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
朋友:
從屢次來信看,你的心境近來似乎很不寧靜。煩惱究竟是一種暮氣,是一種病態,你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就這樣頹唐沮喪,我實在替你擔憂。
從前長輩們往往拿“應該不應該”的大道理向我說法。他們說,像我這樣一個青年應該活潑的,不應該暮氣沉沉的,應該努力做學問,不應該把自己的憂樂放在心頭。謝謝罷,請留著這副“應該”的方劑,將來患煩惱的人還多呢!
朋友,我們都不過是自然的奴隸,要征服自然,只得服從自然。違反自然,煩惱才乘虛而入,要排解煩悶,也須得使你的自然沖動有機會發泄。
青年人比老年人易于發愁些,因為青年人的生機比較強旺。小孩子們的生機也很強旺,然而不知道愁苦,因為他們時時刻刻地游戲,所以他們的生機不至于被抑郁。小孩子們偶爾不很樂意,便放聲大哭,哭過了氣就消去。成人們感覺煩惱時也還要拘禮節,哪能由你放聲大哭呢?黃連苦在心頭,所以愈覺其苦。
歌德少時因失戀而想自殺,幸而他的文機動了,埋頭兩禮拜著成一部《少年維特之煩惱》,書成了,他的氣也泄了,自殺的念頭也打消了。你發愁時并不一定要著書,你就讀幾篇哀歌,聽一幕悲劇,借酒澆愁,也可以大暢胸懷。從前我很疑惑何以劇情愈悲而讀之愈覺其快意,近來才悟得這個泄與郁的道理。
總之,愁生于郁,解愁的方法在泄;郁由于靜止,求泄的方法在動。人性固然是復雜的,可是人是動物,基本性不外乎動。從動的中間我們可以尋出無限快感。
這個道理我可以拿兩種小事來印證:從前我住在家里,自己的書房總歡喜自己打掃。每看到書籍零亂,灰塵滿地,你親自去灑掃一過,霎時間混濁的世界變成明窗凈幾,此時悠然就座,游目騁懷,乃覺有不可言喻的快慰;再比方你自己是歡喜打網球的,當你起勁打球時,你還記得天地間有所謂煩惱么?
你大約記得晉人陶侃的故事。他老來罷官閑居,找不得事做,便去搬磚。晨間把一百塊磚由齋里搬到齋外,暮間把一百塊磚由齋外搬到齋里。人問其故,他說:“吾方致力中原,過爾優逸,恐不堪事。”他又常對人說:“大禹圣人,乃惜寸陰,至于眾人,當惜分陰。”其實惜陰何必定要搬磚,不過他老先生還很茁壯,借這個玩藝兒多活動活動,免得抑郁無聊罷了。
朋友,閑愁最苦!愁來愁去,人生還是那么樣一個人生,世界也還是那么樣一個世界。假如把自己看得偉大,你對于煩惱,當有“不屑”的看待;假如把自己看得渺小,你對于煩惱,當有“不值得”的看待。我勸你多打網球,多彈鋼琴,多栽花木,多搬磚弄瓦。假如你不喜歡這些玩藝兒,你就談談笑笑,跑跑跳跳,也是好的。
就在此祝你——談談笑笑,跑跑跳跳!
你的朋友 孟實
(摘自《給青年的十二封信》 湖南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