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8藝術區二十年發生了什么？

南方周末記者 梅嶺發自北京

北京市屬國企七星集團始終是798藝術區的產權方和運營方。

南方周末記者　?　梅嶺　?圖

★“聽說北京東邊有個廢棄倉庫，有很美的包豪斯建筑，租金便宜，我就來了。”

“王彥伶在798掌握實權，所有事情都必須通過他。特別是租房，如果藝術機構不找他，是進不來的。”

園區內藝術機構的平均收費、每年的租金收入、園區內建筑空置率等情況不透明，七星集團內部人士坦言，“事實上，很多具體數據我們都不清楚。”

2021年6月，北京798藝術區的畫廊老板雁翔，收到了一條798物業方發來的通知：“您的現執行合同即將到期，因特殊原因暫不能簽署續約合同，如您繼續租用，以補充協議方式延期至8月底，租賃單價不變。”

不能續簽的“特殊原因”，在雁翔看來，與王彥伶涉嫌嚴重違紀違法、目前正在接受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有關。王彥伶是北京七星華電科技集團有限責任公司總經理、北京798文化創意產業投資股份有限公司（下稱北京798）董事長。

4月23日，北京市紀委監委微信公眾號“清風北京”發布了王彥伶被查的消息。這一日，也是2021年798藝術區“北京畫廊周”VIP日第一天。這是王彥伶曾經主持推出的園區重要活動之一。

一位接近王彥伶的相關人士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出事前一天，王彥伶的狀態非常正常，還準備了講話。”

王彥伶今年56歲，從1986年開始一直任職在798體系內。他對外多次自稱是798藝術區的創始人，經歷了這家國營電子制造廠變為中國當代藝術重要陣地、文化產業聚集區的全過程。

6月中旬，一位內部人士向南方周末記者透露，有兩個調查組進駐798，正在對王彥伶事件進行調查。

“給錢嗎？”

798藝術區興起于2000年前后，并逐漸有了國際影響力。瑞典首相、德國總理、法國總統等多國政要都曾來參觀訪問。

它位于北京朝陽區酒仙橋街道大山子地區，在東北四、五環之間，占地面積超過60萬平方米，建筑面積23萬平方米。

1952年，這里是國營的華北無線電聯合器材廠，東德專家在這里打造了亞洲罕見的包豪斯建筑群。這個廠被譽為中國電子工業的三大搖籃之一，王彥伶等當時畢業于物理系、材料系的大學生們都在1980年代匯聚于此。

華北無線電聯合器材廠，最早叫718聯合廠。1964年拆分為706、707、718、797、798、751廠。2000年，這幾個廠重組為七星集團。798藝術區就是在原798廠的地盤上興起的。

1990年代末國企改革，聯合器材廠開始進行調整，大量廠房閑置。作為最早的員工之一，李華霄見證了聯合器材廠變為藝術區的過程。

1995年，中央美術學院從王府井街原址搬至花家地校區，距798園區僅3.5公里。兩年后，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主任隋建國，提出租用798的閑置車間，用于盧溝橋抗戰紀念大型雕塑創作。“由于距離中央美術學院新校址很近，新校區場所不夠，央美的老師們急需找到合適的地址進行創作。”李華霄說。

他聽到藝術家要租用廠房，第一反應是：“給錢嗎？”“那個時候企業特別困難，有些廠區需要借錢發工資，出租廠房可以緩解部分壓力。”

就這樣，藝術家們首次踏入這片廠區。798的包豪斯建筑，意外地與藝術家的需求完美契合。一位798畫廊創始人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包豪斯，本身就是一種藝術。”

這些廠房挑高能達7米以上，弧形屋頂，采光極好。李華霄描述：“現在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的原址，是四個大窯洞連著過去，非常寬闊，非常壯觀。”

黃銳是798藝術區的創建人之一，也是第一位發起藝術區概念、保護工廠建筑運動的藝術家。他在2002年引進的東京畫廊，是798的第一家藝術機構。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798的出現是個偶然，天時、地利、人和。”

黃銳回憶二十年前，這里的廠房空置率非常高，它們雖然破舊，但是寬闊、光照極好、非常安靜，幾乎滿足了藝術家的所有需求。

1980年代開始，一批“出海”的藝術家陸續回國，黃銳從日本歸國，藝術家安妮從澳洲回國。安妮對南方周末記者形容，“聽說北京東邊有個廢棄倉庫，有很美的包豪斯建筑，租金便宜，我就來了。”

2002-2005年，是798藝術區的雛形期，它像是一個藝術家們自發聚集而成的藝術烏托邦。游人罕至，藝術家們甚至身著泳裝在園區里曬太陽。

那時，黃銳等藝術家陸續發起“北京浮世繪”“大山子藝術界”“再造798”“藍天不設防”等活動，各種展覽、行為藝術層出不窮。人們在廠房改建的Loft里，模仿自然現象、演繹西方經典……無奇不有。

藝術展外，來自全球的畫家、音樂家、時裝設計師也在798輪番舉辦活動。劉索拉、洪晃、李宗盛、崔健、二手玫瑰等文藝界人士都曾匯聚于此。

2003年，美國《時代》周刊將798評為全球最有文化標志性的22個城市藝術中心之一；2004年，北京被列入美國《財富》雜志評選的世界有發展性的20個城市，入選理由同為798。

國企操盤

早期，藝術是798當之無愧的主角，帶著自下而上、野蠻生長的特性。人們往往忽視了這片土地的產權方、運營方是一家老牌國營企業。

2000年，華北無線電聯合器材廠部分重組后，組成了北京七星華電科技集團有限責任公司（下稱七星集團）。它是798藝術區的產權方、運營方。

在七星集團最初的規劃中，798藝術區將會被拆除，重建為電子大樓，這不僅與控股公司的主營業務相關，從經濟利益上也比出租空置廠房更為可觀。但在藝術家、七星集團、北京市政府三方協調下，798最終保住，并在2006年確定為“北京市文化創意基地”。

七星集團為北京電子控股有限責任公司（下稱北京電控）100%持股的企業，據官網信息，截至2020年，北京電控實現營收1627億元、凈利潤超70億元、資產總額4938億元，位列中國企業500強第162位。

北京電控旗下有三家上市公司——京東方（000725.SZ）、北方華創（002371.SZ）、電子城（600658.SH）。

2021年6月15日，七星集團相關領導接受了南方周末記者的采訪，其表示：“七星集團是科技、文化雙輪驅動的企業，798文化創意產業的營收（包含房租），在2019年占集團營收的三成。”

據天眼查，七星集團對47家公司擁有實際控制權，包括北京電子城電子有限公司、北京第七九七音響股份有限公司（股票代碼870381）、北京京盛電子元件有限公司、北京安廣房地產經紀有限公司等。

七星集團方面這樣形容798的發展歷程：2002－2005年，藝術家、藝術機構陸續入駐，業態以藝術家的創作工作室為主；2005－2008年，是加速生長階段，藝術機構數量急劇增加；2009年以后，仍在快速發展，2014年至今，藝術機構在數量上基本呈現持續增加的趨勢。

數量也許沒變，人卻已經換過。“798的改變，是從七星集團歡迎資本的進入開始的。”黃銳回憶，2006年以后，藝術家個人工作室、小資本不再受歡迎，有資金支持的機構或個人開始占據主場。

798的雛形期，以藝術家工作室為主，租金低廉，但隨其名氣和影響力的提高，各類藝術機構紛紛排隊涌入，廠房供不應求，進而房租上漲。

2005年，因租金上漲，第一位來到798的藝術家隋建國搬出了藝術區。2006年11月，黃銳收到“逐客令”，多番溝通無果，他還遭遇了物業方的斷水斷電，最終離開。安妮也在隨后離開，“我走的時候，房租上漲到5元／平米·天，資金壓力太大了”。

2002年入駐時，黃銳的廠房租金0.65元／平米·天，安妮的租金為0.8元／平米·天。以此計算，幾年時間，藝術家房租上漲了七倍。這成為首批藝術家離開的主要原因之一，也引起了798商業化的爭論。

一位七星集團內部人員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只談情懷，很不現實。”這里需要承擔798原廠超過萬名離退職工的費用。隨著經濟發展，商業機構入駐，798進入以藝術品交易為主的業態，不可能始終保持幾毛錢的低廉租金，“企業沒有這個義務”。

七星集團相關領導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七星集團離休、退休及下崗職工高峰期約為1.4萬人，目前還有11287人。798藝術區的收入，除了用于藝術區的運營、基礎設施改造、物業服務支出外，也用于提供所有離、退、下崗職工的企業應支付費用。

“但這部分支出并不高。”他說。根據七星集團提供的數據，目前798擁有文化藝術類公司（藝術機構、藝術家工作室等）286家，文化創意類公司（影視傳媒、創意設計服務等）91家，占園區企業的77.89%。

“王彥伶時代”

多位受訪者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現在798的核心問題不在于房租，而在于七星集團的管理混亂、不透明。

“這是一個比較老齡化，沒有一位是藝術領域專業出身的核心團隊。”上述798內部人士描述。一位畫廊創始人則說，“七星集團的管理層，應該主要是原廠最后一批年輕人。”

一位七星集團內部人士說：“早期，七星集團內部沒人接藝術這塊，因為都不懂，王彥伶屬于罕見地對藝術有著極強熱情的管理層。”

從王彥伶個人簡歷來看，他從1980年代起歷任國營第798廠磁鋼分廠技術員、經理等職務。2004年，他擔任七星集團副總裁，2009年任七星集團黨委書記，2010年4月開始擔任七星集團總經理、北京798董事長。

798的“王彥伶時代”已經超過十年。

多位受訪者表示，王彥伶高調、強勢，曾經奧迪牌專車的車牌尾號就是“798”。798園區內無論哪一家畫廊有展覽，只要通知到王彥伶，他一定會到場。一位畫廊創始人對南方周末記者笑稱：“有時候生意不好，就想忽悠他來買畫。”

王彥伶惜才。作為全球知名的當代藝術畫廊，佩斯畫廊在2008年入駐798，被看作798發展的標志性事件。2019年7月佩斯畫廊關閉，被解讀為“藝術逃離798”，但798內部人士表示，佩斯的離開與房租無關，是與關稅以及在中國的經營不善相關。

“王彥伶當時與佩斯北京的負責人溝通過，只要佩斯留下，房租可以拖欠。”上述內部人士回憶。

佩斯畫廊原址至今仍保存在798藝術區內，沒有新的機構進入，“王彥伶想租給一個與佩斯相同水準的機構，所以一直空置著。”

如何判斷藝術機構的水準？　多位受訪者表示：“這由王彥伶決定，他和圈內都很熟，他會向我們了解，這家新機構、這個藝術家靠不靠譜。”

按照入駐流程，藝術機構想要入駐798，需前往七星集團的物業管理方進行登記，說明希望入駐空間的大小、位置等需求，然后等待物業方配房。按照這個流程操作，需要等半年或更久，有的受訪者表示，自己等待了兩年。

直到目前，藝術機構排隊入駐798仍是常態。“王彥伶在798掌握實權，所有事情都必須通過他。特別是租房，如果藝術機構不找他，是進不來的。”上述七星集團內部人士坦言。

盤不清的資產

798園區內的經營數據是個謎。藝術機構的平均收費、每年的租金收入、園區內建筑空置率等情況都不透明。“很多具體數據我們都不清楚。”七星集團內部人士對南方周末記者坦言。

根據七星集團相關領導的介紹，798園區租金分為三檔，藝術類最低，其次是辦公，商業類最高，“藝術類大部分為毗鄰周邊商業寫字樓整體平均租金的60%左右”。

但平均租金具體多少，沒有確切答案。

“有同一條街道，六家畫廊收六種租金，甚至有兩家畫廊不用付房租，僅僅用畫就可以抵免房租。”在798經營畫廊的雁翔說。少數畫廊用畫抵房租，七星集團內部人士也確認了這種情況的存在。

此外，已經舉辦五屆的“畫廊周北京”，也沒有公開收費標準。

“畫廊周北京”由798主辦，以推廣畫廊和非營利機構的當代藝術展覽為目的，2017年開始舉辦。過去幾屆的活動上，王彥伶都會到場致辭。

2021年5月2日，第五屆“畫廊周北京”閉幕，據其官方公眾號，本屆主單元參展機構29家，包括21家畫廊、7家非營利機構和1家獨立藝術機構。

這些參與機構，都要向七星集團繳費。這在畫廊老板們看來不合理，“798畫廊周想仿的是法國的畫廊周活動，但那個活動機構只需要繳納幾千人民幣”。

雁翔所在的畫廊繳費5萬元，“據我了解，參展畫廊的收費標準在5萬-20萬元不等，這個價錢也是不公開的”。

在“畫廊周北京”的官網上，還披露了歷屆贊助商與合作伙伴，名單中不乏珠寶品牌“I DO”、瑪莎拉蒂、泰康保險等知名品牌。

對于這些問題，七星集團的高層人士對南方周末記者透露，近期，七星集團正在通過第三方對房產進行測量、登記造冊、建臺賬，測算798的全部資產。他表示，這也是為798藝術區以后更精細化、更公開透明的管理和服務打好基礎。

王新友創立的偏鋒畫廊，成立于2006年，是798藝術區內存在時間最久的畫廊之一。王新友對南方周末記者說，798尚待改進的問題不少，比如園區設施設備老化、交通嚴重堵塞、藝術品交易13%稅率過高等。

七星集團向南方周末記者回復，接下來會主動聯系政府相關部門，著力解決藝術區周邊道路擁堵、藝術品綜合交易稅費高、藝術品入境展示質押保證金高等問題。

黃銳從很早就開始批評798的商業狀態。但現年69歲的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我至今仍然愿意庇護798的地方在于，它仍然是產生青年藝術家的地方，沒有一個替代，我們無處可去。”

在離開798的近十五年里，黃銳看展、休息、聚會的地點仍在798。“最起碼，798還是一個完整的藝術區，是和城市當代文化、人群交流的最好平臺，需要給它一些原諒。”

雁翔也說，“別看藝術機構天天罵798，但我們沒有地方可以去。”九成以上的北京藝術機構，仍然集中在798。

（應受訪者要求，雁翔、李華霄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