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漣 LIU Lian 左 琰 ZUO Yan
根據《大辭海》的定義,“文人”不僅指作家,也是指具有社會責任感,通過寫作、實踐等方式為社會作出貢獻的群體,對個人修養具有一定高度的要求[1]。近代上海處于政權變動、經濟迸發、文化交融的變革時期,此時的文人群體在政治角色、經濟條件、職業類型、交往階層等方面呈現多元化趨勢,甚至有不少文人身兼多重身份。對于上海近代文人群體的界定,主要包括以下幾類:紳商群體及其后代、士人群體、以政治事業為主的革命文人、新興知識分子、作家群體、藝術家群體。他們在近代上海舞臺上的活躍時間線索大致如表1 所示。
表1 近代上海文人群體類型及主要活躍時期
本文重點研究上海早期(1900—1915)文人群體的居住形態特征,包括對文人居住環境、居住生活、觀念,以及社會身份、經濟條件這類相關影響因素的全面分析與解讀。由于早期文人群體處于從傳統文人向新興知識分子轉型的過渡階段,因此,本研究的價值在于展示上海知識分子居住環境的源頭與萌芽狀態;并在此基礎上,探析文人群體的居住生活對近代獨立住宅及石庫門里弄空間發展的影響與意義。
早期選擇居住在上海的文人知識分子,主要有兩類:一類是因政治原因而選擇在上海居住的,包括隨洋務運動上海業務而進入的官僚、家屬及幕僚,以及戊戌變法失敗后被迫南下的知識分子;另一類是因地緣原因居住在上海的,主要包括江浙一帶19世紀經商致富并定居上海的望族后代,以及江浙一帶來上海謀生、家境普通的讀書人。
紳商群體是晚清政府遺留下來的封建官僚以及當地有文化的富戶商人及其后代,他們最早受到西學或洋文化影響,屬于社會上首批“西風”崇倡者,他們對社會的影響常出現在西洋器物、管理制度的推行上,并推動科學管理制度的引入及新式人才的培養。這類群體往往士紳、商人的身份界限模糊,大體出現兩種傾向,即:士紳群體的買辦化和商人買辦的紳士化。士紳群體的買辦化以清末的一批封建官僚及其后代為代表,通過19世紀60 年代的洋務運動,在上海設立工廠、銀行、新式學堂等官辦產業。他們在接觸西方文化及洋行制度的同時,也順應時代大趨勢,轉型為具有買辦特點的大紳商階層,如李鴻章、盛宣懷、張之洞、左宗棠等。雖然在此期間李鴻章與盛宣懷并沒有常駐上海,但洋務運動讓他們在上海占有了足夠的經濟、人脈資源,其后人大多在上海生活,作為望族后代,他們從小接受西式教育,成年后一部分人開辟了新產業,如李經邁的地產生意,以枕流公寓為代表(圖1)。商人買辦的紳士化則以上海及江浙本土的商人買辦為代表。為了方便貿易,他們紛紛捐款買官,成為亦官亦商雙重身份的“紅頂商人”,典型人物如胡雪巖、席正甫、周湘云等。這些滬上豪門接觸的西洋業務廣泛,西洋文化通過家業滲透到日常生活。
圖1 枕流公寓外觀
與這類社會頂層的紳商群體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一時期普通的士人群體。這部分人亦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政治生涯遭到排擠的文人群體,如梁啟超、張元濟、嚴復、汪康年,以及蔡元培、陳獨秀、章太炎、章士釗、鄒容、柳亞子、孫中山、黃興等參與革命者[2];另一類是江浙及上海周邊地區的讀書人,寄希望來上海這座文教出版業在全國遙遙領先的城市求學、謀生,其典型人物有胡適、王國維、包天笑等。然而,此時政局混亂,文人職業空間尚未形成,民族意識尚未覺醒,造成這類群體無論在政治、職業生涯,還是社會身份認同中都處于尷尬境地,一時間成為了社會的邊緣人物,這也導致當時的文章常以揭露社會黑暗為主,頹喪小說盛行[3]。
紳商群體必然是經濟實力最強盛、社會資源最豐富、生活最富裕的一群人。據統計,19 世紀晚期紳士群體的人口約占總人口的2%,每年人均約90 兩銀子;而占總人口98%的普通百姓,每年人均約5.7 兩銀子,相差15 倍[4]。在紳商群體的眼中,西洋更多是高等的代名詞。當時有西方人參觀買辦的住宅,竟如劉姥姥進大觀園之感慨,“恍惚在夢之中,經往通屋看過,房間如此之多且大,自己亦不知在屋內何處”[5]。
與這類紳商、買辦群體的居住生活形成對照的,有其手下幕僚,以及來上海求學、謀生的普通文人群體。一方面,在時代的新舊之際,這群人追求明清文人的風雅不羈;另一方面,他們又擺脫不了紳商階層主導下商業風氣的浸染,以及文娛行業的世俗化。上海的商業、媚俗文化對于當時空有一身抱負與學識的文人來說并無太大施展空間,久而久之,容易形成自暴自棄、及時行樂的生活習慣。正如胡適在《四十自述》中講到:“和我同住的人,都是日本留學生,都有革命黨的關系……何德梅常邀這班人打麻將,我不久也學會了。從打牌到喝酒,從喝酒到叫局,從叫局到吃花酒,不到兩個月,我都學會了。”[6]
總體而言,這一時期上海文人的居住生活特點為:占少數的紳商、買辦群體擁有社會大部分且上層的資源,其子女多受西式教育,衣食住行中有明顯西化特征,在觀念上將西式生活視為一種高等階層的象征,以此與普通百姓的生活拉開距離,保持優越性;而普通文人群體的心態仍在風雅抱負與世俗名利間糾葛,長期的失意與壓抑造成了頹喪、放縱的生活風氣。
紳商群體往往有能力購置闊氣的園林宅邸或花園洋房,在新舊交替的時代,住宅風格往往與房主身世相關。比較明顯的現象是,出身于19 世紀末的老一輩人士,他們的住宅中都會明顯保留中式元素,甚至以中式元素為主體。如出生于19 世紀60 年代的海派畫家、日清輪船公司買辦王一亭,購置了清康熙年間建造的梓園,其中,亦有日式西洋建筑單體。
以出生于19 世紀70 年代初的張石銘為例,其于辛亥革命前投資的蘇州河邊的老房子,是一幢中西合璧的海派大宅院。據張南琛回憶,“大宅院是一組到處雕滿了紅色紋飾的大房子,室內既有傳統的功能房間,如門廳、轎廳、花廳等,也設有西式的彈子房、納涼室、網球場和汽車間,還有一座獨立的小洋樓。總體格局縱三進、橫三進,周圍還延伸出很多大大小小的耳院和支弄,這些耳院也都各自有著天井,所以這是一組有著六個天井的、橫跨兩條弄堂的組合式大宅院”[7]。木制雕刻的中式屏風(圖2)、張家主人的紅木椅、張蔥玉的鴉片榻、紅色雕刻紋飾……室內裝飾風格傳統而高檔,以長者為宅院領袖的大家族式管理,體現了這一時期紳商家族仍保留著濃厚的中式審美品味、行為習慣與宗法人倫觀;同時,宅院內也融入了西式的居住理念,如開設英語、數理化學堂,還有開放的社交與待客理念。據回憶,當時出入的賓客既有“西裝革履、羊毛衫裙、吊帶短裝、網球衫”,也有“長袍馬褂、手持煙斗、胡子老長”者[7]。作為南潯“四象”之一的大戶人家,這種在傳統的根上嫁接西式元素的中西合璧式宅院生活,是當時紳商群體所向往的居住典范。
圖2 上海張家老宅里的屏風[7]
相較之下,紳商群體的后代普遍從小居住于中西合璧的宅院內,并接受新式教育,其居住觀較父輩更加西化,因而他們的住宅往往呈現出全西化特征,如張石銘第七子張叔馴在霞飛路的花園洋房、盛宣懷第五子盛重頤在淮海中路上的花園洋房,從外觀到室內構件已完全西化(圖3、4)。
圖3 盛重頤故居樓梯間[8]
圖4 盛重頤故居室內照[8]
與紳商群體有幕緣關系的幕僚、弟子們,如鄭孝胥、汪康年、張元濟、蔡元培等,雖然可以依托為紳商辦事的人脈資源謀生,但經濟并不寬裕,大部分只能合租在舊式里弄住宅中。如鄭孝胥以每月6 元在舊式里弄住宅中租下一間房。據《鄭孝胥日記》記載,他與其他5 人合租的長安里“有二窗,幾案床榻極穩,自至上海,是夕床始施帳焉……”[2],室內家具陳設簡單,夏天難免受蚊蟲侵擾,居住較艱苦。這類文人在上海往往居住在鄰里之間,相互幫襯、方便交往,如蔡元培與張元濟曾同住在虹口隆慶里,可見有著幕緣關系的文人之間也有著隱形的居住交往圈。至于另一類剛步入社會、交際圈有限的求學者,在上海的生活可以說是更加艱難,如王國維曾憑老鄉關系進入《時務報》工作,月薪僅12 元[2],甚至難以像鄭孝胥那樣在舊式里弄住宅中租一間房,可見其居住狀況的“困窘”之態。
可以看到,這時候大部分文人還是居住在當時統一開發的舊式里弄住宅中,這類里弄住宅以中西合璧的石庫門里弄為典型,其平面布局大致可以分為早期合院式平面和新式縱向進深型平面。
早期的石庫門里弄平面更像是江浙一帶傳統合院式住宅,不僅呈中軸對稱樣式,且開間數量多,后天井可兼做走廊功能,將北面的輔助房間與南面的客堂、廂房完全分隔開,如建于1914 年的兆福里(圖5)。隨著石庫門里弄住宅的發展,開間數量減少,大部分住宅不超過三開間,且前后天井尺度縮小,僅占用一個開間的寬度,后天井縮小,從前后排房屋之間的隔斷功能演變成作為客堂到后廚的過度空間,如于1924 年翻建的會樂里(圖6)。再往后,里弄住宅的平面格局打破了傳統中軸對稱的形制,開間繼續縮減,形成單開間或雙開間里弄,后天井也從房屋間的橫向過渡空間轉變成為住宅北面入口的縱向小院。這樣的布局演變使里弄住宅整體呈縱向化、集約化發展,房間布置更加緊湊,居住空間縮小、居住功能縮減,提高了土地利用率,可應對膨脹的人口居住需求,如建于1921 年的西斯文里(圖7)。
圖5 兆福里底層平面圖[9]
圖6 會樂里底層平面圖[9]
圖7 西斯文里底層平面圖[9]
對于這樣一類受限于經濟條件而居住在舊式里弄中的文人群體,他們往往在室內只保留必要的家具與陳設。除了必要的床、衣箱或衣櫥,有限的空間中還會擺放用于看書、寫字的書桌椅,甚至是書架或書櫥,形成了集工作、起居于一體的多功能空間;除此以外,家具也會兼具多種功能,如餐桌作為談話的茶幾、寫字的書桌等。與舊式里弄住宅的平面演變一樣,室內也相應出現了高集約化的空間與家具陳設,從而造就了獨特的“亭子間文學”。
這一時期,上海文人的居住形態大致可歸類為以下3 種。
(1)對于紳商群體及其后代,他們或經常接觸西洋文化,或受過良好西式教育,經濟富裕,居住生活追求西化與前衛,其住宅多為中西合璧式或花園洋房。父輩一代多在保留傳統居住觀的根基上接納一些西式社交理念;后輩的居住理念則明顯開放與新潮。他們對于近代住宅的影響在于將西方的居住理念、功能空間、裝飾、家具帶入了中國傳統的居室內,率先形成了一批中西結合的居住環境。然而,這類群體畢竟是少數,且其居住交往圈局限在上層人群里,給社會帶來更多的是居住生活物質層面的潮流風向標,為老百姓稀奇羨慕;但由于身份差距懸殊,這類人群的居住形態只能讓大眾“看個熱鬧”,而無法直接影響普通大眾的居住環境、行為及觀念。
(2)相比之下,紳商幕僚、士人群體則借助紳商關系,有一定人脈資源。這類文人為了居住生活在滬上而周旋于文人雅士的風雅與商業世俗氣息之間,普遍不寬裕的、經濟狀況一般的大多居住于舊式里弄住宅中,室內陳設簡單樸素。他們會自發居住在相鄰地帶,建立隱形的人脈圈,維護并進一步擴展社會資源。這類文人群體有一顆接近紳商群體居住生活的心,他們往往在有限的居住空間內試圖附庸風雅,置入一些西式家具或陳設,體現新式開放的居住理念,并將中西結合的裝飾家具帶入了以石庫門為主的舊式里弄住宅。
(3)最貧困的一部分群體則是剛入社會、家境清貧的學子。這群文人身份被邊緣化,抱負難以施展且生活潦倒,沒有自主選擇住宅類型的余地,居住環境尤為艱苦。相比有一定人脈積累的幕僚和士人群體,他們的居住態度與其說是抱有一絲新鮮感的入鄉隨俗,更多的是一種困于生計的窘迫與無奈。他們對于住宅的影響,更多是對空間、家具功能的靈活使用,并在以石庫門為主的舊式里弄住宅中形成了集工作、起居于一體的居住空間與場景。
總體而言,由于早期的上海時局不穩,文人的職業空間尚未成熟,占據經濟優勢與人脈資源的紳商群體及其后代往往優先形成這一時期的主流文化群體,主導文人群體的話語權;其他文人則通過地緣、官緣等社會關系網絡與主流群體建立聯系進而發展,或者自成一派,在未知中努力摸索。因此,這種由親緣關系主導并倚靠各類社交關系網發展的文人群體,在居住環境上勢必呈現出一定的經濟層級差異,甚至是兩極分化差異。也正是在這樣的差異與迷茫中,之后的新興知識分子順應時局尋找到了話語陣地,開辟職業空間獲取了中產階層的經濟地位,并轉入新式里弄住區,彌補了早期文人群體在生活與居住環境的兩極分化。在這種差異中,不同文人群體在日常居住的住宅中也表達他們的創造智慧。其中,經濟條件寬裕的群體推動了室內居住環境的西化,推行了中西融合的居住風格;經濟條件有限的群體則開啟了舊式里弄住宅空間布局、裝飾與家具的高度集約化模式,且隨著書房家具的搬入,里弄中彌漫著清樸的書香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