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兆富 孫侃

胡兆富展示自己的人民英雄獎章頒授證明書
1926年,我出生在山東省濟寧市泗水縣仲家莊,上面有三個姐姐、一個哥哥,家里只有一畝三分坡地,連糊口都難。大姐早被送了人。為了給母親治病,二姐又被賣到了鄰村。
我5歲那年,母親沒了。我就跟著哥哥和小姐姐,在周邊村莊討飯。到我12歲時,父親也因病去世了。之后,比我大兩歲的哥哥逃荒去了黑龍江,小姐姐也嫁人了。我為了謀一口飯,到村里地主家做小工。
在當時的農村,小工除了不給主人家端尿盆,其他雜活都得干,還得伺候主人家雇的專干農活的大工和長工。北方人耕地、運輸靠毛驢,毛驢是夜里吃草,所以每天晚上,我都得熬夜喂毛驢。天沒亮透,我就得去水塘里挑水,至少要往返七八趟。天亮了,我又要牽著那頭大黃牛出門,還得趁放牛的時間割草……那種辛苦說也說不完。
1941年前后,魯南的抗日隊伍離得不遠,地下黨在我們那兒越來越活躍。日本人常來燒殺搶掠,我堂姐全家就是被日本人殺死的。地下黨的劉同志發動貧苦農民,成立了“農民抗日救國會”。我好幾次跑去聽,他說的道理我都能聽懂。父親在世時,曾擠出錢來送我去識文斷字,直到父親去世我才輟學,前后讀了5年書。
為了打日本人,為了填飽肚子,我不再做小工,按照劉同志說的大致方向,我往南走了兩天兩夜,在平邑縣找到了魯南泰寧抗日游擊隊。那一年,我虛歲17歲。
游擊隊安排我擔任衛生員。那時部隊的衛校很簡陋,老師也不固定,遇到打仗就擱下書本,跟著部隊走。學的都是最基本的搶救技術,像外傷包扎、骨折整理、壓迫止血、壓力止血等,還有怎樣打紗布繃帶,怎樣上夾板,怎樣消炎。
看起來蠻簡單,但在戰場上,沒有正確嫻熟的救護技術是救不了傷員的。比如頭部包扎,要包得像帽子一樣結實,確保傷員的頭怎么轉,紗布都不會掉下來。你還要分清靜脈和動脈,血液的大循環和小循環,要弄清創口在哪里,血是從哪里出來的。
他們說我悟性很高,在部隊一年多,我就當上了救護班班長。之前我都是當助手,第一次獨當一面在戰場上救人,是在1947年的山東萊蕪魯南戰役中。看到戰友犧牲了、受傷了,涌上我心頭的不是害怕,而是一定要沖上去,把戰友救下來。一個衛生員最大的恥辱,就是把傷員丟在戰場上。
1947年5月,孟良崮戰役期間,我所在的部隊不斷有戰友犧牲。我不停地救傷員,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突然有人大叫:“快跑,飛機又來了!”我趕緊讓擔架員抬著重傷員撤退,自己背起一名腿被炸傷的戰友。這時,一顆炸彈“嗖”地砸下來,指揮所當即就塌了。
我沖過去。指揮所被炸成這樣,指導員肯定受傷了。但這時,敵人快沖上來了,戰友們拉住我的胳膊,說指導員很可能已經犧牲,再往那兒沖,太危險。
我不肯,拼命推開戰友們的手,匍匐著,朝指揮所的方向前進。泥土、碎石還在空中飛,砸在我的頭上、身上,但我管不了這么多了。
“指導員,指導員!”我抱起倒在血泊中的指導員,不停地喊,想把他喊醒。真的,他閉上的眼睛,竟然睜開了,只是他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能一動不動地瞪著我。
他把剩下的力氣全使了出來,才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身邊的文件包。我頓時明白了。見我把文件包拿好,他的眼睛才又合上。
我咬著牙,一邊把文件包和槍掛在身上,一邊扶起指導員,仿佛他還能救活,一步一步向后撤。這時,敵人的炮火越發猛烈,這是步兵沖鋒的前奏。怎么辦?走了幾步,前面就是山坡,我沒有時間思考,干脆緊緊抱住指導員,兩個人一起滾了下去。

1958年,身著軍裝的胡兆富
在山坡下面,我把指導員的身體放平,才發現他已經沒了呼吸和心跳,瞳孔已經放大,身體也涼了。我知道,我不可能把他背回去了。我匆匆用石塊把他的遺體掩埋好,再插上一根樹枝作為標志。等我直起腰,發現敵人已經把我圍住了,他們站在山坡上方,可能還看到了掛在我身上的文件包……天有點黑了,我趕緊趴在地上,爬到山坡前方那條河邊,不顧一切地跳了進去。河水有些冷,水流也很急,我顧不了那么多了,背著文件包拼命往前游。游得太急、太快,我的力氣很快就耗光了。
最后我是被湍急的水流沖到對岸的。我踉蹌前行,不敢停留,拼命往部隊后撤的方向趕,花了一天時間才找到大部隊,把文件包安全上交。聽說里面有好幾份文件特別要緊,絕不能落到敵人手里。因為這件事,我被授予二等功。
后來別人問我當時害不害怕,我說,哪有時間害怕。這文件包是指導員拿命換來的,我必須用命把它護住。
有時打仗打得兇了,衛生員也被迫成為一線指揮員。1948年解放洛陽的一場戰斗,我所在的排里,排長、班長都犧牲了,部隊沒法推進,我成了戰場上僅存的黨支部委員。
戰況緊急,我放下醫藥箱,一邊讓幾名戰士正面火力壓制,一邊讓另外幾名戰士利用戰壕掩護我繞到敵人后方,最后我們炸掉了敵人兩個大地堡,抓獲了10多名俘虜,還繳獲了一支馬槍、兩支沖鋒槍。
這回,我榮立特等功。
你問我一共參加過多少次戰役,立過多少功?其實,在戰場上,雙方動用上萬兵力的才叫戰役,一般規模的只能叫戰斗。我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中的孟良崮戰役、中南戰役、淮海戰役、渡江戰役、舟山戰役等大小共46次戰役,立過特等功2次、一等功7次、二等功8次、三等功5次,獲得過“三級戰斗英雄”“華東三級人民英雄”稱號,得過“渡江勝利紀念章”“解放獎章”……我身上一共有4處大的傷痕,每一處都差點讓我犧牲。第一次受傷是抗日戰爭時期在山東平邑香山口的反掃蕩戰斗中,我們把一小隊日本兵都給消滅了。打得正激烈時,小日本的一顆子彈擊中我的頭部,打落我的一顆牙齒后,從后頸部穿出去,留下一個血窟窿。
我竟然沒有倒下,仍在戰場上跑來跑去救傷員。這種叫貫通傷,也幸虧小日本的子彈很尖,否則傷口只要再擴大幾毫米,我就歸天了。
1947年6月收復山東濟寧,雙方拉鋸戰打得很激烈。周圍都是“嗖嗖”亂飛的子彈,我剛想把傷員扛上擔架,一顆子彈就把我的一截手指頭打飛了。隨即,炮彈在我身邊炸響,耳朵一下子聽不見了。
但傷員都等著我去救呢,這點輕傷還不能讓我下火線。我手指的根還在,但耳朵震聾了,后來也沒有完全恢復。
1948年6月解放開封,那場仗可是厲害了。我所在的營負責從敵人的炮火包圍圈里撕開一條口子,但敵人的炮火特別猛,一聲巨響過后,何營長埋伏的那棟三層樓一下子被炸塌了,他犧牲的時候,手里還緊緊攥著槍。
那天,我瘋了似的與戰友們一起,徒手從廢墟里扒傷員,一共救出11名傷員。那個時候,我的頭部和胸部也被炮彈碎片擊中了,頭皮被掀掉,頭骨被子彈擊穿,凹陷了下去,全身上下都是血。可我顧不上自己了,只知道拼命扒,直到失血過多,暈倒在戰場上。
那回,我昏迷了十多天,因為彈片取不出來,胸口開始化膿。戰友們以為我要完了,沒想到我居然醒了過來。休養幾天后,我又上前線救傷員了。這回更奇,因為在戰場上要不停地彎腰救治傷員,胸口那塊彈片竟然被擠出了身體!我咬著牙,徒手把彈片從胸口拉出來,就這樣撿回一條命。
我的命夠大,這應該是一種巧合。在戰場上,有那么多戰友和我一樣,把生死置之度外地往前沖,但很多人沒能像我這樣幸運。

胡兆富在部隊時獲得的軍功章
我要特別說一說兩位英雄,他們都犧牲了,我覺得他們才是真正的英雄。
一位是我前面說的何營長,解放開封那一仗時不幸被炸死的那位。他在戰場上特別勇敢,這在部隊是出了名的。那天,和上級命令一起下來的,還有何營長的副團長任命書。有人勸他這回不要沖在最前面了,他堅持說,等拿下開封后再上任。后來,我們抱著他的遺體不停地喊:“營長,你快睜開眼睛,我們勝了啊,我們勝了啊!”
還有一位英雄,叫林茂成,是我們山東沂水人。從抗日戰爭到解放戰爭,他身經大小戰斗80余次,個人斃(傷)敵百余名,俘敵200余名,指揮戰士繳獲的武器可以裝備當時的一個師。1949年準備解放舟山時,他帶著營連干部到大榭島前沿陣地偵察,遭敵人機關槍掃射,中彈犧牲。太可惜了!這樣出色的戰斗英雄,在全軍都是少見的。
這么多人前仆后繼地英勇犧牲了,他們才是最值得被記功和贊揚的。我打了這么多年的仗還能活下來,我夠滿足了。經歷過戰爭的人、在戰場上浴血奮戰過的人,對生命、對人生意義的理解,肯定與一般人不一樣。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當成英雄。那些比我英勇、功勞比我大、已經犧牲了的戰友,他們就像一面鏡子。只要拿他們照一照自己,我的那些戰功和榮譽就不值一提。
解放了舟山,打完四明山剿匪戰,1950年我到南京空軍司令部報到,先后在南京的大校場機場、衢州機場和寧波莊橋機場擔任衛生員和軍醫。組織上又讓我去讀書,我拿到了高中文憑。之后,我隨部隊轉到吉林的一軍區,其間又到重慶第七軍醫大學深造了兩年。
1958年,按照軍委部署,各部隊實施人員裁減。作為一名共產黨員,我主動報名了。
我更愿意做一名一線的醫生。后來,我到了浙江金華。當時的金華專區包括現在的金華和衢州兩市,地盤蠻大。毛主席發出了“一定要消滅血吸蟲病”的號召,我得知常山縣的血吸蟲病鬧得很厲害,就毫不猶豫地說:“常山需要醫生,那我就去那里。常山條件艱苦,那干脆全家人都去,互相有個照應!”那是在1963年年初。
順便補一句。我是1952年結的婚,妻子是我山東老家的。去常山那年,我們已經有3個孩子,其中一個剛出生不久。我們全家5口人背著鋪蓋卷來到了常山。從此,我再也沒換過地方。
常山的血吸蟲病被成功消滅后,省里還發給我一本證書,這是我在地方上拿到的第一本榮譽證書。那些從部隊帶回來的軍功章、獎章,我早就收起來、藏起來了,所以在常山,沒人知道我立過戰功,連知道我曾是軍醫的也很少,而這,正是我樂意的。
血防工作告一段落后,組織上有意讓我擔任縣防疫站領導。我說,我更愿意去醫院,當一名臨床醫生,因為這樣離病人最近。后來,我就到了常山縣人民醫院,成了一名內科醫生。
成為縣人民醫院的普通醫生后,我每天要看150多名病人,但我知道,還有很多病人住在大山深處,沒法來縣城求醫問藥。我就徒步到距離縣城40公里遠的毛良塢,上門為當地人看病,遇到買不起藥的農民,我就主動替他們付醫藥費。
1965年,毛主席提出“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我響應號召,加入醫療宣傳隊,到青石鎮硯瓦山村、天井頭村等地,做衛生預防工作,培養當地的赤腳醫生。半夜有人突發急癥,我二話不說,提著一盞馬燈就出發。別人勸我天亮了再走,我笑道:“以前打仗時,深更半夜在大山里急行軍都是常事。而且打仗只有前進,哪有后退的?寧可自己犧牲,都不能往后退縮啊!”

胡兆富與孫女胡煜琦翻看老照片,講述過去的故事
“救一個,再救一個,不管到哪里,我都是一名醫生。”我常用這句話來提醒自己,和以前在戰場上救傷員時一個樣。年紀大了后,只要能坐能站,我就堅持去上班。給病人看病時,腦部的舊傷時常發作,我就綁上冰袋止痛。我總覺得,救人一命、幫人擺脫病痛,這是天大的善事。
2018年3月,因為腦部的槍傷復發,我跌傷了腿腳,住進醫院。外孫來看我時,喜滋滋地帶來法院系統為他頒發的三等功獎章和優秀共產黨員證書。我說:“你不要有了一點榮譽就翹尾巴,要說立功,我立的功比你多得多。”我是為了激勵他才這樣說的。
外孫特別好奇,反復問我究竟立過什么功。我說:“我特等功、一等功都立過,不過現在你不要問我的事情了,我只是希望你的工作能做得更出色。”
不要說外孫,連我的兒子女兒都不清楚我究竟立過哪些功。后來,我的“秘密”還是被縣退役軍人事務局挖掘到了,軍功章從箱子底下翻出來,那么一大堆,連我妻子都嚇了一跳。它們已被我藏了60多年。
今年我已經95歲了,經歷了那么多戰斗,我活了下來,還活得這么長。而我曾經的戰友,如今在世的恐怕都很少了。現在,我的戰功被大家翻了出來,我還得到了很多新的榮譽,可我還是要說,這些功勞不是我一個人的,是千千萬萬戰友一起浴血奮戰得來的,是屬于那些犧牲了的戰友們的!我更愿意把他們的故事講出來,他們才是中國人永遠不可忘記的英雄!
(若 子摘自《杭州日報》2021年5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