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劉怡仙發自哈爾濱

在離婚登記處,志愿者正嘗試勸解當事人。
南方周末記者 ? 劉怡仙 ? 攝
★作為全國首批婚俗改革實驗區之一,哈爾濱市南崗區的改革重點是離婚調解與婚姻輔導。試水始于2017年,四年中有3270對夫妻接受離婚調解,其中2028對夫妻重歸于好,調解成功率62%。
醞釀離婚調解的同時,哈爾濱市南崗區民政局局長趙曉春也開始琢磨“婚姻頒證師”制度,邀請當地有名望的人到婚姻登記處給新人頒證。他的初衷是讓新人感受到婚姻的神圣,承擔家庭的責任,不輕易說“離婚”兩個字。
近年來,專業的心理咨詢師力量在各地民政局推出的婚姻輔導中得到重視。但南崗區目前仍以退休志愿者為主,孫力覺察到,離婚當事人對于專業的、年輕的調解員更有戒備心,而69歲的她則具有媽媽一般的親和力。
69歲的孫力,是黑龍江省哈爾濱市南崗區婚姻登記處的離婚調解志愿者。本該安享退休生活的她,值班時早上6點半從家里出發,轉兩趟公交車到婚姻登記處,8點半準時上班,下午四點半下班。她與其他志愿者管在這的工作叫“趴活”——識別那些沖動離婚的夫妻,上前勸導。
“趴活”開始于四年前。當時,南崗區民政局局長趙曉春出于降低離婚率的考慮,招募人員開展離婚調解服務。掣肘于人力、財力、智力支持有限,趙曉春只能采取志愿服務的形式。
四年探索逐漸形成了一套獨特的南崗方案。截至2021年5月10日,在接受離婚調解的3270對夫妻中,有2028對夫妻重歸于好,調解成功率62%。2021年4月,哈爾濱市南崗區通過申請,被民政部確認為全國首批婚俗改革實驗區之一,其中一項重點工作即為離婚調解與婚姻家庭輔導。
2021年6月18日,在民政部舉行的“十四五”民政事業發展規劃專題新聞發布會上,婚姻輔導被進一步強調。民政部社會事務司副司長張貞德表示,“十四五”期間,將推動縣(市、區)級婚姻登記機關實現婚姻輔導服務全覆蓋,依托婚姻登記機關的陣地優勢,引入社會工作專業力量,為有需求的婚姻當事人提供情感溝通、心理疏導、關系修復、糾紛調解等服務,提高婚姻當事人維護婚姻家庭的綜合能力和素質,減少沖動離婚行為。
在婚姻觀念變革加劇的時代,把握離婚調解服務的邊界是一項需要小心拿捏的難事。如何既提升調解成功率、維護婚姻家庭穩定,又不至于違背離婚自由原則?南崗區民政局選擇以志愿服務的方式破局。
識別能挽救的離婚
依照國家5A級婚姻登記機關建設的南崗區婚姻登記處,面積足有1200平方米,寬敞,功能室配備齊全。結婚頒證大廳氛圍喜慶,有大大的“囍”字和垂墜的鮮花,新人和父母爭相合照。
離婚登記則需要走過一條長長的走廊,那里的椅子是深藍色的,墻上掛著標語“多一點關愛,少一點焦躁;多一點理智,少一點沖動”。四張相鄰的桌子上豎起擋板,人們沉默、不交流,沒有笑容。
穿著粉色馬甲的志愿者在其中徘徊,偶爾湊上前去:“姑娘,填表有問題嗎?你倆商量好了嗎?”她們在尋找機會說服離婚夫妻到另一個小房間里,接受一對一的調解。
這項特有的服務起始于2017年初,趙曉春發現當地離婚率很高。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舉例稱,2017年1月26日,春節前的最后一個工作日,南崗區辦理結婚登記10對,離婚則有13對。
“怎么會有這么多離婚的?”趙曉春有些不安。
這位民政局局長曾在街道辦任職多年,空閑時喜歡搬張小板凳到工地,給農民工子弟上課。在他看來,許多徘徊在犯罪邊緣的孩子都曾遭受家庭創傷,婚姻破裂對孩子的影響是巨大的。居高不下的離婚率背后潛藏著社會不穩定因素,“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趙曉春找到巾幗志愿服務隊的隊長王春艷,希望她能帶些志愿者來婚姻登記處做調解服務。王春艷很快組建出四人小隊,其中有兩位是曾長期在社區工作的老大姐,還有一位就是孫力。
彼時,孫力從當地圖書館辦公室的崗位上退休,輾轉在多個團隊做志愿者。她記得,第一次和趙曉春見面就跟面試一樣。趙曉春說南崗區離婚率很高,問她們對這個現象怎么看,能做什么。
正式上崗后,南崗區民政局婚姻登記處給志愿者配備粉紅色的馬甲,上面沒有其他文字或圖案,僅在胸前別一個“和”字。這件馬甲令她們看起來整齊劃一,像是婚姻登記處的工作人員。
盡管王艷春等人在社區工作多年,有許多大事小事的調解經驗,但在離婚調解領域,她們是新人,方法全靠自己摸索。孫力說,那時熱情高,看到一對來離婚的,便上前去勸導,常常費力不討好。
后來,她們漸漸發現來辦理離婚的人大致能分成三類:第一類稱“政策性離婚”,為了買房名額、享受低保等,他們大多有說有笑,一問便答“阿姨我們要買房”;第二類是三觀不合,鐵了心非離不可;第三類是“激情式離婚”,也就是雙方還有感情基礎。
前兩類,志愿者們了解后基本上不多勸導。有時對于第一類“假離婚”,會說幾句“不能弄假成真啊”。真正考驗她們的是如何識別出第三類——還能挽救的婚姻。
時間久了,志愿者們積累出經驗:帶著孩子來的,多少會替孩子考慮;在登記大廳還吵架、對罵的,說明感情未盡;還有的,在交登記表時互相推讓“要去你去”“我不去”,說明內心不想離。
婚姻觀念代際沖突
南崗區民政局的離婚調解室不大,十來平米的房間劃分成兩個區域,中間隔著一扇窗戶,兩邊各有一張小桌子、數把椅子。調解時,志愿者通常將夫妻雙方分開,分別談話。
調解的前二十分鐘,當事人通常在倒苦水,“對方如何如何,在家里不干活,不著家”,二十分鐘后,當事人逐漸冷靜下來,調解員也大概摸清了兩人的分歧和矛盾,開始順著話頭逐一調解。
調解得兩人搭檔,其中一個原因是一個調解員聽人抱怨、嘮叨久了,容易“聽岔了”;另一位志愿者在一旁聽著,能夠幫忙快速整理思路,一旦發現搭檔思維混沌了,馬上接過話茬,繼續推進。
孩子是常用的突破口。孫力會舉出各種各樣的案例,嘗試說服夫妻倆:一旦離婚,孩子將在單親家庭長大,可能面臨什么狀況。志愿者們心疼這些孩子,看到抱著八個月大的孩子來離婚的,她們會在私底下感嘆許久“孩子太可憐了”。
孫力記憶猶新的是一個五歲女孩的故事。父母吵架,帶著她來婚姻登記處辦理離婚。她一個人坐在那兒的時候,孫力和她聊天,女孩說“等我長大了,我就讓爸爸媽媽搬出去住”“等我長大了,我不和老公吵架,好好照顧孩子”“我要把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孫力聽出來,女孩說的都是父母在生活中的反面,“孩子什么都知道”。孫力一邊聽,一邊把對話記錄在一張紙片上。
搭檔馬永華則有一次直接將孩子畫的家庭照啪一聲砸到夫妻倆面前,“你們倆看看”。孫力說,調解不是一味地順著當事人的性情說,有時候得像馬永華這樣,適時地“下下對方火氣”。
調解方式沒有一致的模板,每段婚姻出問題也都有各自的緣由。有些因為婆婆老干涉家里的事情,媳婦無法忍受;有些是兩人對孩子的教育出現分歧,因此爭吵不斷;還有的則是彼此猜疑,你我分得太開。也有白發老人說,“我將就了一輩子,到老不需要再忍”。
志愿者們認為,離婚調解需要耐心,等待真實的婚姻矛盾浮現出來。而調解的核心在于認識到婚姻、家庭、責任是一體的,“你結婚的時候要告訴父母,離婚的時候咋不讓父母知道呢,婚姻是兩個家庭的事,不是兩個人的事。”一位志愿者說。
只是這樣的觀念在年輕一代夫妻面前會碰壁。志愿者們歸結為:年輕夫妻不愿為了孩子去犧牲忍耐,覺得分開也能各自照顧孩子。
“我記得我結婚的那個年代,婚姻是嚴肅而又神圣的。現如今,隨著經濟、社會的轉型,人們心里有一種浮躁。(有的)年輕人在我這領完結婚登記證,出門之后馬上返回就要離婚”。趙曉春在工作報告《婚俗改革工作紀實》中提到,婚姻觀念發生了巨大變化——他三十年前結婚時,還要找單位領導開證明。
趙曉春見不得年輕人穿著短褲拖鞋來領證,覺得太過隨意。2021年6月9日,他在南崗區婚姻登記處看到領證的新人里,有個女孩戴著小頭紗在宣誓,便跟志愿者說,“這小兩口就比較重視儀式感”。
在2017年醞釀離婚調解的同時,他也開始琢磨“婚姻頒證師”制度,邀請人大代表、政協委員、道德模范等當地有名望的人,到婚姻登記處給新人頒證。趙曉春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的初衷是讓新人感受到婚姻的神圣,承擔家庭的責任,不輕易說“離婚”兩個字。
為此,他還準備了婚前輔導公益課,從婚姻的內涵、發展階段一直到遇到問題如何應對,足足一個多小時的講課內容。新人還可以掃碼答題,看看學習是否到位。
調解的底線與邊界
最難的還是離婚調解。
有些人的邊界感強,填寫離婚表單時遇到志愿者上前詢問,立馬揮著手說“去去去,一邊去,這是我的隱私,不用你們看”。
被拒絕帶來的負面感受積壓起來,志愿者也不好受。有段時間,孫力覺著早晨起不來,“下了班就想上哪兒去吼兩嗓子去”。志愿者們聚在一塊商討,是不是需要找心理咨詢師看看,也倒倒苦水。
但只要值班當天,能有一對調解成功,孫力心里就感覺輕快很多。“老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我們也是做了好事”。
可怎樣算調解成功呢? 志愿者王淑芬遇到一個例子,2021年3月時好不容易把一對來離婚的小兩口勸回去,可6月回訪時,對方說“阿姨很抱歉,我倆沒調解成功”“我還在找其他離婚方式”。這時候,王淑芬回復自己的態度中立:“不支持離婚,也不一味地攔著不讓離婚。”
此前,志愿者們曾明確一些底線——婚姻中存在家暴行為的,不調解;一方吸毒、酗酒、賭博或者多次出軌的,都不調解。
黑龍江大學法學院教授王歌雅自2017年便關注到南崗區的婚俗改革嘗試,頗為認可。她認為,離婚調解可以有效避免草率、沖動的離婚,但也有其邊界。程序上,登記離婚中的調解要遵循自愿原則;在調解內容上,不能違背民法典婚姻家庭編中關于離婚的規定,要符合現代的婚姻倫理。比如說,傳統婚俗觀念要求女子出嫁從夫,但現在則講求男女平等。
“這就對調解員的素質提出很高要求,既要懂婚姻法律,還要理解現代婚姻倫理。”王歌雅說。
南崗區的調解員多是志愿者,還面臨志愿者補貼費用捉襟見肘的困境。早前,趙曉春將南崗區民政局的臨時工工資拿出來,用作志愿者的餐費、車費補貼,錢不多,每人每個月200元。后來,因行政經費改革,這筆費用被迫砍掉,志愿者的費用只能依靠自籌。
2021年2月,南崗區民政局與哈爾濱市來順公益志愿服務中心合作,由來順公益整體負責離婚調解志愿工作。但與其他地區的政府購買服務不同,來順公益需要自籌資金,提供人力、物力上的支持。
這并不能持久,趙曉春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南崗區民政局也在考慮政府購買服務的方式,具體的實施方案及考核標準正在籌劃中。他們考慮在補貼中增加“獎勵”,即調解成功一對,另外補貼30元。
這是否會導致志愿者以結果為導向,越過調解的邊界?“當然是要以法律為基準”,趙曉春強調,補貼的有無與多寡確實會對志愿者積極性造成影響,這方面還需要更細致的考量,但法律是不能逾越的底線。
專業化之路仍漫長
趙曉春也注意到了離婚調解的專業性問題。2018年,他開始聘請有經驗的婚姻咨詢師加入團隊,邀請王歌雅作法律方面的指導。2021年,心理咨詢師徐磊加入,每周五給志愿者們講課。
孫力形容,專業的心理咨詢師講課,像是把自己“想說但說不出來”的東西一下子都掏出來。許多腦海里模糊的經驗,經過整理,便清晰許多。比如婚姻要經過好幾個階段,處于初期的暈輪階段時看對方什么都好,進入磨合期則可能產生摩擦。這個理論讓志愿者調解時更有依據,而不是重復自己的經驗。
近年來,專業的心理咨詢師力量在各地民政局推出的婚姻輔導中得到重視。據南方周末記者了解,在15個全國首批婚俗改革實驗區中,便有成都市武侯區、南京市建鄴區、寶雞市金臺區等通過政府購買社會組織服務,引入專業的心理咨詢師、社工師做離婚調解,且不少是長期的、可反復多次的婚姻咨詢服務。
為了讓調解服務往規范化的方向走,2021年年初開始,趙曉春邀請了有經驗的談判專家對志愿者們的經驗做總結梳理,形成文本。原來四個人的志愿者團隊逐步擴大到四十余人,每天做調解記錄,也開分享會。
“我們哈爾濱的公益氛圍好。”來順公益理事長徐來順常到全國各地救災、做公益服務,他比較后認為,當地人熱心,做工作“奔著情懷來”,這可能是南崗區作為婚俗改革實驗區獨有的優勢。
徐磊進一步總結稱,以孫力為代表的志愿者主要以退休人員為主,時間上很充裕,另外她們有熱情,能從調解服務里獲得極強的價值感。
“要是換成年輕人,肯定都待不住。”徐磊說,年輕人要養家糊口,沒有這么多時間做志愿服務,再者調解工作瑣碎而且常被拒絕,年輕人難以感受到價值感。
孫力認為,像她這樣的志愿者有難以替代的優勢。她覺察到,離婚當事人對于專業的、年輕的調解員更有戒備心,而69歲的她則天然具有媽媽一般的親和力。當孫力搭上對方肩膀說“孩子,有啥事難到要離婚啊,來跟阿姨說說”,年輕人不抗拒。孫力理解,即便年輕人婚姻觀念與她不同,在遇上離婚難事的時候,也需要傾訴。
但年紀大也存在接收新知識偏慢的問題。徐磊稱,專業婚姻咨詢師、離婚調解師的成長尚需要數年,南崗區婚姻輔導的專業化之路仍然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