趙欣圓躺在床上,看著爸爸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假裝無所謂地戴著耳機聽音樂。
有護士給趙欣圓整理床鋪的時候,不小心扯下了她的耳機,音樂聲出來,護士驚喜地說:“你也喜歡這個韓國組合啊?”
或許是遇到了知音,趙欣圓眼里瞬間有了光,和護士說起了這個組合和他們的音樂。最后,她一臉失落地說:“可惜他們今天宣布解散了,我的人生也找不到意義了。”
原來趙欣圓自殺是因為這個韓國組合解散了。
我們都覺得驚訝,粉絲因為偶像自殺并不少,但真的見到還是覺得有些驚訝。怪不得不管王麗如何問,她就是不說。
想要完整的家
本來這種不嚴重的病住一晚觀察一下,沒什么事就可以出院了,但趙欣圓住了三天,原因是無人來接。
說好第二天過來的王麗在電話里說,自己昨天動了胎氣,今天要在家休息。趙承澤以為王麗會去,開完會就直接出差走了。繼父和后媽當然無心照顧她,于是趙欣圓就這樣一個人被留在了醫院。因為她是未成年人,又沒有監護人,醫院也不能隨便放她走。
趙欣圓顯然習慣了這種爹不疼娘不愛的局面,她淡定地躺在床上,每天就是玩手機。護工買的飯,扒拉兩口就不吃了。中午,她看見護士們喝奶茶,小心翼翼地問我:“醫生,我能不能喝奶茶?”
看著眼前的少女,我竟然生出一股心疼,本該是父母愛護的年紀,卻因為父母各自再婚生子后,讓她小小年紀一個人活成了一座孤島。我說:“可以是可以,但只能喝一杯的三分之一。”
聽到我說可以,她快樂得蹦起來,臉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聊天的時候我問她:“韓國團體解散對你來說,真的那么重要嗎?重要到你為此放棄生命?”
趙欣圓看我一臉不解,笑著說:“你們這些大人當然不懂,你們因為覺得那是與你的生活無關的事情,但對于我來說,他們是我的精神支柱。”
看著我不解的眼神,趙欣圓繼續說:“我8歲那年,父母離婚了,原因是我爸出軌,小三就是我的繼母。離婚的時候,我被判給了爸爸,可我恨那個女人,我恨她破壞我的家,恨她讓我變成了單親家庭的孩子。所以住在一起的時候,我經常惡作劇,往他們的床上潑水,往那個女人的高跟鞋里放釘子。一開始,爸爸還讓著我,覺得父母離婚虧欠我。可是很快,后媽懷孕了,她給我生了一個弟弟,我爸就再也容忍不了我這些惡作劇。”
“于是,我又跟著媽媽一起生活,可我媽每天就只知道在我面前罵我爸,一直到我12歲,我媽再婚。繼父覺得我被判給了爸爸,媽媽沒有撫養我的義務,說什么也不同意我繼續跟著媽媽生活。我沒想到我媽竟然同意了,她對此的解釋是,繼父始終是個外人,又是個男人,她怕我跟著她會吃虧,繼母再壞,也是個女人,她頂多說我幾句,不會把我怎么樣。”
“就這樣,我回去跟著爸爸生活。可我和繼母的關系一直很緊張,爸爸為了清凈,就把我送去上寄宿學校。每個星期五,當其他同學迫不及待回家的時候,我竟然發現自己沒有地方可以去。自從我喜歡上這個韓國組合,我的生活一下子豐富多彩起來。一群不認識的陌生人,天南地北聚在一起,為他們打榜、做任務、做宣傳,我們互相稱呼為家人。也只有在那個時候,我才覺得自己不是孤孤單單一個人。”
“前幾天,那個組合突然宣布解散,我們那個組織也解散了,我又成了一個人。我很想和爸爸媽媽一起吃頓飯,可他們每次見面都吵架,一吵架就把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拿出來說,互相傷害。”
“前段時間,幾個月沒見的媽媽,突然告訴我她懷孕了,她沒有精力再照顧我。媽媽那里沒有我的位置,爸爸家又容不下我,他只知道給我錢,把我打發得遠遠的。他們覺得我有吃有穿,還有錢花,應該知足。可他們根本不懂,我要的是愛啊,是父母給的愛。這些事情壓在一起,那一瞬間我突然就崩潰了,這才有了輕生的念頭。我本來不怕死,可是那天看見媽媽,突然就想看看她緊張的樣子,想知道她心里有沒有我,這才告訴她我吃藥的事情。”
趙欣圓一口氣說了很多,顯然這些委屈壓在她心里許久,一直缺少宣泄的窗口。
她不知道,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悄悄錄了音。我說:“你自己有沒有試著不那么排外,試著去接納爸爸媽媽的新生活,他們已經離婚了,不可能再住在一起,如果你一直留在原地,他們當然沒辦法帶著你一起前行。你要試著打開心扉,去接受他們的另一半,試著融入新家庭,想著你不是少了一個爸爸或者媽媽,而是多了更多的家人,爸爸家的弟弟,還有媽媽家的小寶貝,他們都是與你有血緣關系的親人。”
趙欣圓看著我,似懂非懂地點頭,她或許還沒意識到自己在與全世界作對的同時,也把自己孤立了。
趙欣圓出院那天,我把她的父母都叫來了,把那段錄音放給他們聽。
王麗哭得不能自已:“是我疏忽大意了,平日里只問她吃飽穿暖沒,從來沒有真正關心過她的情感需求。”
趙承澤一直嘆氣,他此時才意識到,自己所謂的維持和平,其實是建立在疏遠女兒的基礎之上的。
出院的時候,父母對趙欣圓表現出出奇的耐心和熱心,面對父母的反常,趙欣圓顯得很意外,但更多的是開心。
“他們都有了各自的家,而我卻沒有了。”——這句話是許多重組家庭孩子痛苦的心聲。對不少孩子而言,父母再婚,意味著跟陌生人一起生活,去到一個別人的家。重組家庭的孩子有沒有幸福呢?有。把那個陌生人變成親人,把那個陌生的家變成自己的家,你就能收獲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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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鄭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