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錦忠,浙江紹興人。有中、短篇小說發表于《延河》《野草》《西湖》《文學港》《海燕》《泉州文學》《都市》等文學刊物。出版短篇小說集《時光的飛白》,詩集《歲月拓片》。系浙江省作協會員。
我拍死它,是因為它的貪婪。
除了貪婪,它在飛舞時還會發出煩人的嗡吟。
老板,你這里蚊子真多。客人吃了你的餛飩是付費的,不值得的是,還要順帶著喂你店里的蚊子。這夜宵算是白吃了。
蚊子可不歸我管,我也管不了這些吸血的蟲豸。
也是,這些花肚蚊二十年前還飛舞在東南亞的叢林里,如今,卻已經蔓延到八十多個國家。據說它們是坐了飛機來的,很快在各地扎了根,沒有要回去的打算。
坐飛機?它們不是有翅膀嗎,為什么不是自己飛來的?
那多累啊,直接搭飛機就是了。真要自己飛,還沒到喬城早就斷翅了。
客人,你能不抖腿不?
難道你讓我坐著不動,任由蚊子叮咬啊!
我不是那個意思。再說了,這蚊子可不是我養的。我是為你好。
為誰好?你是希望你店里的蚊子一個個吃飽了才好吧。
客人,我提醒你是因為我懂點相術。抖腿也好,晃腿也罷,那都是不聚財的坐相。
坐也能與發財關聯上?真能扯,我看你是想發財想瘋了吧。
信則靈,不信也罷。
凌晨一點,我與光復路口的餛飩攤老張扯淡,扯到了花肚皮的蚊子,還扯到了影響到財運的抖腿。
我的確有抖腿的習慣,有沒有蚊子都抖,坐不了多久便抖。我父親也抖,這讓我猜想起我們家族抖腿的歷史。如果家財是抖窮的,那么,抖腿的始作俑者應是我爺爺。我們家先前是鄉紳大戶,但到了民國時家道中落,大約是我爺爺三十幾歲的時候吧。那么,我爺爺是什么時候開始抖的腿?三十幾歲,二十幾歲?我父親也沒問過,我就更不知道了。
我經常失眠,因為我總是想努力賺錢,回到我爺爺抖腿發生前的富有日子去。但事與愿違,我拼到了中年,還是在為生計奔波著。窮不過三代,我著實有點急了,你讓我怎么睡得著?
睡不著那就不睡。我受夠了每天擠公交去羅城上班的日子,路上便消耗掉我一個半小時的生命。噢,不是,來回應該是三個多小時。
我睡不著是因為最近老做同一個夢,夢見自己騎著那輛老舊的海獅牌自行車,吃力地騎在村口那條泥路上。我用力壓腿,脊背躬得快要前胸貼到膝蓋了,那一地的爛泥粘上滾動的輪胎,塞滿了輪胎與輪罩之間的空隙,讓我每前進一步都要用盡全力去蹬踏。我得停下來,撿竹片或樹枝去摳,摳完泥再騎,如此好幾回,才能到達那碎石子鋪就的鄉際公路。
只是,上了石子路并沒有完全解脫。新的麻煩又出來了,那車龍頭按不住,車子發著跳地行進著,隨時有戕地的危險。
我自然戕過地,戕破了手掌與膝蓋,還戕破了褲子。戕破的手掌與膝蓋是可以養幾天后復原的,可褲子就不能了,打上補丁怎么出門?我可是個體面的人,干的可不是體力活。但不出門怎么賺工資養家?我恨不得能每月多賺兩千,但實在想不出聚財的法子。
錢從哪里來?我一著急就醒了。醒了后發現一時睡不著,索性起身去光復路口走走。
眼前沒有泥地,也沒有石子路,干凈的柏油馬路,平坦得讓我看著舒心。但是要我騎自行車去羅城上班是不切實際的,路遠得足可以讓我天天擔心被老板辭退,我只能擠公交。
我聞到了一股紫菜的咸腥味,夾著蔥香。我循著這股香味來到了路口的張記餛飩攤,坐下來要了一碗,就當是夜宵。
老張,你覺得蚊子是趕走好,還是拍死好?
客人,趕走似乎便宜了這蟲豸,還是拍死算了。你看,我說讓你拍死它,證明這里的蚊子確實與我無關。
拍死它,那蚊針不是還沒有拔出來嗎,留在我皮肉里也不是個事。趕走嘛,好像放過了這些貪婪的吸血鬼,它們還會接著去害人,甚至是生出一大群小吸血鬼來,著實難辦。
我正犯愁時,耳旁聽到了一陣嗶嗶啵啵的聲響。一扭頭,發現老張正輕輕揮著一把網球拍一樣的東西,所到之處,蚊子一個個像被電擊了一般,當場殞命。
這東西好吧,可以趕在蚊子叮咬你之前把它消滅掉,省得你在拍死與趕走之間猶豫,你也不用抖腿驅蚊了。
老張這么一說讓我覺得很在理,我也應該有這么一把電蚊拍。我連連叫好,卻被身后傳來的一個聲音打斷:
好……個屁,難道……你出門……還拎一個……在手,沒事……瞎揮……揮……揮,神經病。
不用回頭,那一定是個醉鬼。可氣的是,他前面的話說不利索,偏偏最后的“神經病”三個字嘟嚕得很干脆。那一定是句口頭禪。我活了半輩子還真沒被人罵過神經病,心里有點小火,但轉念一想,何必與一句醉話較真呢。我拿眼睛的余光掃了一下那個子夜的醉鬼,問老張,這貨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好像是從錦園酒樓出來的。
錦園酒樓雖然不是星級酒店,但推出了喬鄉特色菜系,很受食客歡迎,在餐飲界一下子風生水起。
我與老張算是一對“熟悉的陌生人”,因為我對他的信息僅限于一個餛飩攤主,再往深里挖掘,也就只剩下同住錦園小區了。然而,我們彼此并不知道對方是小區的業主還是租客,也不方便去探究。其實老張是知道我姓沈的,也許是因為他覺得叫“客人”省事些,也不會叫錯人,所以很少叫我老沈。而對于跌撞過來的那個醉鬼,是住在錦園小區,還是一位光復路上的過客,我們并不知曉。在離餛飩攤五米遠處,那醉鬼打了個踉蹌,眼看著要撲倒,卻又本能地一張臂,剛好攬住了一根杵在路邊的電線桿。
他很幸運,否則,非得摔成死田雞不可。石板上摔死田雞,結實的死相。
我看不到那人的臉,因為他抱住電線桿的時候甩給我的是大半個后腦勺。其實看不看臉又有什么區別,我看到的本就是一具具沒有臉的身子走在街頭。就算是離我那么近的老張,我也不看他的臉。我無須看老張的臉,那不過是一張擠著虛假笑意的油膩臉皮,像極了油炸后的豬皮,從面盆里浸泡了一上午后剛撈出來的樣子。我清楚不抬頭看臉的好處,老張可以放松些面部的肌肉,我也可以少些目光所及的敗景,這倒是饒了雙方。
我這樣習慣了不去看人的面相,避免了直抵人心的尷尬。因為許多人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包括我自己。我經常問自己,為什么要與人面對面呢,低頭趕路不是更好?那樣可以少了相互的猜忌,讓無處躲藏的心跡無須掩飾。我習慣了不看人臉,時間久了,我便知道那街上行色匆匆的人無非是移動著的一具具沒有臉面的軀體。人不要臉了倒也省事。
五米外的酒氣還熏不到我,只是我攔不住一個醉鬼的囈語。我不習慣往耳朵里塞隨身聽那樣的耳機,我對音樂有一種莫名的抵觸。我懷疑那些雙耳插了耳機的人,是否能聽懂音樂的涵義,他們不過是裝一份灑脫給人看。他們收聽的應該是一些通俗歌曲,但他們知道最早的歌曲是起源于呼喊嗎?或者,他們敢于拔下耳機來向著人流大聲疾呼嗎?除非他醉了,或者是神經病。這么看來,那醉鬼的口頭禪養成不是沒有道理,他應該是經常醉著,也只有在醉著的時候才敢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你先回去吧,不用管我。
那醉鬼正對著電線桿說呢,他一定是把電線桿當成酒友了。
我哪能把你一個人丟在這里。那冰涼的電線桿擎著一盞靜默的黃燈居然回了他一句。
電線桿從僵硬里復活。電線桿自然是不會說人語的,是我忍不住回了醉鬼一句。雖說手機顯示的是凌晨兩點,但我一點也沒有睡意。一碗滾燙的餛飩下肚,喚醒了腸胃,與我的四肢顯得更加一致起來。我忽然覺得,反正被醉鬼罵了神經病了,何不再逗逗他呢。
我知道……你不會丟下我……不管的。要不,咱倆還……怎么是兄……弟呢。
看來醉鬼把場景往回推移到了酒席剛散的那一檔去了,那應該是在酒店門口,相互告別的時候。
他都跟誰一起推杯換盞了?為什么聚餐?誰買的單?
我腦子里生出些疑慮來,促成了我接下來的黠問。
酒是好酒。
那……那是。十年的,老……窖,陳釀,那……能差嗎?
酒風也好。
說……對了。不就是一……斤嗎?干了。
事兒成了嗎?
合同簽……簽了。
值。
那是。今天,就……是喝……趴下了,也值。
誰買的單?
自然是……我了。但也……不能算……是我,回……頭還得……去報銷呢。
他似乎想起什么來,側頭朝向來路,像是在找什么,一邊還喃喃自語:發票開……了,放哪……兒了呢?他堅持著費力地騰出一只手來,往身上遲緩地摸索。他沒有所獲,甩了甩頭,像是要讓自己清醒起來。
難道掉……路上了?我得回……去找,要不沒……得報……銷了。
他試著把另一只手從電線桿上移開,但手在離開電線桿時,身子還是搖晃起來。還沒等穩住身子,他開始往來的方向踉蹌著走去。
一片闊葉落葉被晚風卷著,從遠處飄到他的身前,他喊了一聲:找……到了。俯身下去撿拾。
他捏住了那片樹葉,人卻隨著下蹲之力一時控制不住平衡,栽倒在地上。
對于一個醉鬼來說,站著不如躺下。對于所有被酒精軟化了的筋骨與肌肉,躺下是一種解脫,可以不再去費力支撐一具爛泥一樣的肉身。
只是蚊子不會拒絕他裸露的部位,哪怕是頂著熏人的酒氣。其實酒氣本身并不熏人,當食客擰開瓶蓋的時候,酒總是奉獻出持續的芳香,展示著自己的魅力。但酒一旦被喝入到人的胃里,與胃酸、咀嚼過的食物一混合,那氣味再從呼吸道出來,就整個變了。看來,人的肉身還是太過世俗,就算是被文人墨客們贊美了幾千年的玉液瓊漿,也會受到腐蝕,揮發令人生厭的濁氣。
偶爾有人經過醉漢的身邊,但都會不約而同地繞開且緊走幾步,唯恐沾上什么晦氣似的。
老張收拾著碗筷,搖了搖頭,朝著那醉漢的方向說了句:嗨,他還真把那地兒當床了。
興許是睡著了。我這樣說,心中覺得掃興,本打算與那醉鬼逗個悶,沒想到他倒是會找地方,躺下就睡了。如果我能有這么好的睡眠,那就用不著后半夜跑出來看大街了。
從剛才的對話來看,這家伙應該是個單位的業務員,而且剛談成一筆生意。當然,少不了與客戶磨,磨到最后還得酒桌上見,往往是能喝多少酒才能談成多大的生意。一瓶52度的老窖一般人喝不了,就連他一個久經考驗的跑業務的,已然是十二分的醉意。這個時候,他身體的各處最告急的,并不是裸露的部位受到那些花肚子的母蚊子無休止的襲擾,而是那被酒精浸泡的肝臟,或許還有別的部位正在告急。
他會起來的。也許是一小時后,也許是更多些時候。
時間過去了大約半小時,那醉漢沒有動靜,奇怪的是也沒有呼嚕聲。
老張開始犯起了嘀咕,畢竟事情發生在他攤店的旁邊。他不安地走了過去想看個究竟,突然,他向我招招手,說,情況有點不對勁。
我很不情愿地起身,邊走邊嘟囔,他不就是睡一會兒嗎,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情況比我想象的要糟。我用力推了那醉漢兩把,他竟然連哼都不哼一聲。我下意識地把手探向了他的鼻孔,感覺鼻息很微弱,一下子嚇得彈直了身子。
這可怎么辦?
要不你打120?老張驚恐地示意我。
為什么不是你打?我馬上反問。因為我清楚,120急救車出趟車是要收費的,大約要付一百多塊錢呢,按規定由打電話的人支付。
你不是跟他熟悉嗎?老張甩過一句在他看來很合理的話來。
你憑什么說我跟他熟?
老張指了指我,又指了指地上的醉漢,說:剛才你倆還一問一答的,不是熟人干嗎搭腔呢?
我這是閑來無事逗他悶呢。我一臉的無辜。
誰信呢。反正我不打。
我也不打。
我與老張誰也不愿意打120,一時僵在了那里。可是,這人怎么辦,得趕緊送醫院。我想到了一個推脫的法子,說:這人可是倒在你餛飩攤附近的,我只是你的顧客,你說責任誰大?跑得了客人也跑不了你這餛飩攤吧。我可以隨時走人的,反正我餛飩也吃得差不多了。
老沈,得了,我送。但你可別走,得給我作個證,一塊去醫院,萬一這人出個什么狀況,賴到我頭上,咋辦?
他居然記得我姓沈,關鍵時候還準確無誤地叫上了。
我疑惑地問:你是怎么知道我姓沈的?
老張訕笑著說,沒什么,有一次你跟你老婆一起來吃餛飩,有人向你老婆叫了一聲沈師母那回,我就知道你姓沈了。
我很討厭這個節骨眼上老張叫出我的姓來,沒好氣地懟他:想不到你記性這么好,擺餛飩攤可惜了。
咱不斗嘴了行不?咱得趕緊送呀。老張近乎于討饒的語氣央求我。
拿什么送?我瞪了他一眼問。
老張緊走幾步,拉過他那輛拉貨用的三輪車來,說,就用這車。
我倆把醉漢抬上了三輪,急急地送往最近的市立醫院。
往哪里送?
急診室。
三輪車進不去。
你背他進去。
為什么不是你背?
你一個擺餛飩攤的有勁呀。
醫生,醫生,快救人哪!我在頭前帶路,大聲喊著,心里卻覺得很不值,大半夜的,我可從來沒這么著急忙慌過,連親爹親娘也沒這么忙乎過。
迎上來一個醫生,把我們引到了一間診室,老張一側身,把背上的醉漢仰天放倒在一張床上。不用問,過量飲酒,醫生開始一系列的檢查程序,翻眼皮、測心跳……
誰是家屬?病人得做血透。醫生沖我倆發問。
我們都不是家屬。我與老張回答得很一致。
怎么回事?
醫生,這漢子是個過路的,走到我餛飩攤附近倒下了。我跟這位客人總不能見死不救吧,所以一起把他送來了。
我點點頭,表示老張所說的情況屬實。
這人得搶救,沒有家屬怎么辦?
看看他身上,總有身份證吧,應該還帶著手機吧。
我跟老張動手往醉漢身上摸索,很快地找到了這兩樣東西。
醫生,手機和身份證都找著了,還是救人要緊,要不先救人吧。我對醫生說。
醫生猶豫了一下,遞過一張表來,說:家屬到來之前,先留個聯系人吧。誰送來的,寫上姓名與手機號碼。
還是寫老張吧,我可不想做一點點好事就到處留名。
還是留老沈你吧。我都出了車了,留名的事總得由你了吧。
我知道老張是看透了我的心思,特地拋出車子是他出的話題,提醒我麻煩事要共同分擔。可我只是個顧客呀,事情發生在你餛飩攤子邊上,怎么說也還是那句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但我又不想與老張這么沒完沒了地爭下去,便接過醫生遞過來的那張表,簽上了“張記”,還寫上了老張的手機號。我是怎么知道老張的手機號的?那餛飩攤上有送外賣的廣告牌呀,每次去吃餛飩,我都會掃一眼那幾行醒目的數字,早記住了。
醫生剛把醉漢推進搶救室不久,老張便腆著個臉過來,跟我說:沈師傅,我五點鐘要擺早攤,得先走一步了。再說了,我們剛才走的時候,攤位上沒人管,已經好一陣子了,是吧。
果真,這個生意經沒憋什么好屁!
那我怎么辦?我也得回去了。
你不能走,你得留下來翻電話,打通那醉漢的親屬或者朋友呀。來了人你才可以走。
整個把我當一閑人了不是?我一早也要去羅城上班的。我有點氣憤老張的狡詐,但老張沒聽我說完就把身子退在了門口,繼而果斷地開溜了。
我裝著要與老張有話要交代,剛想閃出急診室的門去,一個醫生把我叫住了:回來,我有話要問你。
我好像中了定身法,不好再做溜走的動作,只好回轉身來,坐到位置上。
你知道過量飲酒的害處嗎?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心想,我哪有耐心聽你宣講呀,我得回去。但醫生是不需要經得我的同意停止他的宣講的,他們習慣了享有一種特權:進了診室,就得聽他的擺布。也許,他正好逮著了一個事發后宣講的機會,把他悶在肚里的專業知識好好地翻曬翻曬。
你知道嗎,酒精進入人體內主要是由肝臟進行解毒的,代謝為二氧化碳及水,對人體并不提供任何營養物質。倒是會對肝和腎造成危害,甚至是腦細胞。尤其是肝臟,長期過量飲酒會造成肝硬化。
哦哦。我裝作在聽,回應了幾聲。但心里犯起了嘀咕:酒精本身是無毒的吧,肝臟對酒精應該只是分解,或者說是稀釋。
對了,你可以一邊聽我講,一邊撥打患者家屬的電話。
醫生隨手遞過來那醉漢的手機,示意我聯系他的家屬。
你知道肝硬化的危害嗎?
不太了解。我接過手機,低下頭去,把注意力放在了手機上。至于醫生在講些什么,并不在意。我又沒有醉酒,沒必要成為一個勸導者的嘮叨對象。
它可以讓人失去排毒功能,造成人體的營養物質得不到有效的吸收,最后病變成肝癌。
癌!我聽到癌字時手一哆嗦,差點掉了手機。腦袋嗡的一聲,便再也聽不見醫生接下來所說的話了。
我只想專注于尋找一個可以解脫的電話號碼,招來那醉鬼的家屬,然而盡早離開醫院,干嗎要聽一段執拗的帶了說教的措辭。我甚至認為,那醫生是故意拋出一個“癌”字來,以刺激我的神經,提高聽他宣講的關注度。但我還沒有糊涂到分不清事情的緩急,我得趕緊打通醉鬼家屬的電話,好趕緊抽身。我不能投入過多的精力,今晚發生的一切,與我何干。
我按亮了手機屏,那上面顯示需要指紋解鎖。這不能算是個最壞的結果,假如是密碼,我將無法確定一個醉鬼的清醒時刻。現在,我至少可以等待這個叫阿良的醉鬼被洗了胃后出來。應該要不了操作三次吧,也許只需要一次嘗試:用左手食指按上手機背面的圓圈,我就可以進入一個醉漢的“私密領地”了。
我開始顧盼著阿良被推出搶救室,至于醫生對我的宣講,我可以確定地說,從一只耳孔進去,如穿堂風一般地從另一只耳孔毫無羈絆地溜走了。
事實上也即如此。當阿良被推出搶救室,躺在留觀室的時候,我便迫不及待地拿他的左手食指打開了手機屏。
但我不想坐在阿良的病床邊,我終究不是他的家人。何況,我打開一個陌生人的手機,接下來的操作,需要有一個人證在。我再次回到醫生的診室坐下。
如果按聯系人上羅列的號碼挨個打,顯然不是個辦法。最有效的是找手機上最近的通話記錄,越是靠前的通話應該越是關系密切的人。
我撥通了第一個電話。可是,還沒等我開腔,電話那頭便傳來了急劇的情緒。
你大爺的,不就是欠了你公司十萬塊貨款嗎,用得著三天兩頭的打電話催?后半夜都不放過,還讓不讓人休息了。你大爺的!
嘟,嘟,嘟,電話掛了。
我被人罵了。罵人的人很是囂張,但從罵聲里我聽出了事情的端倪,我想是我打錯電話了,哪有后半夜向人“催貨款”的。但我再一次明白一件事,最好不要讓人欠你的錢,否則,他是你大爺!
你大爺的。我招誰惹誰了。
這讓我很在意第二個電話的選擇。剛才那個電話的署名是“二店王”,可能是某個業務單位的老板的弟弟,大約是個分管業務的。我自己也是個公司職員,而且是個管財務的,我清楚但凡做業務的,都會把自己的供應商往多里擴張,越擴張可拖欠的資金就越多。那么受益方自然是本方,相當于是為公司爭取了大量的無息貨款。我在記賬的時候,很是氣憤這往來賬目明細科目的設置,無限延伸,讓我每記一筆賬就像大海撈針一樣麻煩。
這一頓罵,讓我感覺有一種觸雷的窒息,本已煩躁的心力幾近撕裂。我這不是管閑事管出麻煩來了嗎?但我又似乎雙腿陷了進去,不能撂下走人。可惡的張餛飩!
我滑動了手機屏,跳出一個標記為“王家埠”的電話,忐忑地按下了撥通鍵。
電話一直沒人接,讓我心里掠過一絲失望。正當我認為快要跳轉為嘟音的時候,電話那頭卻傳來了一個弱弱的聲音。
阿良啊,這么晚了,有啥事啊?
我剛想說“阿良住院了”,可是我的喉頭卻被什么物體一下子堵住了。咕嚕了幾下,我竟然掛掉了電話。
一種熟悉的感覺讓我失去了陳述的勇氣。一個衰老的聲音讓我記起了我的母親。我不能給一個母親傳遞驚恐和擔憂,任何一個年邁的母親經不起后半夜的壞消息。或者說,任何一個邁入中年的兒子都是衰老中的父母的依靠,他們不能失業,不能生病,不能出什么意外,否則,天就塌了。
打了兩個電話,一個不讓我說話,一個讓我說不出話,這可怎么辦好呢!這個時候,我忽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只跑得極慢的考拉,正面臨著被一場森林火災燒焦屁股的危難。而餛飩張,一定是一只賊頭賊腦的嚙齒動物,覺察到危險便撒腿就跑。既然我一時半會走不了,我索性放下手機,好好地想一想下一個撥打誰的電話。
我抬起了頭,第一次讓醫生感覺到我在認真地聽他宣講。甚至,我與醫生開始有了目光的交流。只是,放松下來的我竟然又開始下意識地抖腿。
醫生,我能問一個與醉酒無關的問題嗎?
醫生似乎覺得我開始表現出想與他交流的態度,顯得很熱情:好呀,你盡管問。
抖腿這種現象,從醫學原理上講,有什么解釋?
你怎么會問這么個問題呢?醫生瞟過一個疑惑的眼神。然后又問:哦,對了,我看到你剛才在抖腿。這么說,你平時就有抖腿的習慣?
是的。我總是在不經意間抖腿,每一次抖腿前并無征兆,有時候還停不下來。不知道是為什么?
這個嘛,也不能算是一個病。但對于一小部分人來說,算是個病吧。
怎么……不是個病,但又是一個病呢?
那要視情況而定的。正常情況下,抖腿只是一個心理暗示,可能是當事人在做一件有點難度的事,抖腿只是大腦中控制認知和運動功能的區域相互重疊,有助于大腦集中注意力。
你這么一說好像是那么一回事。我在思考問題或者處理復雜事情的時候,抖腿的發生會頻繁些。那么,其他還有什么情況下會發生抖腿?
焦慮。很多身體語言可以反映出一個人的狀態,比如焦慮可以很直接轉化為無意識的抖腿或晃腿。
可是,我在無聊的時候也會抖腿呀,那時候我并不焦慮。
你說得對,這就是第三種現象了。對于平時很活躍的人來說,如果每天所做的事情不夠耗費精力,不夠有趣,他們很容易感到無聊,通過抖腿來緩解無聊和不安。
這就對了。我說嘛,抖腿怎么跟財運掛上鉤了呢,八竿子也打不上的事嘛。
也不盡然。不過,那就不是人體生理上的事了。
那是什么?
我想,應該是與商務禮儀有關吧。譬如說,你正在參加一個會議,或者出席一個業務洽談會,大家都正襟危坐著,這個時候,你忽然控制不住地抖起腿來,給人會留下什么印象?
不莊重。
對了,不莊重,不牢靠。那么,就會聯想到一個人的做事態度,也就間接地影響到業務洽談,也就牽引到財運了。
你說得有道理。往后,我得注意了,公眾場合真不能抖腿了。
閑話就說到這里吧,你還是趕緊打電話吧。你終究不是病人的家屬。
很明顯,醫生覺得我提的問題有點扯,想把話題拉回到當前最緊要的事上去。
醫生,我還有個問題,看到蚊子叮在身上,你覺得是拍死好呢,還是趕走好?
你怎么會問這么一個問題呢?醫生開始用一種夸張的表情朝向我,在他看來,第二個問題更扯,甚至可能在猜想我不是個正經做事的人。但就我而言,這又是一個長期困惑的問題,多少還與醫學有點相關,為什么不趁此機會問個清楚。
是的。這是一個一直以來困擾著我的問題。趕走么,便宜了它;一把掌拍死,那吸血的蚊針不是還留在皮膚里了嗎,會不會感染?
醫生不以為然地笑笑,說,這個你多慮了。其實蚊子在你拍到它之前是能感應到危險的,并且也做出了逃離的反應。在你拍死它之前,它已經從你體內拔出蚊針了,只不過是來不及飛走。
哦,這下我放心了。就要拍死它,不能放過了。
我說這話的時候,手機有了動靜,先是振動,隨后是彩鈴。我下意識地接聽了電話。
你去哪里了,大半夜的?
我在醫院。
醫院!去醫院干嗎?
看急診呀。
哪家醫院?
市立醫院。
還沒說完,電話便掛了。
我一般不先掛電話,這一習慣是我在工作中養成的。多年以來,我一直混的是公司小職員的位置,給我打電話的一般都是中層以上的同事,我的手機似乎一直處于一種接受工作安排的待機狀態。一般情況下,我還是十分注重商務禮儀的,譬如這個掛電話,據說先掛者會造成對通話另一方的不尊重。想想也是,掛不掛都得由位高權重的一方定,萬一在對方停頓的時候你以為通話結束了先掛了,估計非得挨批不可。久而久之,我便悟出了應當讓對方先掛電話的道理。我努力著不給人提供訓話的借口,但今天晚上,我還是被通話的另一方噴了一句“你大爺的”。
剛才是誰的電話?
我老婆。那手機上跳出來的提示是老婆兩個字,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對了,醫生,你一般每周上幾次夜班?
三次。
哦。說起來,醫生這份工作看似體面實質也很辛苦。你是溫州醫學院畢業的吧?
不是。我是浙大醫學院畢業的。
讀了七年?
是七年。
七年醫學本科,換作其他專業,該是碩士畢業了。
也是。
你熱愛醫生這個職業嗎?
無所謂熱愛。每一種職業總得有人去做吧,或者說,是社會分工的不同。
我與醫生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忽然聽見過道上響起了一個婦人焦急的聲音。
阿良,你給我出來,大半夜的,你去醫院急診室干嗎?你讓我還有心思開車嗎?
話音剛落,門口風風火火地沖進來一個婦人。
醫生,我們家阿良是不是在這里。
醫生愕了一下。問,阿良,哪個?
我剛與他通話了,說在急診室。一定是又被人灌醉了。
醉了,阿良,哦,我猛然醒悟,剛才接聽的電話是那個醉漢的手機。醫生也想到了,用手指了指我,直搖頭。
你是阿良的老婆?
是的。
你后半夜開車,干嗎……去了?我有點猶豫著問這個問題,畢竟,這有可能會涉及到人家的隱私。
嗨,我是個出租車司機,這有什么奇怪的。
哦。你來得正好。你老公醉倒在張記餛飩攤附近,我們把他送到醫院來了,正在治療。現在你來了,我也該走了。
你不是跟他一起喝酒的?
當然不是。如果有什么疑問,等你老公醒了,你自己問他。或者,找張記。
沒等婦人反應過來,我便與醫生打了個招呼,離開了急診室。
我想,這個時候我還留下來干嗎,難道等一個婦人說一聲“謝謝”嗎?
我走在凌晨三點的光復路上,想想舍命陪酒的阿良,再想想他后半夜開出租車的老婆,我是個算賬的,算起來這對夫妻一天最多也就三個小時睡在同一張床上,犧牲了不少共同生活的時間,倒也是不得已。我這樣想著,很快地又回到了張記餛飩攤。老張的早點攤營業尚早,我想找一把凳子坐卻沒找到。好在留了一個插遮陽傘的石礅,我便坐在了石礅上稍息。
凌晨三點是光復路上最安靜的時分。行人遁跡,商店閉門,只有幾輛垃圾清運車在奔跑。也有亮著燈火的寫字樓,不時地有美食外賣送餐小哥騎著電瓶車從面前快速馳過。城市幾近安睡。安睡是一種蓄力,在黎明來臨之前,積蓄了一晚的力量又將呈現出一座城市的活力。那些低著頭匆匆趕路的人流會從各處街頭涌出,光復路終將熱鬧起來。這些扁平而模糊的面孔,日漸佝僂起身軀,迎著朝露穿梭周而復始的忙碌,步入日落的余暉。
而此刻,只有蚊子在我的面前嗡嗡嗡地飛舞。這些貪婪的蟲豸不需要睡眠,不需要蓄力,更不怕失業。它們搜尋著一切溫血的生靈,做著定位、切割、插入、吮吸的本能動作,放縱著貪婪,然后在志得意滿后逃之夭夭。
蚊子與人類的斗爭大概早就有了吧,那么這種斗爭要堅持多久?誰會笑到最后?
帶了病毒的蚊子可以殺傷大量的人類,但人類終究會想出對策,一次次度過難關。只是人類至今也沒有想出徹底消滅蚊子的辦法,任由其猖狂著。
你說我干嗎與蚊子過不去?
那我問你,除了與身前飛舞的蚊子對話,我還能干些別的什么?老張此刻正睡著,為凌晨五點的早攤點蓄著力,雖然只是小睡片刻。那個叫阿良的醉鬼大約蘇醒過來了吧,只是他面對的是老婆停開了出租車的尷尬,也許還有埋怨。那么,就只剩下我一個人與蚊子斗爭了。
但我有一種預感,我與蚊子的斗爭其實早有定論,最終敗下陣來的一定是我。因為我怕失業。
過去的夜晚,在我睡下的時候,老張在擺攤,阿良在為合同而一次次地陪酒,阿良的老婆在光復路上開著晚班車,美食外賣的送餐小哥打了雞血似地在街頭躥行,清運工開始為城市洗凈面容,就連讀了七年大學的醫生也在值夜班,而我卻還在糾纏床褥鋪得不夠軟,硌得我腰背酸痛!
我想,我會慢慢喜歡上我的床的。現在想來,那床其實也沒有想象中的硌腰,況且,我可以想辦法來使床變得更柔軟些的。
我回到床上,舒展開我的身姿。
我睡著了。可是又醒了。
總有一只蚊子在我耳邊嗡吟,在我睡下的時候。
我也搞不清,我是睡著,還是醒著。是睡不著,還是醒不了。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