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寄寒
我在蘇州二中上學時喜歡讀文藝雜志,一次在學校的閱覽室里,翻閱剛到的《萌芽》雜志里有一篇題目叫《小巷深處》的小說,立刻被吸引了,我一口氣把它讀完,還向班里幾個同學推薦。放寒假了,我回到故鄉小鎮,遇到在蘇州中學上學的同鄉,他是學校校刊的編輯。我和他談起《小巷深處》,他對我說,小說的作者陸文夫是我們的學長,他1948年從蘇州中學畢業后便參加革命。最近我們學校還邀請他來作《小巷深處》創作經歷的報告呢。
之后我一直關注陸文夫,可惜無緣得見。
上世紀80年代初,昆山縣文聯召開業余作者會議,邀請陸文夫給我們上課。那天,小禮堂座無虛席,大家都想一睹陸老師的風采。我端坐在中排的座位上,思緒回到二十多年前,一個初中生多么仰慕他的大名,讀過《小巷深處》后,一直念念不忘。
當陸老師給我們講解小說作法時,臺下鴉雀無聲,大家一邊安靜地聆聽,一邊認真地記筆記。中間休息時,我們對他提出的小說創作理念:“小說,小說,小的地方說說。”展開了熱烈的討論。陸老師在臺上一邊喝茶,一邊抽煙,神情舉止透出文人氣質。我想請他給我簽個名,合個影,可是到底沒有勇氣,就這樣錯失良機。散會后,只能遠遠地目送他匆匆離開的背影。
后來,陸老師創辦《蘇州雜志》,我和小鎮上的幾個文友經常投稿,被《蘇州雜志》刊用。有一年冬天,我們接到蘇州雜志社年會的邀請書,便坐了輪船、汽車前往參加。那天下午一點,年會在蘇州文聯小會議室召開,由朱紅老師主持,還有陸平等編輯參加,到會的還有荊歌、徐卓人、張鐘麟、葉公覺等作者。朱紅老師談了關于來稿的情況,陸平老師從編輯角度提出了一些意見,到會作者爭先恐后地發言。會議中途,蘇州雜志社副社長進來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今晚陸老師和大家共進晚餐!話音一落,我們歡呼不已。朱紅老師還對大家說,你們在座的每一位作者在《蘇州雜志》上發表的每一篇作品,陸老師都一字一句地讀過。我立刻想到自己的幾篇拙作,難道陸文夫老師也看過?他是著名作家,有繁重的創作任務,又是作協的領導,很難想象他會看我們這樣無名之輩的稿件。

☉陸文夫《小巷深處》書影
可惜晚宴上還是沒能見到仰慕已久的陸老師。年會將結束時,副社長趕來對我們說,抱歉了!剛才陸老師來電話,今晚另有安排,不能前來和大家相敘,請大家諒解。于是大家的滿心希望像肥皂泡一樣立刻消失。
轉眼,到了1990年代中期,我已在周莊文化站工作。一天下午,接蘇州市文聯電話,明天上午陸老師要帶兩個法國朋友到周莊旅游,請你做好接待工作。放下電話,內心無比激動,天賜良機!終于能見到陸老師了,幸福感油然而生。
第二天,陸老師和他的兩位法國朋友如約而至,我全程陪同游覽。一路上,陸老師向我介紹他的兩位法國朋友,男的叫高達樂,女的叫程湘映,陸老師的多部小說由他們翻譯后在法國傳播。
我先把他們帶到“船從家中過”的張廳,當時,張廳尚未修復,顯得十分破舊。庭柱下的木鼓墩引起兩位法國朋友濃厚的興趣。他們走進一條又長又暗的備弄,一進弄口伸手不見五指,陸老師扶著程湘映女士說,這條弄堂里沒有門檻!出弄口,豁然明亮,右邊一間小屋,筑在一條小河上。陸老師問我,這小屋在古代派什么用場?我說,這是古代女子的浴室。陸老師對法國朋友說,這條小河古代叫“箸涇”,“箸”就是筷子。小船從這兒劃出去,劃進來,就成“船從家中過”的一景。
走出張廳,我們便到了雙橋。我向兩位法國朋友介紹,1984年,上海青年油畫家陳逸飛到周莊,發現了周莊的美,于是他用相機拍了三卷膠卷。他在美國留學期間,以此為素材畫了三十幾幅江南水鄉油畫,在紐約畫廊展出,引起轟動。陸老師讓我給他們在雙橋上拍了一張合影。我對陸老師說,1985年,我根據這些素材寫成散文《雙橋,走向世界》,不久在北京《旅游》雜志上發表。陸老師拍拍我肩膀說,你也是開發周莊旅游業的有功之臣!
我們站在雙橋上,寒風凜冽,大家覺得有點冷,陸老師讓我趕快找家小飯店。于是,我們走進沈廳酒家一間有落地長窗的小包間,剛落座,高達樂就從包里掏出一瓶五糧液,對陸老師說,我知道你要喝這個!陸老師開心地笑了,轉頭對我說,你也喝一點,暖和暖和。
上菜了,我擔心坐在身旁的美食家吃不慣,帶著歉意問陸老師,不好吃吧?陸老師搛一筷菜送進嘴巴,笑道,鄉土特色濃,其實中國和法國的飲食相近,他們很習慣的。

☉周莊雙橋
酒過三巡,陸老師臉上添了幾分紅暈,話也多了起來。他興致勃勃地講了一個故事:有一次我和幾個外國作家在美國一家菜館用餐,這家餐館的老板很自負,我們一入席,他就丟給我們一本厚厚的菜譜書籍,說是他自己寫的。席間,我沒作聲,老板以為我是日本人,便肆無忌憚地攻擊我們中國菜。我聽了十分氣憤,列舉了好幾道中國菜的制作、吃法、特點,道出了歷史悠久的中國菜的奧妙。那老板聽得瞠目結舌,怏怏地離開餐廳。
吃罷飯,陸老師把我推開,搶著買單。賬臺服務員說,六十元。陸老師給他一張百元大鈔。服務員邊找錢邊問,發票阿要?陸老師說,自己掏腰包。揮手而去。
走出沈廳酒家,我們便登上了富安橋頂。陸老師趁著酒興,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說,三年前,我來過周莊,那年我看到的四個橋樓各具特色,留給我的印象太美了!說句不客氣的話,這個古鎮靠你們“鄉下獅子鄉下調”的方式去修復是不可能的。你看,屋面上的磚雕和沈廳原有儀門樓的磚雕一比,就比出了差距。你看,這鳳凰樓屋頂上的鳳凰像什么喲?
走下富安橋,陸老師對我說,你看你腳下的路,這條街要鋪長石板才對呢。陸老師越說越激動,我給陸老師敬上一支煙,陸老師吸了口煙說,去年省里約過我一起來周莊和鎮黨委研究修復古鎮。古鎮是你們的,也是國家的,也是世界的……
沒有想到,我和陸老師此次周莊一晤,竟成永別。2005年7月陸老師去世,我對著遺像三鞠躬,心中念道:陸老師,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