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汪徐秋林 南方周末實習生 王豪 周海涵發自廣東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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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3日,在荔灣區刑警大隊的視頻研判辦公室里,一位工作人員估量,待排查的數據規模“大概有幾十個TB”。
黃子賢將尋找病毒傳播鏈的工作,比作尋找“看不見的犯人”。“但說實話,每通過視頻找到一個高危行為或陽性病例,想到病毒的傳播力,我只會感到沉重。”
“每一個人都需要從中走出來”
6月16日,廣州市政府通報,有6個封閉、封控區域達到解封條件。秦鵬哲介紹,解封之前,工作人員還會對封閉場所再一輪消殺。“通風系統如何、空調系統采樣會不會含有病毒、環境是否安全,都需要評估。”
自6月15日廣東首次出現全省本土“零新增”后,秦鵬哲和流調隊員們開始復盤整條病毒的傳播鏈。“有沒有感染者還沒找到? 他們的密接接觸者都找到了嗎?”秦鵬哲依然放不下心。
壓力也不僅是來自病毒,流調人員還直面了每一個感染個體的喜怒哀樂。
那位傳染了多位病例的宋阿婆,在秦鵬哲看來,活動范圍也不過是一位廣州老人再普通不過的生活起居:早上喝茶,中午回家睡覺,下午接孫子,接著回家做飯,再遠一些,就是去海珠區看望自己95歲的母親。“只能說是她運氣不好,染上病毒。”
此前一直關注精神疾病的李文艷,在此輪流調過程中,也感受到工作人員與被隔離人群心理上的變化。
荔灣區疾控中心現在在編人員七十余人,平均年齡44歲。最忙時,所有員工幾乎都在參與流調,此外,工作人員還需身兼采樣、密接轉運、環境消殺、心理疏導、物資運送等數職。李文艷在采訪中常談到,“有時候忙起來腳趾頭都要上來彈鋼琴”。
她和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員常需要用自己的手機給密接排查的居民核實信息,此后,他們難免在半夜接到投訴電話,一打就是半個小時。
李文艷和隊員們不忍心打斷,只能讓來電者宣泄情緒。有一次,她的同事接到一位被隔離人員的電話,對面的男子像困獸一樣發出怒吼,同事最后只能將聲音調小后外放,大家一起商量如何交流,安撫他的情緒。
近一個月來,李文艷還會坐在辦公室里,陪著身邊的流調人員,觀察他們每個人的情緒、身體的變化。
“每一個被隔離的人,和工作人員,都需要從中走出來。”
廣州疫情平穩的這些天,李文艷和同事有空時會設想,今后如何繼續加強疾控中心的公共職能,如何在今后的疫情防控中做好更多弱勢群體的關愛。
但近些天,離廣州不遠的深圳、東莞陸續發現了“Delta變種”的本土病例。李文艷知道,這場與“Del-ta變種”的較量,還將繼續下去。
南方周末記者 汪徐秋林 南方周末實習生 王豪 周海涵發自廣東廣州

午間休息的流調工作隊員。
南方周末記者 ? 汪徐秋林 ? 攝
★“同空間,90秒。”黃子賢說,“陽性病例進入廁所后,女子隨后也進入廁所,有明顯的同空間接觸,之后這位來自南沙的女士就被感染了。”
“我們檢查了1000種可能性,病毒依然可能從第1001個沒想到的地方出現。”秦鵬哲說,“這是本次流調中最難的那一點。”
“刑偵抓壞人在軌跡復原這個方面非常有經驗,再加上這幾年的大數據建設,刑警們有其他警種沒有的優勢。”
有一次,李文艷的同事接到一位被隔離人員的電話,里面的男子像困獸一樣發出怒吼,同事最后只能將聲音調小后外放,大家一起商量,安撫他的情緒。
在一家便利店的監控視頻畫面中,兩名顧客正在排隊結賬,前一名為新冠肺炎確診患者,他偶然向身后望了一眼。不到1分鐘,兩人離店,交集結束。幾天后,后者從密切接觸者確診為陽性病例。
兩人全程均未佩戴口罩,而戴口罩的收銀員未被感染。
這是2021年6月初的一天,廣州市荔灣區疾控中心工作人員李文艷的一個普通工作細節。能被稱為“接觸”的時間就只有數秒,李文艷和同事得一幀一幀地重復回看,抓住“Delta變種”的狡猾傳播路線。
“太快了,我們只能用力追,讓流調跑在病毒前面。”2021年6月14日,李文艷向南方周末記者感慨。
在廣州市新冠肺炎流行病學調查處置中心(臨時)負責人秦鵬哲看來,流調隊員是戰場上“扛槍打仗的那一批士兵”:既要負責現場勘察調取痕跡,也要甄別密接場所,為封控措施提供決策依據,還要與感染者的密接人群、次密接人群和重點人群交談,尋找病毒行蹤的蛛絲馬跡。
2021年5月25日,上述處置中心正式組建,近一個月來,這支由廣州市各區疾控中心工作人員、廣州市公安干警等多方人員共同組建的流行病學調查團隊,在人員最多時,曾達到近四百人。
即便在廣州疫情逐漸平穩的當下,流調隊伍與“Delta變種”毒株的戰事依然緊張。
“我們檢查了1000種可能性,病毒依然可能從第1001個沒想到的地方出現。”6月15日,秦鵬哲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們還要從潮水般的信息里,找到病毒傳播可能存在的關聯,防止疫情反撲。“這是本次流調中最難的那一點。”
“同空間,90秒”
自5月20日以來,廣州市荔灣區公安局刑警大隊警官、流調綜合研判組組長黃子賢,一直在協助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員調查“Delta變種”行動軌跡。
排查的范圍很廣:每個感染者14天來的行動軌跡,核查密接人群和次密接人群的身份,詢問感染者和密接人群,確定他們到過的場所,可能涉及的重點人群……
他們窮盡各種可能獲取信息:上門訪問,到重點場所采樣分析、調取視頻監控,逐幀回看監控視頻里的短暫交集,利用大數據分析感染者和密接人群的行動路徑,甚至聯系網約車公司,找司機詢問這十幾天來的載客記錄……
“盡可能把所有人都找出來。”黃子賢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對“Delta變種”的傳播速度,黃子賢有過切身感受。
6月5日,803平方公里的南沙區一次封區“閃電戰”令市民印象深刻。該區珠江街在重點人群的核酸檢測中,排查出6例陽性病例。事后調查顯示,此6例陽性均為一家人,其中兩名病例曾于10日前在廣州重點防疫區域荔灣區一家涉疫餐廳就餐。
黃子賢排查的餐廳監控畫面顯示,這兩名病例與感染者不同桌也不相鄰,唯一的交集只是其中一名女子與感染者先后進入了餐廳同一個洗手間。
“同空間,90秒。”黃子賢說,“陽性病例進入廁所后,女子隨后也進入廁所,有明顯的同空間接觸,之后這位來自南沙的女士就被感染了。”
流調人員發現,此輪廣州疫情,“Delta變種”頻頻突破以往的流調網絡。在廣州,它曾10天內傳播了4代,潛伏期縮短至3-4天。
廣州市荔灣區公安分局刑警大隊副大隊長、荔灣區流調專班總指揮員苗興向南方周末記者談到,一個病例走進一家店,幾分幾秒坐下來、旁邊坐的是誰、大家有沒有戴口罩、和誰聊過天,都在基本的軌跡調查范圍內。但已公布的案例里,存在多起僅閑聊十幾秒就被感染,或兩個病例就餐時相距甚遠也被感染的情況,這是以往不常見的。
原本“旁邊坐著誰”的調查范圍就必須向外延伸。流調人員往往會根據場所當時人流量判斷,有時密切接觸者的范圍甚至會擴大到整個空間。此外,場地大小、衛生條件、通風情況,包括有無開空調,都需要考慮在內。
多起“洗手間感染”案例發生后,秦鵬哲將“共用洗手間”列為與“同桌吃飯”“同處一室”一樣的危險等級,他挨個通知所有流調中隊的成員,注意“洗手間傳播”的發生概率。
“病毒的傳播沒有規律,只有不斷復盤全過程,才能逐漸增長經驗,找到重點排查的規律。”秦鵬哲說。
“數據不會說謊”
廣州全市規模的流調工作,自5月25日正式啟動。當天,家住荔灣區白鶴洞街道的病例陪發熱、頭痛的孫子到醫院就診,二者均被檢出陽性,隨后兒媳也屬陽性。
在多位流調隊員看來,這個案例給他們留下了深刻印象:密接人群數量迅速增長、陽性病例隨之增加,需要調查的數據也呈指數型攀升,“Delta變種”的傳播速度,也在這個案例中盡數體現。
秦鵬哲通過詢問,發現該病例是這家人中最早發病的案例。她于19日與廣州本輪第一例本土病例郭阿婆同處“又一間茶點軒”時感染。這些天里,她去過早茶餐廳喝早茶,去過海珠區親戚家就餐,與街坊鄰居打過照面,還去過菜市場買菜。
秦鵬哲將該病例22日全天行程寫入流調報告。“如果沒有辨別病例的先后感染順序,我們一開始不會關注其22日去海珠區的行程。”這是與“Delta變種”賽跑的關鍵一步。事后,秦鵬哲仍為當天自己的判斷感到慶幸。
流調工作分三步。找到確診病例,了解傳染源;分析傳染契機;估算疾病傳播的范圍和擴散程度。此外,還需要分析散發病例之間的傳播鏈和每一代病毒的發展趨勢,為疫情防控措施提供支撐。
5月26日凌晨3點,秦鵬哲聯系海珠區疾控中心,隨后海珠區瑞寶街、南洲名苑小區、怡居街提升了風險等級。就在此前幾個小時,上述病例探訪的海珠區親戚也被初篩為陽性。
5月26日,白鶴洞街調高防控級別,開始大規模的核酸篩查。
荔灣區疾控中心黨總支書記張麗回憶,一開始中心領導設想會有約一百人參與到此次疫情的流調工作中來。“那已經是很大規模了。”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那之前,荔灣疾控中心有約三十人參與流調。
但隨著疫情發展,參與流調的工作人員比此前增加了10倍。
需要進入封控區的流調隊員主要由外地支援的170名流調隊員與廣州本地的流調工作隊員共同組成。他們編成13個流調中隊,每個中隊有13-15名成員,其中2名為公安干警。中隊又分成3個小隊,從病例出發,完成包括現場流調、甄別密接場所管控和后續的信息溝通。
但實地探訪中,流調隊員總能遇到一些“意外”:
一些有前科的居民,會在流調工作人員上門詢問時,報上假名和假身份證號,逃避篩查;一些訪問對象不希望家人知道真實行蹤,也會不承認自己的活動場所;有的居民會將流調人員的來電當成詐騙電話直接拉黑;另外一些居民看到上門詢問行蹤的工作人員,直接以“想不起來了”一口回絕。
為此,疾控部門會派出資歷更深的調查員,荔灣區公安分局后方的流調工作組也會甄別包括手機信號在內的多宗記錄,完善流調信息。
“數據不會說謊。”黃子賢說。
5月28日以來,荔灣區中南街道海南村陸續發現近二十位陽性病例。一開始,流調人員并沒有查出海南村的傳播鏈,直到工作隊員翻看不同病例在公共場所的活動監控,才確認一位后發病的患者去過重點場所吃飯,是海南村的“0號病人”。
“如果一開始沒能快速將密接者全部識別出來,他們去到當地還不主動報告,就會造成較大的傳播風險。”秦鵬哲說。
秦鵬哲說,找到人,將他們“固定”下來,流調人員才有時間一個個仔細甄別密接人群。“病毒狡猾,在看不到它的情況下,(快速封控)是一種應急手段。”
流調報告支撐防疫決策
時針再回撥到廣州此輪疫情起點,這也是流調工作的起點。
5月20日晚11時左右,荔灣疾控中心工作人員李海接到了前往荔灣中心醫院的電話。該院發熱門診剛剛上報一起初篩陽性病例。這是廣州此輪疫情的第一聲警報。
李海趕往荔灣中心醫院,當即給這例患者郭阿婆和家人打了第一輪流調電話。他詢問了郭阿婆及她的丈夫、子女,匯總阿婆14天來的行程信息,并在發熱門診電腦前撰寫了第一份流調報告。
但這只是一個病例流調的開始。流調人員為完成進一步調查,需要仔細研判視頻資料,進而調查感染者明晰的行動軌跡,圈定密切接觸者和次密切接觸者。
按照國家方案,初期的流調報告需要向前推兩天尋找密切接觸者;后續的詳細流調報告,則要把14天前所有接觸的人摸底排查。
一個陽性確診病例的密接與次密接人數并不相同,且往往差異巨大。6月15日,李海向南方周末記者透露:“近幾天的新增病例都是在酒店隔離排查中發現,因此密接人數很少。”但感染者的身份和活動范圍決定著密接人群的數量。“例如此次經常活動在餐廳和農貿市場的感染者,產生的密接數量就會很大,后續出現感染者的可能性也會增加。”
此輪流調往往還需要不同區域疾控中心協同作戰。5月21日以來,荔灣區疾控中心向外區、外市、外省疾控中心發送了1600余份協查函,同時收到外地的協查函1400余份。在僅6月初的一天夜晚,就曾有114封協查函發出。短則24小時,長則2-3天,外地密接人群的信息又會從疾控中心傳回前方流調隊伍,在那里得到下一輪的分析研判。
一份詳細的流調報告往往能得到許多信息。
專家們通過流調,研判荔灣區白鶴洞和中南街兩個街道疫情嚴重,一方面由于當地人員較密集,另一方面也是老齡人口較多。最初確診的幾位病例有喝早茶以及跳廣場舞的習慣,擴大了疫情傳播的范圍。此外,本次疫情還呈現家庭聚集的特點。
區域封控的決策同樣需要以流調報告為依據。6月初,疫情始發地荔灣區龍津街錦龍匯鑫閣由中風險下調為低風險地區,便是省市級疫情防控專家組參考流調數據后商討的結果。
南沙區“閃電戰”的解封,亦是如此。秦鵬哲回憶,經過流調排查后,他們首先判斷南沙一家人傳播的范圍有限,結合核酸篩查結果,又發現除了密接人員之外,病毒沒有擴散傳播。因此6月6日晚,南沙區恢復了公共交通、高速公路的運營。
滴滴公司流調指揮中心向南方周末記者提供的統計數據顯示,5月29日至6月15日,廣州疫情,滴滴疫情流調專班配合疫情防控部門流調28起,涉及訂單425單,涉及司乘37人次,其中確診乘客3人。
據統計,此輪疫情發生至今,荔灣排查的密接次密接人群達兩萬余人,轉運隔離九千余人。
公安部門的行動隊
6月14日,荔灣區公安分局刑警大隊偵查員、行動組組員陳日洪又一次與疾控隊員一起,前往荔灣封控區,調取一位陽性病例在小區里的監控錄像。
物業監控室里,陳日洪逐幀翻看視頻,他將其中高危畫面圈出,又由疾控人員一一辨認。此次視頻排查花了約兩個小時,在陳日洪看來,算是“耗時比較快”的。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若視頻中還有不清晰的部分,則會將機器帶回刑警大隊進一步分析研判。
在廣州市疾控中心,主任醫師陳雄飛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此輪流調偵查里,公安等部門給予了重要幫助,疾控部門與公安合作也是此輪疫情特點下的必然。“幫我們宣傳政策,告訴他們需要遵守的法律法規。”
在本輪廣州疫情流調中,公安干警在得到初篩陽性的通報后,會與疾控部門一起調取視頻錄像等資料,進行信息初步甄別。甄別后,這些信息交還給疾控中心的流調人員,以便他們進一步核實。
作為荔灣區公安分局最早參與前線流調工作的刑警之一,陳日洪在5月25日加入了該分局流調行動隊,每當發現陽性病例,他都會與疾控中心工作人員上門,對病例和密接者進行詢問。
陳日洪很快也發現雙方各有所長:疾控中心工作人員專注于被詢問者回答中的行程軌跡,警員們則會關注回答中是否存在遺漏、疏忽和隱瞞。
陳日洪所在的行動隊一共有26人,與前方13個流調中隊合作。此外,荔灣區公安分局刑警隊的“流調專班”里還包括了情報研判組和視頻研判組。他們不出外勤,在后方利用大數據平臺,篩查出重點人群的行動軌跡。
“刑偵抓壞人在軌跡復原這個方面非常有經驗,再加上這幾年的大數據建設,刑警們有其他警種沒有的優勢。”荔灣區公安分局刑警大隊副大隊長、流調行動組組長馬鵬飛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
從5月20日荔灣區公安分局開始參與防疫,到25日所有警力全部投入,再到5月29日至今廣州市公安局三次支援,共有三百余名警員被編制進流調隊伍。
入選的要求并不簡單:必須接種完兩針新冠疫苗,有足夠的辦案經驗、思維縝密和責任心,年齡也是考慮要素之一,“相對年輕一些,流調工作強度大,工作時間沒規律,連夜開工不能等”,一旦行動稍遲,就可能導致傳染鏈的成倍延長。最后是配合能力要強,馬鵬飛說,“不能個性太強,這個工作需要和各方面配合才能做好,要會溝通協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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