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劭的早年與晚年

高克勤

晚年周劭。

★2003年8月，周劭去世，當時有友人發(fā)表了一些悼念文章，提到了他的一些往事。近年來，隨著對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文壇的研究日益深入，周劭也成了研究的對象，也有一些敘述其生平、評論其作品的文章，以我有限的見聞，蔡登山所撰《名編輯名作家的周黎庵》（載氏著《一生兩世》，北京出版社，2018）一文勾稽已刊史料，用力甚勤，對周劭生平事跡介紹得最為詳細，但所述多不注資料來源，對于周劭晚年的生活敘述甚簡。因掇拾舊聞新知，對周劭生平事跡作一介紹。

1986年，我進上海古籍出版社工作。在工余休息的時候，經(jīng)常見到一個身材健朗、衣著整潔、看上去頗有氣度的老人在編輯室門外走道里叼著雪茄與年輕人聊天。我好奇地問同事：“這是誰呀？”他們告訴我，他叫周劭，是我社的特約編輯，在以編輯出版文學典籍整理著作為主的第一編輯室工作，當時年已七旬。同事又做神秘狀地告訴我，他曾用名周黎庵，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灘上的著名編輯、作家，他的太太穆麗娟是戴望舒的前妻。這果然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當時在以編輯出版文學研究著作為主的第二編輯室工作。此后，我有空也去聽他聊天，也讀到了他的一些著作，漸漸地對他的生平事跡有了一些了解。

執(zhí)業(yè)律師

在敘述晚年周劭的生活狀態(tài)前，有必要簡述周劭的生平經(jīng)歷和早年事跡。周劭，1916年6月生，浙江鎮(zhèn)海人。他的父系家世，周劭成年后幾乎沒有提及，只言及祖父是鄉(xiāng)間紳士，先他出世而亡，他在外婆家長大。外婆家是書香門第，給了他很好的讀書環(huán)境。周劭十一歲到上海清心中學附小讀書,寄居在其舅張魯庵家，直到1935年6月中學畢業(yè)。張魯庵是參行老板，又是著名篆刻家，與陳巨來為同門。

1935年秋，周劭考入設(shè)在上海的東吳大學法學院。東吳大學是美國基督教監(jiān)理會于1900年創(chuàng)辦的,設(shè)有文、理、法三個學院,文、理學院設(shè)在蘇州,原校址現(xiàn)為蘇州大學；法學院設(shè)在上海虹口昆山路。法學院當時開設(shè)預科課程，規(guī)定須在蘇州東吳大學本部念一年或兩年預科方可到上海念完四年或三年的五年制法律系課程教育。周劭自言：“我于一九三五年考入東吳大學讀法學院的預科，考卷交的是‘白卷，希望不被錄取而可償東渡扶桑念文科的夙愿，但法學院院長吳經(jīng)熊是我的表伯又是我的忘年交，還想做我的老師，便運用職權(quán)，破格錄取我這個曵白學生，從此開始兩學期的負笈吳門生涯，實際上前后不到八個月。”（《吳門笈影》，《葑溪尋夢》，古吳軒出版社，1999年）

周劭在蘇州東吳大學本部讀法學院預科，因此與蘇州結(jié)緣。他早年出版的《葑門集》（上海葑溪書屋，1940年；遼寧教育出版社1996年以《清明集》為題，與《清明集》合刊），晚年出版的隨筆集《葑溪尋夢》，俱以蘇州地名命名。在東吳大學，他加入了寧波同鄉(xiāng)會，并與擔任會長的同年同鄉(xiāng)同級同舍的經(jīng)濟系同學蔣緯國交往密切。蔣緯國當時住在距今蘇州大學不遠的南園，今南園賓館尚存蔣緯國故居。1940年夏，周劭以法學學士畢業(yè)。同年冬，他經(jīng)過設(shè)在重慶的司法部律師甄別委員會甄別，取得律師資格和證書，即入上海外灘附近圓明園路上的秉公律師事務(wù)所執(zhí)行律師業(yè)務(wù)。1941年12月7日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該事務(wù)所解散。

嶄露頭角

在這之前的1937年11月12日，日軍占領(lǐng)上海華界和蘇州河以北的半個上海公共租界。上海法租界和蘇州河以南的半個上海公共租界四面都是日軍侵占的淪陷區(qū)，僅租界內(nèi)是日軍勢力未到而為英法等國控制的地方，就像大海當中的孤島，故稱“孤島”。“孤島”存在時間就從這天至1941年12月8日日軍侵入上海租界為止。周劭從小就喜歡寫作，11歲時就給當?shù)貓蠹埻陡宀l(fā)表文章，讀大學時涉足文壇并開始其編輯生涯，“孤島”時期嶄露頭角。

1936年秋，他來上海讀大學，與宇宙風社編輯陶亢德（1908—1983）等人合辦《談風》半月刊，自任主編。次年抗戰(zhàn)爆發(fā)，該刊出版不滿一年便停刊。陶亢德拉他入宇宙風社擔任編輯，因業(yè)務(wù)結(jié)識了老舍、郁達夫、周作人、豐子愷、俞平伯、劉大杰、趙景深、施蟄存等一批著名文人學者。他又署名“吉力”，向創(chuàng)刊于1938年的《文匯報》副刊《世紀風》投稿并由此認識其編者唐弢（1913—1992），遂與唐弢等《魯迅風》作者合撰雜文集《邊鼓集》（上海文匯有限公司，1939）、《橫眉集》（上海世界書局，1939），成為一時聞名的“魯迅風”雜文作家。

《魯迅風》周刊是王任叔、孔另境、金性堯等人于1939年1月創(chuàng)辦的以繼承魯迅雜文風格為宗旨的雜志。《邊鼓集》收文載道（金性堯）、周木齋、周黎庵、屈軼、柯靈、風子（唐弢）6人雜文18篇，按人分卷，共6卷。《橫眉集》所收作者除《邊鼓集》6人外，加入孔另境。《邊鼓集》意謂為抗日救亡而打的陣陣激烈的邊鼓，從“沉重的心中發(fā)出來低微而急迫的聲音”。《橫眉集》書名“橫眉”，取自魯迅“橫眉冷對千夫指”之句。孔另境在《橫眉集》序中代表作者揭出寫作的主旨：“不但要暴露和襲擊國內(nèi)各階層的惡劣傾向”，“而且還得負著剝露和擊刺國外侵略者的丑態(tài)和毒計的責任”。

主編《宇宙風》

周劭當時勤于寫作，除了合集外，其個人著作結(jié)集的有《清明集》（上海宇宙風社，1938）、《吳鉤集》（上海宇宙風社，1938）、《華發(fā)集》（上海庸林書屋，1941）等。其《清明集》收六篇文章，敘明清史事，以史為鑒，借古諷今，充滿現(xiàn)實意義。如《清初貳臣的生涯》直斥：“屈節(jié)事仇的人物，我們稱他們?yōu)椤疂h奸或‘傀儡，自有史以來，中華民族遭異族蹂躪時，總有這些無恥丑類的出現(xiàn)，真是‘自古已然，于今為烈的。”他的這些文章均先刊于《宇宙風》雜志。《宇宙風》1935年秋創(chuàng)刊，至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終刊，是當時有影響的刊物，銷量曾達45000份，僅次于《生活》和《東方雜志》。由林語堂、陶亢德和周劭編輯。后來林語堂赴美國，陶亢德去香港，就由周劭獨編。

1936年至1941年，周劭在上海還先后擔任《談風》半月刊主編、《宇宙風乙刊》編輯、《天下事》半月刊主編；1939年又任上海循環(huán)報社副刊《海風》主編；1940年又任西洋文學月刊社《西洋文學》編輯；1940年至1941年，又任上海魯迅風社《魯迅風》周刊編輯。從這些履歷，可以看到周劭當年在文壇的活躍度。陳青生說：“周黎庵和文載道在孤島時期是名噪一時的《魯迅風》雜文作家，積極宣傳抗戰(zhàn)愛國，嚴厲譴責漢奸行徑，公認為‘抗戰(zhàn)派作家。”（《抗戰(zhàn)時期的上海文學》，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他不僅在當時與金性堯同聲相應，而且在后來對金性堯產(chǎn)生了幾乎影響其下半輩子命運的作用（參見下文）。

幫閑文人

“孤島”淪陷后，日寇嚴酷鎮(zhèn)壓一切抗日活動，生活在淪陷區(qū)的國人命運發(fā)生了急劇變化，文人也產(chǎn)生了分化。留在上海的文人，或如許廣平、柯靈等堅貞不屈，不與日偽合作；或者閉門寫作，有的還可依賴教書為生，如錢鍾書完成《談藝錄》和《圍城》兩部名著，有的只能過著貧寒的生活，如譚正璧等（這可能是多數(shù)）；或如袁殊、關(guān)露等潛入日偽內(nèi)部，不惜犧牲名節(jié)從事神圣的事業(yè)；還有如胡蘭成、柳雨生等觍顏事敵，主動成為文化漢奸。周劭和文載道等則明知為汪偽做事有辱名節(jié)，但還是做了幫閑文人。1942年至1944年，周劭任上海古今出版社《古今》編輯、主編。《古今》是曾任汪偽中央組織部副部長和交通部政務(wù)次長朱樸（1902—1970）于1942年3月創(chuàng)辦的，先是月刊，到第九期改為半月刊。朱樸與周佛海關(guān)系密切，自稱“周先生是我最好的朋友”（《樸園短簡——致文若第一信》，《樸園日記》，海豚出版社，2012）。他在《〈古今〉兩年》一文中說：“就中幫助最多而最力者要推周佛海先生，兩年以來，他不僅不斷地為《古今》撰文，使得《古今》能夠獲得讀者更熱烈的歡迎，而且每逢《古今》遇到困難的時候，他總不吝賜以精神及物質(zhì)的幫助。”

《古今》以發(fā)表文史掌故、散文小品文章為主，但作者中不少是汪偽漢奸。《古今》先后發(fā)表汪精衛(wèi)《故人故事》、周佛海《廣州之行》《扶桑籍影溯當年》《盛衰閱盡話滄桑》《苦學記》、陳公博《上海的市長》等文章。周黎庵作為主編，在《古今》周年紀念特大號的《編輯后記》中說：“尤其難能可貴者，乃國府主席汪先生，于宵旰憂勤，日理萬機之余，亦抽暇為紀念號撰文，此不獨本刊獨特之光榮，亦中國文壇有史以來之盛事”，“本期又一特殊之貢獻，乃周佛海先生之《扶桑籍影溯當年》，本刊之得有今日地位，周先生文字號召之力為多，此文與《故人故事》并刊，足稱雙絕，為本刊生色不少。”在《〈古今〉兩年》一文中，周黎庵寫道：“《古今》二年來的成功，可以說是作者之成功，造成《古今》地位的文章，第一位作者，不用說，是周佛海先生了，凡是有他文字的一期，我們總特地多印一些，但還是一銷而空。”這些話與朱樸之語如出一轍。因此，人們自然就把《古今》看成了周佛海的刊物也即漢奸刊物。

周劭是《古今》的骨干。朱樸《〈古今〉兩年》云：“當《古今》最初創(chuàng)刊的時候，……事實上的編輯者和撰稿者只有三個人，一是不佞本人，其余兩位即陶亢德、周黎庵兩君而已。”周劭從《古今》第三期起出任《古今》主編。朱樸說：“我與黎庵沒有一天不到社中工作，不論風雨寒暑，從未間斷。”可以說周劭對《古今》出力最多。為了辦好《古今》，他還拉來金性堯幫忙。金性堯成了《古今》的不署名編輯，每天去半天。金性堯生前發(fā)表的最后一篇文章是寫于2003年的《悼黎庵》，寫到他與周劭因為《世紀風》寫雜文而相識。后來，朱樸和周劭合辦《古今》，“朱樸是沒有金錢和權(quán)勢的，但因投靠了周佛海，經(jīng)濟上也有了保證，成為周門一個高級清客”。金性堯檢討自己：“我也是相差無幾，后來是自甘附逆。作為《世紀風》的作者原是很清白的，作了《古今》的不署名編輯，政治上便有涇渭之分。抗戰(zhàn)勝利后被人詬罵，也是咎由自取。每個人的行動都應由自己負責，我是自己撞上去的。因為這時候我正在吸鴉片，需要錢用。這真是百悔莫贖的惡果，我一生的許多錯誤，皆由此而來。”

除了約稿編稿，周劭在《古今》也發(fā)表有《記章太炎及其軼事》《憶郁達夫》《清乾隆帝的出生》等文史文章。因為周劭辦《古今》的影響，1942年4月，周佛海等認為周劭“前在滬主持刊物頗著文名，現(xiàn)已參加和運工作甚力”而“派以簡任待遇專員名義，不支俸以勵賢能”，任命他為汪偽中央政治委員會秘書廳簡任專員；1944年又任命他為汪偽“中央儲備銀行調(diào)查處專員”，但周劭均未到職。

1944年10月《古今》在出版第五十七期后停刊。終刊時，朱樸“邀周黎庵、文載道便餐，一以《古今》小休，尚有瑣屑余事待商；一以二年來甘苦相共，不能不聊表寸衷也”（《樸園日記——重陽雨絲風片錄》，《樸園日記》，海豚出版社，2012）。由此可見周劭與朱樸關(guān)系之密切。朱樸后來赴香港定居，從事書畫鑒藏。《文匯報》記者陸灝，有一天問周劭為什么會參加《古今》的編輯，周劭回答：“說到底，就是四個字：貪生怕死。”

在辦刊物的同時，1940年至1944年，周劭還在上海兼營律師業(yè)務(wù)，他的主要生活來源還是依靠律師業(yè)務(wù)的收入。

抗戰(zhàn)勝利后，清算漢奸。與周劭一起擔任《古今》編輯并主持古今出版社、開辦具有日資背景的太平書局的陶亢德與周作人、龍榆生等被定為“文化漢奸”鋃鐺入獄，太平書局被定為敵產(chǎn)。雖然在1945年11月上海曙光出版社出版的署名司馬文偵的《文化漢奸》一書中，周黎庵與陶亢德、胡蘭成、柳雨生等一起被列為“文化漢奸”，但周劭由于脫身早，又沒擔任過汪偽實職，所以未遭清算。1945年至1949年，周劭在上海加入天衡法律事務(wù)所，地址在四川中路，專營律師業(yè)務(wù)，經(jīng)辦民事、刑事訴訟。他為茅盾先生代理過房屋糾紛官司，并寫入了其晚年所著《黃昏小品》。這一時期，他離開文壇，停止寫作，也不再參加文藝界活動。

在時代的大風潮里

周劭在上海解放前的事跡，多見于他自己寫的回憶性文章和相關(guān)記載，蔡登山等人所撰文章也有述及。他此后的事跡蔡登山等人所撰文章所述不詳，茲根據(jù)相關(guān)記載梳理如下。

上海解放后不久，律師制度取消，周劭遂在虹口中學教了一學期的歷史課后辭職。1950年7月，他進入私營正廣和汽水公司任法律顧問，草擬公司章程等，不久任副經(jīng)理。因?qū)I(yè)務(wù)不熟悉，學非所用，周劭萌生退意。1956年12月，他參加上海市人才招聘會，被調(diào)配到上海文化出版社任編輯。其老友孔另境時任上海文化出版社編輯部副主任。金性堯則在此前由上海文化出版社調(diào)到1956年11月新成立的古典文學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前身）任編輯。1957年6月，周劭由宓逸群、金性堯介紹，加入中國民主促進會。同年，周劭在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了他根據(jù)關(guān)漢卿原著《望江亭》改編的配圖的通俗讀物。這年5月，朱樸作為著名書畫鑒藏家來上海活動一周，到的當日晚上即與周劭見面，“相見興奮，一時幾乎話都說不出來”。接下來周劭有四天陪他活動，有一日“下午黎庵同性堯來訪，性堯較十年前得意多了”（《上海一周》，《樸園日記》，同上）。相比金性堯，周劭舒適的日子很短暫。1958年9月，上海文化出版社鑒于周劭汪偽時期的歷史問題，經(jīng)報上海市有關(guān)部門批準，“以漢奸論處，行政開除，送去勞動教養(yǎng)”，被遣送安徽勞動教養(yǎng)。1965年1月，經(jīng)安徽省公安廳勞改局批準，周劭“解除勞教，留隊就業(yè)”。1975年12月，周劭經(jīng)安徽省有關(guān)部門核準“予以轉(zhuǎn)業(yè)，并享有公民權(quán)”。1976年3月，周劭被分配在上海市鞋帽公司所屬成都皮革五金合作商店工作。

1977年11月，上海市委決定恢復上海市出版局和各出版社的建制。1978年1月1日，上海文藝出版社恢復原名，因上海文化出版社早已并入上海文藝出版社，故周劭也“歸隊”進了上海文藝出版社的編制，直到1985年5月退休。周劭向組織提出了關(guān)于自己政治歷史問題的復查要求。1980年11月，上海文藝出版社復查后認為對周劭汪偽時期的歷史問題“可不以漢奸對待，應予糾正”。為此，建議上級有關(guān)部門撤銷當年對周劭開除公職和送勞教的決定。

進入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8年1月1日，上海古籍出版社在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等的基礎(chǔ)上成立，老社長李俊民積極招納老編輯。金性堯時在上海古籍出版社任編輯。可能是他的推薦，恢復編輯身份的周劭沒有回上海文藝出版社工作，而是從1979年起被上海古籍出版社聘為編輯。周劭到古籍出版社，從事他喜愛的古典文學著作的編輯；同時，古籍出版社和諧的人際關(guān)系和專注學術(shù)的氛圍，使他有如魚得水的感受，得以盡展其才學。李俊民是一位忠厚長者，敢于起用有才學之人。當時與周劭年輩相近的編輯還有不少。他認識了剛恢復編輯身份回到古籍出版社工作的王勉（鯤西）。他倆與金性堯同年，生肖都屬龍，都對明清史事和文學素有研究。周劭所在的第一編輯室主任李學穎，對編輯工作極其認真負責，也對明清史事和文學有濃厚興趣，周劭擔任責任編輯的許多圖書就是由她復審把關(guān)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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