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黃恩鵬 編輯|王芳麗
來到猇亭,是一個難得的感受古戰場的機會。我最初感受到的是一個動詞,而非名詞,更非形容詞。猇,是一個有動感的字。是一個威風凜凜的有生命力量的字。

楚塞樓前的神虎塑像 攝影/ 楊紅艷
一只紅隼在峽谷之上一動不動地盯著江面,翅膀舒展著,在風中保持平衡。手機的焦段不夠,無法拉近,但仍能看到它身披銳羽戰袍的模樣。我想象著它垂直沖向大江捕魚的瞬間,那將是殺氣騰騰,如同精確的定位導彈,對準目標,鉆入水中。頓時,鏡子一樣的江面被撞開,水花四濺。江中之魚,慘遭殺戮。
但我并沒有看見這樣的場景。那只紅隼,在天空之上停留了片刻,一個側翼,斜斜地,迅捷飛走。閃電般的身影如同快刀,切割了半塊天空。
一艘船很近,一艘船很遠。我無法知道,那些船到底行駛了多少歲月,但我感覺它們是神圣的,因為那是勞動者的船只,那是為了生存而風雨兼程的漂泊者的船只。
來到猇亭,是一個難得的感受古戰場的機會。我最初感受到的是一個動詞,而非名詞,更非形容詞。猇,是一個有動感的字。是一個威風凜凜的有生命力量的字。
猇亭,位于宜昌市城郊5公里,是蜀漢劉備與東吳大將陸遜的決戰之地。
驚心動魄的戰爭故事,在此轟轟烈烈地演繹。猇亭棧道,山巖堅硬,奇崛險巘,全長1500米,最寬處3米,最窄處僅一人側身通過。臨江一邊,以青磚與石塊壘成的垛墻;另一邊,則是厚重直立欲傾的山體。
上有巨石壓頂,下有激湍奔涌。
相傳三國時期,蜀漢虎將張飛任宜都郡太守,見此地懸崖峭壁,江水湍急,暗礁叢生,便令工匠修亭紀念。幾日之后,亭子修好,楹欄處刻有生翅之虎。張飛不解,以為工匠胡亂涂鴉,怒而質問。工匠應答:此乃猛虎獵食之態,欲飛欲奔之狀,名曰:“猇”。身有利爪,伏地能奔;脊有堅翼,騰空能翔。蓋神虎也。喻大將軍之神威矣!張飛聽之,開懷大笑,賞賜工匠,遂命在亭子之上鐫刻“猇亭”二字。

猇亭江岸古戰場遺址 攝影/ 楊紅艷
在我看來,那位工匠非等閑之輩,而是胸有文墨、深曉巴楚文化精髓的能工巧匠。
夷陵處于巴楚文化之交匯地。早在東周時期,長江三峽就有與楚文化并存的巴文化遺存。除少量繩紋陶器,主要在青銅器筑制上體現,如巴東和秭歸所筑的虎紋劍、虎紋戈、虎形銅帶鉤等等。巴人崇拜白虎,楚人喜歡鳳凰,兩者結合,便是神靈。虎乃山君,《風俗通義·祀典》曰:“虎者,陽物,百獸之長也,能執搏挫銳,噬食鬼魅。”《山海經》中有“虎食百鬼”記述。虎生鷹翅,有“如虎添翼,鼎力相助”之意。諸葛亮《心書·兵機》曰:“將能執兵之權,操兵之勢,而臨群下,臂如猛虎加之羽翼,而翱翔四海。”本來猛虎就夠厲害了,再來一頭“插翅虎”,更是了得,喻指強大的、不可戰勝的力量。
《前世地理志》考證的“猇亭”為古代地名,《說文解字》《辭源》等解釋“猇”為“虎吼”。“亭”,為古時之行政區域。《漢書·百官公卿表》上說:“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長。十亭一鄉。”猇亭得名,蓋因此地崢嶸險峻之故。猛虎出沒之地,絕不會是坦蕩之途。后又有“虎腦背”、“古老背”之稱。
建造于江邊的猇亭,曾毀于兵燹,淹沒江心。如今尚存兩塊高大的、呈梯坎形的石頭,據說是劉備當年的“上馬墩”和“下馬臺”。猇亭周圍,有許多奇特的地名,如“將軍垴”、“下馬槽”、“趙望山”、“逃出沖”、“紅血港”等,都與“猇亭之戰”有關,仔細品咂,耐人尋味。“馬鞍山”(現金嶺村),是劉備遭到陸遜火燒連營被困之地。“趙望坡”,反映的是當年劉備愛將趙子龍率領兵卒,沖出峽口,遙望東南,火光沖天,打馬奔逐,沖入敵陣。“逃出沖”,是趙云從亂軍中救出劉備逃出之處。“下馬槽”,是劉備逃出的下馬之地。“虎牙棧道”,系當時征戰所鑿。以上戰事之細節,《三國志》中均有記述。

虎牙灘遺跡 攝影/楊紅艷
有關猇亭的古詩詞不多。發現有一首民謠,倒是覺得靈動有趣:
善溪窯下九條沖,九條沖前九棵松。
明月橋下花石板,清風觀內撣石鐘。
有點兒像偈語。所傳的是劉備的一段故事:先主在此屯兵期間,曾經到附近的山沖植樹,他在九條沖上各植松樹一株,轉眼之間,長成了九片青翠的松林。他在林中散步,踏石板橋賞月。月光搖曳,如影如幻,猶似綽約之夢。而朦朧之中,他又錯把石板上的樹影當成了石板本身顯現的花紋,便隨口贊嘆了一句,不料卻成了神諭之語:當第二天早上太陽出來,他看見那塊石板果真變成了帶著美麗花紋的石板。先主感覺此地不凡,遂到清風觀,燒香祭拜。清寂的觀內,沒有鐘鼓,只有一塊光潔碩石置于院子里。于是他以馬鞭為桴,以石為鼓,猛敲石塊,那石塊竟然如同鐘磬,琤然琮然,桴止響騰,徐而不歇,百里可聞。
當然又是民間杜撰的神話,以此來為蜀主增添一點兒神圣色彩。
明月橋、清風觀,遺址尚存。善溪沖前的九片松林,是否與三國時期的劉備有關聯?我想,這并不是史學家的事,而是由文學家來任意縱橫想象了。
路邊長廊外的草坪之上,臥著九塊形態各異的石頭,分別以紅字陰刻“九戰”之名。廊柱之上,鐫刻了今人詩家撰寫的九副對聯,分述了從戰國到清朝的九場戰事。
“九戰”之中,最為著名的,就是東吳破蜀的“猇亭之戰”,或叫夷陵之戰。
公元221年,劉備借口為關羽復仇之由,興兵伐吳。吳以陸遜為帥,一路撤退至猇亭、古老背,但因兵力無法展開,遂放棄了數百里的山地給蜀軍。勝負乃常事,謀勝之計,在于等待對方的失誤。吳軍以逸待勞,避其鋒芒不戰,蜀吳兩軍,就這樣一天天膠著對峙。次年八月,吳軍看準了蜀軍遠征之疲,以兵士挾持柴火,于月黑風高之夜,悄然摸近蜀軍營地,引柴點火,投擲蜀軍大營,一舉擊破蜀軍四十余壘。蜀軍損失慘重,劉備僥幸逃脫。陸遜也因此次戰役,名聞天下。
“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走在江岸,讀未曾謀面的古人。無論是橫槊賦詩的英雄,還是殺人放火的流寇,一切都灰飛煙滅,一切都沉淪闃寂,一切都緘默不言。
猇亭雖為彈丸之地,卻是長江西塞邊關,“上扼巴蜀三千之雄,下控荊楚一方之局”,若是失守,下游的荊州、武昌、安慶乃至南京,都將如同危卵。也因此,后人稱猇亭為“百戰之地”。從戰國至清初,史書記載的著名大戰,竟達九次之多。九次戰役,讓長江兩岸的人民受到了嚴重的驚擾和涂炭。
有大石立山側,名曰:虎牙。山下江邊原有虎牙灘,多巨石孔竅,也多暗礁銳巖,過往的船只,若不小心,大水暴漲時,船底磨破,船覆人亡。上世紀60年代,地方政府將這個撞翻了無數船只的礁巖炸毀,航道自此通暢。
虎牙山與對岸的荊門山之間,曾有長江上第一座跨江大橋。東漢初年,據蜀稱帝的公孫述在此修建了浮橋一座,以此阻擊漢軍進入,后被漢將岑彭火攻焚毀。岑彭破掉了虎牙、荊門之后,于虎牙山脊,又修筑楚塞樓一座,以彰軍威。

虎牙灘遺跡 攝影/楊紅艷

虎牙棧道 攝影/ 楊紅艷
清康熙五十三年(1714),荊州知府邱天英主持在此修建纖道,同治十二年(1873),兵部尚書、湖廣總督李瀚章為提高鹽的輸入量,增加稅收以資彌補軍費支出而重修。纖道位于長江北岸虎牙山下,東起鷹子坳,西至獅子頭。纖道西螺絲山立有《重修宜昌府虎牙灘碑記》青石碑一座。碑文記載了李瀚章視察虎牙灘并撥款重修事記。
清朝和民國時期的川鄂鹽運,是一個艱辛的行業。
鹽夫,即是“背子客”、“力腳子”,他們10人為一個群體,由一位經驗豐富的長者領隊,遇打家劫財的暴人,亦好周旋。背子客都是壯實的漢子,需要相當的腳力和耐力。用背篼、扁背、背夾、雙叉夾等工具,身負百余斤的鹽,蟻行于川東及鄂之秭歸等崇山峽谷的青石小路上。這些民間“背子客”隊伍,啟明星掛在天邊一角時就出發了,從水邊到山崖,腳步匆匆。
長江岸畔的百姓,與自然天地的交流是有辦法的,唯獨不能承受戰火硝煙的涂炭。兵荒馬亂過去了,濃烈的戰火硝煙遠去了。天下和諧太平,大地生民安詳。老百姓而言,他們并不關心帝王們的事,只祈求有安身立命之地。有了安寧的天下,才會有安詳的民生。
垂立的山崖,長有璀璨小菊和茂盛的小型灌木。這些植物的生存能力極強,只需要一點兒土壤,或者砂泥,或者多年積存的一點兒塵土,就會扎根于堅硬的石罅隙縫,然后從中斜生而出。繩索一樣的藤根從頭頂的陡崖垂落下來,清風吹拂,生葉的根須,裊然娜然。生命的堅硬與柔軟,全都在這里顯現。
楚塞樓早已毀去,現存的楚塞樓,為近年復建。
猇亭城區主街則是另一番俗世景象。
斯時,工人正在挖排水坑道。長江之畔,引進來了世界先進的過濾城鎮居民用水的大型設備。這個設備集垃圾處理和凈化過濾于一體,將居民所用廢水進行有效過濾,然后再將過濾的凈水,排入長江,或者用這些凈水,灌溉稻田。這是一個科學先進的環保舉措。工地之上,工人忙著在灌滿了水泥的工地纏綁鋼筋。
上車再行。從車窗,遠眺大江,下游不遠的,即是宜昌長江大橋。從此岸到彼岸,只是幾分鐘的事,這是古人難以想象的。
河流隨著地貌而變化。山地、丘陵與沼澤,綿延起伏,一路滑向低地和谷壑,抵達平原。隔著車窗,可以看見割盡稻禾的稻茬浸泡在水田里。那一行行一列列,被大巴車的速度劃出了一道道曼妙的曲線,有如畫家的速寫。車子快速行進,不斷有一畦畦水田涌現,金黃閃爍,水光熠熠。風一陣,雨一陣,細密的雨珠兒旋轉著、飛動著,摔打在了寬大的車窗上,被車速掠攜著、拉長著,形成了一條又一條奔跑的雨痕。這是風的形狀、雨的腳印兒。
此時,雨霧彌漫,看不清熙攘人間,只看得見逆風的上游,遠遠近近、大大小小的黑色船只慢慢漂移駛來。它們,好像是從另一維時空深處突然冒出來的一個神秘世界的船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