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劇傳播“暗戰”：當視頻平臺遭遇字幕組

南方周末記者　曹穎

2021熱播的部分海外劇海報，《東城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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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圖

★視頻平臺引進海外劇過程中存在延遲滯后等情況，而字幕組可以實現幾乎無刪減、24小時內上傳免費觀看，這使得許多用戶投入了字幕組的懷抱。

2021年6月3日，在第九屆中國網絡視聽大會上，騰訊公司副總裁、騰訊視頻首席執行官孫忠懷的一段發言引發熱議：“這兩天朋友圈很多人都在發一個美劇叫《東城夢魘》，其實我就好奇，發朋友圈的人是都在家里裝了HBO的有線電視嗎，還是通過帶中文翻譯、中文字幕的某些視頻網站的內容來看的呢？　按理說應該由持牌的公司去廣電總局申請配額購買?！?/p>

約兩個月前，美國犯罪題材迷你劇《東城夢魘》在HBO（Home Box Office，是美國的付費有線和衛星聯播網）首播，隨后相關影視資源在中國流出，在人人視頻App上曾可以觀看這部劇。目前已經有七萬多人在豆瓣上為該劇評分。

孫忠懷的質疑發出后，在中國傳播海外劇（注：海外劇泛指國外電視劇，不包括中國臺港澳地區電視劇，境外劇則包括后者，由于本文未討論臺港澳劇，故除政策法規引用之外，均用海外劇統稱。）的灰色空間又一次被推上風口浪尖。2021年6月6日，人人視頻App似乎從蘋果應用商店下架。截至發稿時，南方周末記者在蘋果應用商店仍搜索不到人人視頻App，搜索人人視頻極速版可以下載該App，不過《東城夢魘》的劇集資源已經消失，僅剩下一條由UP主“深影字幕組”上傳的兩分多鐘短視頻。

1977年11月29日，南斯拉夫電視劇《巧入敵后》在北京電視臺（注：1978年5月1日更名為中央電視臺）播出，中國內地電視臺引進播放海外劇邁出第一步。此后海外劇在中國熒屏上陸續登場，先后刮起“日劇風”“韓劇風”“美劇風”。

早期海外劇的傳播由電視臺主導，此后出現影碟音像制品這一新媒介，到了互聯網時期，網絡論壇、視頻平臺等成為主要傳播渠道。合法平臺上的海外劇因政策原因會出現更新滯后、內容不完整的情況，為此，一些觀眾轉向能及時看到完整版海外劇的“灰色空間”。

從電視臺到視頻平臺

2021年5月27日，經典美劇《老友記》時隔18年更新“重聚特輯”，愛奇藝、騰訊視頻、優酷三家視頻平臺與HBO Max（美國華納媒體提供的視頻點播服務平臺）同步播出。這三家中國視頻平臺和B站均表示將上架全十季高清修復版的《老友記》，這意味著中國觀眾可以在這些平臺上重溫《老友記》。早在1995年，香港無線明珠臺首次播放美劇《老友記》，在那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地觀眾觀看海外劇的主要平臺是電視。

電視臺主導引進海外劇持續了大約三十年，但由于政策和渠道的變化，觀眾在電視上可以看到的境外?。êＭ鈩。盗恳步洑v了由多變少的過程——1999年經廣電總局批準引進的境外劇有216部，而南方周末記者統計廣電總局官網上公布的2020年全年同意發行境外劇數量，全國電視臺共計引進32部。

1979年，中國與美國正式建立外交關系，隨之打開文化交流的大門。第二年，中央電視臺譯制部引進第一部美國科幻電視連續劇《大西洋底來的人》，每周四晚八點出現在電視熒屏上，這部劇主人公麥克·哈里斯（Mark Harris）的造型讓太陽鏡風靡中國。

中國與日本建交的第九年，日本電視動畫片《鐵臂阿童木》于1980年12月在中央電視臺播出，這是日本電視劇第一次在中國內地播出，也是中國第一次引進海外動畫片。1993年，在中國與韓國建立外交關系一年后，第一部韓劇《嫉妒》也登陸中央電視臺。

早期海外劇的引進由電視臺主導，電視臺獲得海外劇版權后，經廣電總局及受其委托的廣播電視行政部門批準后，方可引進播放海外劇，同時需滿足獲得電視臺電視播映權，不違反中國憲法及法律等條件。

1980年代至1990年代是海外劇的引進高峰期。日本東京廣播公司1975年播出《血疑》，中國于1984年引進，盡管每周只播出一集，但這個講述凄美愛情故事的日劇仍然讓山口百惠在中國走紅，劇中經典的海軍服、連衣裙、球球帽也在中國流行。此后，《東京愛情故事》《同一屋檐下》《悠長假期》《戀愛世紀》等日本偶像劇敲開了中國電視臺的大門。

21世紀初，日劇慢慢淡出中國熒屏，韓劇開始發力?！犊戳擞挚础贰度唆~小姐》《藍色生死戀》《大長今》《冬季戀歌》等韓劇在這一時期被引進中國。2001年，時任廣電總局局長徐光春接見韓國文化觀光部長官金漢吉時曾表示：“打算從今年8月開始在中央電視臺進口和播放更多的韓國電視劇。”2002年，中國內地電視臺共播出了67部韓劇。

電視臺引進海外劇的規模擴大不久后，政策上開始調整。2004年《境外電視節目引進、播出管理規定》對境外影視劇的播放時間進行限制——“各電視頻道每天播出的境外影視劇，不得超過該頻道當天影視劇總播出時間的25％；未經廣電總局批準，不得在黃金時段（19∶00-22∶00）播出境外影視劇?！?004年10月在中央電視臺開播的韓劇《人魚小姐》出現在晚上十點以后的“海外劇場”，在很多90后的記憶里，他們當年陪著自己的媽媽追完了經過配音的164集。

如今，電視臺主導海外劇引進的時期已經過去，觀眾觀看正版海外劇的主要途徑轉移至騰訊、愛奇藝、優酷等視頻平臺，依照網上境外影視劇管理有關規定，2020年全國引進海外劇（專用于信息網絡傳播）共計199部。

早在2010年，搜狐視頻成為中國內地第一家引入正版美劇的視頻平臺，《迷途》《越獄》《生活大爆炸》等作品都可以在搜狐視頻上觀看。

2015年，《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關于進一步落實網上境外影視劇管理有關規定的通知》使得視頻平臺的海外劇數量顯著收縮，除了數量受限之外，還要統一登記，未經登記的海外劇不得上網播放。

視頻行業從業者張小萌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目前每家視頻平臺在引進海外劇方面均有配額。廣電總局規定了單個網站年度引進播出境外影視劇的總量，不得超過該網站上一年度購買播出國產影視劇總量的30%。

從錄像帶到字幕組

2021年2月3日，上海市公安局通報了“人人影視字幕組”侵權案——犯罪嫌疑人梁某等人自2018年開發、運行、維護“人人影視字幕組”App及相關網站，在未經著作權人授權的情況下，通過境外盜版論壇網站下載獲取片源，雇人翻譯、壓片后，上傳至App服務器向公眾傳播，通過收取網站會員費、廣告費和出售刻錄侵權影視作品移動硬盤等手段非法牟利，其各端口應用軟件刊載影視作品兩萬余部（集），注冊會員數量八百余萬。

刑法第二百一十七條第（一）款規定，以營利為目的，未經著作權人許可，復制發行其文字作品、音樂、電影、電視、錄像作品、計算機軟件及其他作品的，構成侵犯著作權罪。“人人影視字幕組”的行為觸犯了該條款。

海外劇盜版最早出現在影碟音像產品上。1990年代，除了通過電視收看海外劇，觀眾還可以買碟或租碟（VCD、DVD、錄像帶、激光影碟等）。當時電視臺會與境外制作方簽訂版權引進合同，在中國發行影碟音像產品，租碟的音像店由此成為獨特風景，但它同時滋生了影視劇的盜版。

據中國音像協會統計，中國當時每年光碟銷售量約50億張，而國內全部合法生產線一年的生產能力只有6億張，由此可見音像市場廣泛存在盜版行為。進入互聯網時代之后，這些影碟音像產品多已成為收藏品，退居海外影視劇傳播市場二線，海外影視劇愛好者聚集到互聯網空間。

人人影視字幕組的前身是YY-eTs字幕組，成立于2006年6月1日，是中國內地成立最早、影響力較大的字幕組之一。字幕組的誕生多由海外影視劇愛好者們自發組成團隊，翻譯海外影視劇并上傳至國內，實現作品的傳播，基本上沒有營利目的。美劇《越獄》在中國的走紅就有字幕組的功勞。

字幕組成員可以通過電視錄制、網站扒片等各種方式獲得片源，但這些片源都未獲得授權。北京知識產權法院法官李志峰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類似這種將未經授權的海外劇下載下來并上傳至中國網絡平臺的行為，可能侵犯著作權人的信息網絡傳播權。2016年9月28日，日本警方以涉嫌違反著作權法逮捕了兩名在日的中國籍男子，他們為字幕組提供片源，將日本動畫上傳至網上。

目前，在人人影視App上，多數海外劇由用戶上傳。李志峰指出：“在個人上傳行為構成侵權的情況下，平臺經營者是否承擔責任要區別不同情形：若有證據證明平臺與個人以分工合作等方式共同提供視頻，則構成共同侵權行為；若平臺僅僅是提供網絡技術服務，且無過錯的情況下，平臺接到通知后應采取必要措施停止個人侵權行為；若平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個人利用其網絡服務侵害他人民事權益，未采取必要措施的，與該個人承擔連帶責任。”

灰色空間為什么存在？

很多字幕組試圖將著作權法第二十四條引為“免死金牌”——“在下列情況下使用作品，可以不經著作權人許可，不向其支付報酬，但應當指明作者姓名或者名稱、作品名稱，并且不得影響該作品的正常使用，也不得不合理地損害著作權人的合法權益：（一）為個人學習、研究或者欣賞，使用他人已經發表的作品?！弊帜唤M將自己的行為定位為非營利性的“學習交流”，這也是未經授權的海外劇生存的灰色空間。

字幕組等灰色空間的存在給引進正版海外劇的視頻平臺造成壓力。視頻平臺引進海外劇過程中存在刪減、延遲滯后等情況，而字幕組可以實現幾乎無刪減、24小時內上傳免費觀看，這使得許多用戶投入了字幕組的懷抱。

2014年，騰訊視頻宣布與HBO達成合作，將引進《權力的游戲》，但正式在中國視頻平臺上看到正版《權力的游戲》已是三年后，這期間該劇的盜版資源已經廣泛傳播。2019年5月20日，《權力的游戲》第八季將收官，但騰訊視頻表示因介質傳輸問題不能如期上線，播出時間將另行通知，讓觀眾大失所望。

2021年6月孫忠懷的質疑引發關注后，有網友在微博上評論：“并非不想尊重版權，各大視頻我都有開會員，騰訊視頻的會員更是續到了幾年后，但是國內視頻網站吃相太難看，會員之上又是超前點播，把我們當韭菜割?！?/p>

海外劇受到中國著作權法的保護有其前提，“目前像美國、日本、韓國等國家都和中國簽訂了相關協議或條約，其影視劇也受到中國著作權法保護?！崩钪痉逯赋龊Ｍ鈩≡谥袊欠袷鼙Ｗo需依據著作權法第二條規定。

但海外劇在實際維權中仍存在困難，李志峰分析了三種主要困境：“一是侵權主體的隱蔽性、網絡主體的匿名性使得被侵權人想要確定上傳視頻的主體需要投入一定的時間成本和經濟成本；二是涉及海外劇侵權，對于境外形成的著作權權屬等相關證據，常會涉及公證與認證的問題，需要滿足我國民事訴訟法的相關規定，證據效力才能夠被認定；三是網絡技術日新月異，當新的技術或者新的經營方式出現后，是否屬于著作權法規制的行為，以及屬于著作權法中何種權項規制的行為，常會成為當事人爭議的焦點?！?/p>

“侵犯了海外版權方的利益，對方也不樂意，因為盜版的傳播會影響它的售價。”張小萌表示。2014年，美國電影協會《音像盜版調查報告》點名人人影視是盜版音像制品網站。同年，美國電影協會投訴“射手網”侵權，經調查后該網站被關閉并罰款10萬元。但現實的困境使得海外劇權利方極少通過訴訟來維權，也使得灰色傳播空間一直存在。

“其實能夠通過網盤或者App等途徑看海外劇的是非常少的一撥人，大部分人沒有這個渠道，他們不知道應該怎么找，甚至不知道應該怎么看，但如果將更多海外劇合法引進到國內視頻平臺，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看到這些優質的劇集，豐富觀眾的觀劇范疇?！睆埿∶韧庹Z專業出身，從事視頻影視行業，稱自己大學的時候就知道800種方法找到海外劇資源，有很多人找她分享資源?！耙M海外劇，我認為最重要的意義在于為我們打開通向更廣闊世界的門，很多三四線（城市）的朋友們，他們可能一輩子都沒機會出國，但是他們可以看《唐頓莊園》?！?/p>

（應采訪對象要求，張小萌為化名）

（參考文獻：《中國電視劇60年大系·編年史》《中國電視劇60年大系·法規卷》《日韓影視劇在中國的傳播及其影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