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孟華 周心怡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2020 年9 月,友人傳來《“創造社與現代中國文化——紀念創造社成立一百周年”學術研討會預備邀請函》,愚鈍之人,才驚覺2021 年就是創造社成立一百周年了!近年來,每年9 月都會給新一屆學生講授“中國現代文學”課程,都要講述重要的文學史事件:創造社成立,手邊積累的中國現代文學史著作也越來越多。不同的文學史自然有不同的書寫方式,呈現出不同的面目,但一些基本的史實,按理應當一致。然而,關于創造社的成立時間,卻眾說紛紜。有說1920 年的,有說1921 年的,有說1922 年的;有對月份避而不談的,有稱1921年7 月的,有寫1921 年6 月的;甚至還有說1921年4 月或1921 年5 月的。何以如此呢?其具體情況如何?反映了現代文學史書寫的什么問題?和學術史有什么關系?這些問號都曾經在腦海中閃現過,卻未能進一步查證思考。值此創造社成立一百周年之際,下一點笨功夫,做一番文學史書寫回顧,談點個人觀感,以志紀念,也許就不是沒有意義的事情。
為了查證中國現代文學史關于創造社成立時間的不同書寫,筆者初步收集到不同版本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一百余種。如果從目前所見最早的譚正璧先生《中國文學史大綱》(泰東書局1925 年9月初版)算起,已經九十年有余。譚著是典型的“附驥式”(黃修己語)新文學史,其第十一章“現代文學與將來的趨勢”第一節“現代文學”明確論及“文學研究會與創造社”,但并未交代具體成立時間。以下將這些文學史及其對創造社成立時間的不同書寫大致分為五類(前三類以開始出現的時間先后為順序,第四類為特殊處理類,第五類為其它類)略作介紹。
此類書寫將創造社的成立時間定于1922 年,雖然較之1920 年或1921 年是最晚的年份,但在學術史上出現的時間卻是最早。文學史家包括朱自清、王哲甫、譚正璧、李何林等著名人物。茲列五種:
此為朱自清遺著,系先生1929-1933 年在清華大學開始“中國新文學研究”課程所用的講義,1980 年11 月由趙園完成整理。
《文藝論叢》刊出內容第10 頁所列之表關于創造社成立時間的內容為:

可見朱自清先生就是將創造社的成立時間厘定為“民十一”,在文學研究會成立后一年,即1922年。朱自清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親歷者和早期作家,也是最早在中國的大學課堂開設專門的中國新文學課程并留下講義的中國現代文學學科開創者,此說的流布與影響,不言而喻。因此,《中國新文學研究綱要》雖然不是嚴格的中國現代文學史著作,也有必要納入考察范圍。遺憾的是,朱自清作此判斷的依據,已不可考。
文學研究會是繼《新青年》而起的一個文學團體,于一九二一年一月四日正式成立……過了一年多又一異軍突起的創造社成立起來與文學研究會南北對峙……(第60-61 頁)
在一九二○年,成仿吾,郁達夫,田漢,在東京郁達夫的宿舍,開了三次籌備會,并舉定田漢擔任在國內接洽出版的書局,但因種種困難,沒有接洽成功。一九二一年四月,郭沫若,成仿吾相隨回上海在泰東書局住了些時候,然對于辦純文藝雜志的事仍沒有頭緒。后來經過許多的波折一直到了一九二二年五月一號第一期《創造季刊》才能出版。
創造社團體的文學活動,應該以一九二二年五月一號《創造季刊》創刊號出版為紀元。(第382頁)
《中國新文學運動史》曾被史家譽為“第一部具有系統規模的中國新文學史專著”,其意義也不可小視。此著明確以《創造季刊》創刊號出版時間為創造社成立時間,自有其道理。
文學研究會是繼《新青年》而起的一個著名的文學團體,成立于民國十年一月……創造社的成立,約在文學研究會成立一年之后。他們的《創造季刊》創刊號,出版于民國十一年五月……(第432 頁)
譚正璧先生聲名遠播,此著也記述創造社成立于“文學研究會成立一年之后”,自然就是1922年了。作為晚出的文學史,此書或有參考王哲甫之作。
創造社的發起,是先由愛好文學的私人的討論,由1922 年《創造季刊》出版了,團體的活動才正式成立,是被人稱為異軍突起的隊伍,在中國文壇有特殊的貢獻。(第34 頁)
此著在學術史上頗有影響,作者之創作與研究著述頗豐,而生平情況所知甚少。此著也以刊物的出版為團體活動正式成立的開始,自然時間就在1922 年。
從一九二○文學研究會與創造社開始活動起到“五卅”為后期,才算是純粹的新文學運動時期……(第76 頁)
此著在后文談“浪漫主義的創造社”部分,又征引了郭沫若《創造社的自我批判》,謂:
團體的從事于文學運動的開始,應該以一九二二年五月一號《創造季刊》創刊號出版為紀元(在其一兩年前個人的活動雖然是早已有的)。(第95 頁)
此話應該進一步點明了幾種持創造社成立于1922 年之說的文學史的重要資料出處:郭沫若的《創造社的自我批判》。郭沫若此作收入黃人影編《創造社論》(上海光華書局1932 年12 月初版),實乃《文藝講座》第一冊(神州國光社1930 年4 月版)所收《文學革命之回顧》的一節,署名麥克昂。引文分別見《文藝講座》第一冊第85 頁與《創造社論》第73 頁,兩種版本均誤作“一九二○年”。李何林先生作了可貴的校正,但引文之“創刊號”原文作“的”。
近二十年之后,上海文藝出版社1960 年5 月出版復旦大學中文系1957 級文學組學生集體編著的《中國現代文藝思想斗爭史》,仍有“創造社是由幾個留日學生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田漢、鄭伯奇等發起組成的,一九二二年五月《創造季刊》的出版,才開始參與文學活動”之說。(第117 頁)仍然以《創造季刊》的出版為創造社參與文學活動的開始,而模糊了“發起組成”的時間。
當事人的回憶,是書寫文學史的重要參考資料。重要當事人對重要史實的回憶進行補充和修訂,往往會直接影響文學史的書寫。郭沫若顯然是創造社成立的重要當事人。1932 年9 月20 日,郭沫若自傳之《創造十年》在現代書局初版發行,印6000 冊,實價九角。史家指出,“無論是就現代文學發生史還是就郭沫若本人的精神史而言,《創造十年》都可以說是一部經典性的著作”。郭沫若在此作中回憶創造社成立的情形頗詳,與本文直接相關的一句話應該是“這個會議或者可以說是創造社的正式成立,時候是1921 年七月初旬,日期是那一天我不記得了。”此后的文學史,采信郭沫若此說的不少,據此將創造社的正式成立時間定在1921 年7 月。在筆者目前收集到的現代文學史中,持此說者多達六十余部,占比超過50%。茲再列10 種:
創造社的基本成員是郭沫若、張資平、郁達夫、成仿吾、田漢等幾個人,他們大多是留日的青年學生……據郭沫若說:“創造社的正式成立,大概在民國十年(一九二一)七月初旬,日期已經記不得了”。(第34 頁)
此著是所見文學史中最早明確引述郭沫若之回憶原文以確定創造社的成立時間者,值得致敬。此著在學術史上頗有影響,時見同行引述,然著者李一鳴的情況,所知不多。據徐迺翔、欽鴻編《中國現代文學作者筆名錄》“葉青”條,李一鳴應為四川南充人任卓宣之筆名。
緊接著文學研究會的成立,一九二一年七月,留學在日本的郭沫若、郁達夫、田漢、成仿吾、鄭伯奇、張資平等組成了創造社。(第48 頁)
唐弢此著在學術史上的地位毋庸諱言,明確主張組成創造社的時間在“一九二一年七月”,自然是對李一鳴著《中國新文學史講話》的沿用續接,更是后面諸多“七月”說的重要參照。后來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簡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年12 月版),唐弢持同樣觀點。
創造社是一九二一年七月成立的一個進步文學團體,一九二二年開始實際活動,是當時我國文藝界一支很有聲望的“新軍”。該社發起者有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等人。這些人當時還都是留學日本的青年學生。(第62 頁)
1907 年出生的田仲濟先生,是現代文學學科和現代文學研究的奠基者與開拓者之一。此作為其在共和國時代出版的第一部中國現代文學史,也從“七月”之說。
一九二一年七月,另一個重要新文學社團創造社宣告成立,成員有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張資平、田漢、鄭伯奇等當時留學日本的學生。一九二二年五月,他們出版了《創造季刊》,接著又出版了《創造周報》(1923 年出版)、《創造日》(1923 年出版)、《洪水》(1924 年出版)、《創造月刊》(1926 年出版)等刊物。(第96 頁)
此著是“黃修己先生憑一人之力,賡續現代文學研究界中斷多年的個人著史傳統”寫出的力作,其開創性與影響力,在幾十年學術史上都有重要反響。但在創造社成立時間問題上,也是持“七月”說。
這個社團一九二一年七月于日本東京正式成立,最初的成員郭沫若、張資平、郁達夫、成仿吾、田壽昌、穆木天、張鳳舉、徐祖正、陶晶孫、何畏等人,都是當時在日本留學的學生,先后辦有《創造》季刊、《創造周報》、《創造日》、《創造月刊》、《洪水》等十余種刊物。(第35 頁)
此著是錢理群、吳福輝、溫儒敏等現代文學研究大家合作完成的后世廣有影響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的初版本。介紹創造社成立時間,也定于1921 年7 月。
1921 年7 月,創造社正式成立于日本,這是繼文學研究會之后的我國又一重要新文學社團。郭沫若是這個社團的發起者和核心人物,被推為“督理”該社“一切事物”的“總務委員”。(第75-76 頁)
此著是“全國高等教育自學考試教材”,由出生西南聯大,偏重雅文學的吳宏聰與小十余歲,后來轉向俗文學的范伯群合作完成,頗具特色,注意突出郭沫若之于創造社的核心地位。但成立時間,也定于七月。
創造社1921 年7 月成立于日本東京。最初成員是郭沫若、張資平、郁達夫、成仿吾、田壽昌、穆木天、張鳳舉、徐祖正、陶晶孫、何畏等人,都是當時在日本的留學生。他們創辦《創造》季刊、《創造周報》、《創造日》、《洪水》等刊物。(第24 頁)
此著是朱棟霖領銜的系列《中國現代文學史》首次與高校師生和普通讀者見面,其意義非同小可。將創造社成立時間定為“1921 年7 月”,可能就埋下了后續2020 年5 月第四版仍舊沒能修改的隱患。
文學研究會成立不久,1921 年7 月,另一個重要的新文學社團創造社也宣告成立,成員有當時正在日本留學的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張資平、田漢、鄭伯奇等。他們先是出版《創造社叢書》,次年起又接連創辦了《創造》季刊(1922 年5 月至1924 年2 月,共出6 期)、《創造周報》(1923 年5月至1924 年5 月,共出52 期)、《創造日》(作為《中華新報》副刊發行,1923 年7 月至11 月,共出101 期)、《洪水》(1924 年至1927 年兩次刊行,包括增刊共出38 期)、《創造月刊》(1926 年3 月至1929 年1 月,共出18 期)等十余種刊物。(第71-72 頁)
此著是郭志剛與孫中田兩位名家合作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修訂版,但上引內容與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 年5 月版相同。此書還是所見中國現代文學史里面介紹創造社的刊物出版情況最為詳細者,但成立時間仍然保持為1921 年7 月。
新的文學社團和純文藝性刊物是從1921 年才開始出現的……同年七月,留學在日本的郭沫若、郁達夫、田漢、成仿吾、張資平、穆木天、陶晶孫、張鳳舉、何畏等組成了創造社。他們先在國內(上海)出版叢書(共計60 余種),次年起,又先后創辦了《創造》季刊、《創造周報》、《創造日》(《中華新報》附發)、《洪水》、《創造月刊》、《文化批判》等刊物十余種,已知入社成員為68 人。(第163 頁)
嚴家炎此著編撰隊伍豪華,內容提要謂“集國內近代和現當代研究界之大成”,可以說并非溢美。介紹創造社時寫入已知入社成員數量,為他著所無,值得稱道。但成立時間,仍是七月。
創造社是繼文學研究會之后出現的又一影響較大的文學社團。創造社1921 年7 月在日本東京成立。發起人有郭沫若、郁達夫、田漢、成仿吾、張資平等人,主要是在日本留學的學生,他們的文學主張是“為藝術而藝術”的浪漫主義。創造社的主要刊物有《創造季刊》、《創造周報》、《洪水》、《文化批判》等。創造社以1925 年五卅為界,可分為前后兩個時期。(第21 頁)
此著是高等教育社出版的由另一撥更年輕的1960 后學者完成的中國現代文學史,呈現出求新求變的努力,但關于創造社的成立時間,還是沿用“1921 年7 月”之陳說。
其余五十余種在創造社成立時間問題上也持“七月”說的現代文學史,涉及到一個龐大的現代文學研究者群體,本文限于篇幅,就不再一一列出。以后如有機會,或可專門呈現分析。
隨著創造社研究的深入和現代文學研究的發展,學界對創造社的成立時間有了新的認識,不再拘泥于當事人不太確定的個人回憶,而是回到當年出版發行的報紙,乃至依據相關人士遺留的日記,得出新的結論。在這個過程中,有幾個節點幾項成果值得特別注意。一是1985 年1 月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饒鴻競、陳頌聲、李偉江、吳宏聰、張正吾、董修智、王佩娟編著的《創造社資料》。所附錄的《創造社大事記》,已將“創造社正式成立的會議”時間確定在“六月下旬”。有注釋稱“引文均見郭沫若《創造十年》,郭沫若在書中提到他從日本回到上海的第二天曾在《時事新報·學燈》上刊登過一個‘啟事’,現已發現此即該報七月三日和四日刊登的《郭沫若啟事》,署‘七月二日’,可知郭沫若于七月二日已回到上海。又據書中所敘到日本后的行程,可推知東京聚會應在六月下旬”。二是1988 年2 月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龔濟民、方仁念著《郭沫若傳》,在《郭沫若年譜》(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 年版)的“六月下旬”說基礎上,進一步確定時間為“六月八日”,后文將有注釋。三是1990 年6 月百家出版社出版《中華文學史料》第1 輯,刊出陳福康《創造社元老與泰東圖書局——關于趙南公1921 年日記的研究報告》,首次依據趙南公1921 年日記手稿,進一步將創造社的時間確定在6 月8 日。四是1995年第3 期《新文學史料》刊出《鄭伯奇日記選載(1921 年6 月1 日-6 月30 日)》,可以進一步確定郭沫若6 月初在日本的行蹤,鄭延順據以在同期發表《創造社成立的準確時間》,主張“推算一下,郭老在東京的第四天,正是六月八日”。對照趙南公日記、鄭伯奇日記、《時事新報》的《郭沫若啟事》、以及郭沫若回憶錄《創造十年》,創造社成立時間作為一個學術問題已經解決,而作為學術史問題,卻依然在路上。
在筆者收集到的現代文學史中,持“六月”說者已有近30 部。茲也列10 種:
“五四”時期出現的另一個著名的新文學團體是創造社。創造社經過幾年醞釀,一九二一年六月成立于日本。其主要成員是在日本留學的郭沫若、郁達夫、田漢、成仿吾、鄭伯奇、張資平等。創造社先后創辦了《創造季刊》、《創造日》、《洪水》、《創造月刊》、《文化批判》等十余種刊物。(第41 頁)
此著封面標注“初中教師進修用書”,可知其面向的讀者與預期的用途,《后記》進一步交代“已有的多種現代文學史著作都是作為大學本科教材而編寫的,內容分量一般偏重偏繁,不太適合大專課程的要求,為此我們編寫了這本書”。因而在學術史上并不太引人矚目。但對于本文討論的文學史之創造社成立時間書寫問題,卻相當重要。因為這是所見諸多文學史中,最早將創造社的成立時間定在“一九二一年六月”者,值得向執筆者致敬。只是《出版說明》和《后記》均未明確具體章節編寫之分工,不知第一章作者為誰。或為許志英先生乎?當然,此書在編校方面也有一些瑕疵,比如引文第一句之“新文學團體”,就誤植為“新文學面體”。
創造社正式成立于1921 年6 月,主要成員都是留學日本的青年學生,如郭沫若、成仿吾、郁達夫、張資平、田漢等。他們并沒有直接參加《新青年》時代的新文學運動,但是從五四新文化運動到五四愛國運動,都對他們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可以說他們都是五四時代的新人。(第115 頁)
魏紹馨此著是所見文學史中,第二本將創造社的成立時間定在“一九二一年六月”者,同樣值得高度肯定。若是放在“以一己之力”完成的文學史序列里面,就是第一本持“六月”說的個人獨立編寫的文學史。
創造社于1921 年6 月8 日在日本東京成立。主要成員有郭沫若、成仿吾、郁達夫、鄭伯奇、田漢、張資平等。該社先后創辦了《創造》季刊、《創造周報》、《創造日》、《洪水》、《創造月刊》、《文化批判》、《流沙》半月刊,并且出版了《創造社叢書》。創造社自成立到1929 年2 月被國民黨當局封閉,將近10 年,以其思想的發展、變化和對新文學運動影響的深入,大體可以分成前后兩期。(第12 頁)
此書封面標明系“高等師范專科學校通用教材”。從署名“中南五省(區)師專協作教材編委會”的《前言》看,執行主編是當時供職廣西河池師專的韋啟良先生,但也不知第一章何人執筆。此著不僅是較早持“六月”說的文學史,而且是唯一精確到具體日期的文學史,還在引文之第一句末尾加有腳注,注明“參閱龔濟民、方仁念《郭沫若傳》”,這是相當規范的。交代資料出處,歸功于龔濟民、方仁念的《郭沫若傳》,既是不掠人之美的古風,也是提供讀者查考線索的雅事。查《郭沫若傳》,果然有“一個日后蜚聲海內外的中國新文學團體創造社,就這樣在一次平平常常的幾個年輕人的集會上誕生了,時為一九二一年六月八日下午”之記載。
1921 年1 月4 日,文學研究會在北京宣告成立,同年6 月底,創造社于東京異軍突起。這兩個文學社團構成巨大的拱門,聳立在新文學的原野上,標志一個遍及全國的文學活動的開始。(第472 頁)
馮光廉、劉增人應該是繼唐弢先生之后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現代文學史的學者,此著1992年即“為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界所矚目并已產生了相當大的反響”,為內容與表達均別開生面之作。將創造社成立時間定為“6 月底”,不知所本何處。但可推測應該沒能注意到龔濟民、方仁念的《郭沫若傳》。
這個社團1921 年6 月在日本東京正式成立,最初的成員郭沫若、張資平、郁達夫、成仿吾、田漢、穆木天、張鳳舉、徐祖正、陶晶孫、何畏等人,都是當時在日本留學的學生,先后辦有《創造》季刊、《創造周報》《創造日》《創造月刊》《洪水》等十余種刊物。(第17 頁)
此版應為錢、溫、吳三位先生之《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影響最大最受歡迎的版本。著者的修訂頗為細致,創造社的成立時間問題也及時進行了修正,可謂聞過則喜、有錯必糾的楷模。
1921 年1 月,由鄭振鐸、沈雁冰、葉紹鈞、許地山、王統照、耿濟之、周作人、郭紹虞等發起的文學研究會,在北京正式成立。同年6 月,創造社也在日本東京成立,其最早的成員包括郭沫若、成仿吾、郁達夫、張資平、田漢、穆木天、陶晶孫、何畏等。(第45 頁)
如《前言》所言,此著作者“多在90 年代獲得博士學位,并在各自領域取得一定的成績”,顯示了不俗的實力與成績。引文內容系中國人民大學孫民樂所撰,從六月之說,所列人員名單及順序想必參考過《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而又有所區別,不知是何考慮。文學史上的創造社早期成員名單變化問題,或值得繼續梳理討論。
直到1921 年4 月郭沫若回國,在上海與成仿吾同泰東書局老板趙南公談妥,答應創刊一種雜志,于是,郭沫若6 月回轉日本,在京都見了鄭伯奇、穆木天,到東京在“東大”郁達夫的第二改盛館“六鋪土席”的小房間里,加上張資平、田漢、才討論了如何共同出版刊物和叢書的問題,就算成立了。(第127-128 頁)
此著是2021 年初離開我們的吳福輝先生之個人力作,錢理群譽為“是集大成,又是新的開拓”,可謂得當。其娓娓道來式的簡要敘述,不僅講明了創造社的成立時間,而且提供了不少超過此前諸多文學史的成立細節,堪稱1930 輩文學史家之典范。
創造社成立于1921 年6 月,以得到上海泰東圖書局支持的郭沫若,召集郁達夫、張資平、何畏、徐祖正等在日本東京召開的一個會議為標志,這個會上將郭沫若、郁達夫、田漢、成仿吾、張資平、鄭伯奇等早就開始醞釀成立的純文學團體以“創造”的名目確定了下來。(第115 頁)
此著是朱壽桐貫徹實踐其提出的“漢語新文學”理念而主編的文學史,內容廣博,特色鮮明。引文關于創造社成立的書寫,一方面在時間上取六月之說,另一方面在敘述上也自成一家,不落窠臼。
同年六月,創造社在日本東京異軍突起。其最初的成員清一色是留學日本的學生,包括郭沫若、張資平、郁達夫、成仿吾、田漢、穆木天、張鳳舉、徐祖正、陶晶孫、何畏等。他們先后辦有《創造》季刊、《創造周報》、《創造日》、《創造月刊》、《洪水》等十余種刊物。(第14 頁)
此著為張炯、鄧紹基、郎櫻總主編之《中國文學通史》的第八卷,引文部分撰稿人系溫儒敏先生。有些久違了的郭沫若所謂“異軍突起”,與研究者厘定清楚的“六月”之說,均出現在論述之中,很大程度上實現了“一方面尊重學術界幾代人的學術積累,另一方面也盡量反映近年來學術研究的新成果”的預期。
1921 年6 月,創造社成立于日本,主要成員有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還有田壽昌(田漢)、張資平、鄭伯奇、穆木天、張鳳舉、徐祖正、陶晶孫、何畏等。前三人被稱為創造社的“三元老”,他們都是留日學生。(第255 頁)
這是目前所見唯一在科學出版社出版的現代文學史,副主編為閻浩崗、常彬。引文所在的“附錄”部分,由閻浩崗撰寫。在創造社的成立時間上,選擇了學界的考證成果,在人員介紹上,對創造社“三元老”進行突出處理,也是自出心裁。其余的十八種持六月說的文學史,此不贅述。
前面三類文學史之創造社成立時間書寫,由1922 年而1921 年7 月,而1921 年6 月,時間越來越后移,也越來越精確,顯示出創造社研究與文學史書寫的深入和發展。但在這三類之外,還有一種比較特殊的書寫方式,那就是囿于史料等原因,對難以確定的準確時間進行模糊處理。當新史料顯示創造社實際上成立于1921 年,而具體月份晦暗不明或有一定爭議,準確日期無從談起,史家在書寫時避而不談月份,不失為一種穩妥的辦法。也許有些取巧,但不會出錯,只是不夠精確而已。此類文學史,初步收集到十余種。茲列10 種:
一九二一年夏天,由留日學生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張資平鄭伯奇等所組織的創造社,先在泰東書局出了創造社叢書,收郭沫若《女神》,郁達夫《沉淪》、郭沫若譯《少年維特之煩惱》及鄭伯奇譯《魯森堡之一夜》四書。(第43 頁)
王先生此著,可謂開模糊處理創造社成立時間,避而不談月份之先河。查同樣1951 年9 月出版的新文藝出版社北京版(標明“根據開明書店1951 年9 月版紙型重印”),以及之后的新文藝出版社1954 年3 月重印版、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11 月簡體橫排版、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年1月版等,這段表述完全一致。
在本時期,有著與文學研究會不同的主張,給與當時文藝界和青年知識分子以巨大影響的是創造社。該社在一九二一年夏天成立,主持人是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鄭伯奇、陶晶孫、田漢等。(第91 頁)
此著承王瑤先生之說,稱“一九二一年夏天”,擴大了“夏天”說的影響與傳播范圍。
“創造社”成立于一九二一年夏天,是由留日學生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鄭伯奇等人發起組織的。創造社的成立是經歷了一段比較曲折的過程的。(第219 頁)
隨著此著的公開出版,“夏天”說顯然會得到進一步放大。
創造社是由一九二一年留日學生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張資平、鄭伯奇(原為少年中國學會會員)等組成的文學社團,與文學研究會同年組成。(第32 頁)
此著直言“一九二一年”,而不涉及創造社成立之月份、季節,模糊化書寫更加徹底。
創造社由郭沫若、成仿吾、郁達夫、鄭伯奇等人發起組織,于一九二一年夏成立于上海。先在太東書局出版《創造社叢書》。一九二二年五月一日出版《創造季刊》(一九二四年一月停刊)。(第46 頁)
此著又回到了“夏天”說,在所引幾句話中淡化了“留日”身份,把成立地點確定在上海,“太東書局”也有誤植。
一九二一年四月,郭沫若回國,出版問題因他努力而順利解決……夏天,在東京郁達夫寓所開會,確定了刊物的名稱、創刊時間、刊期,討論了文稿的準備。這個會標志著創造社的成立。后來正式列名為創造社同人的有:田漢、郁達夫、張資平、穆木天、成仿吾、郭沫若、鄭伯奇。(第104 頁)
此著沿用“夏天”說,基本講明了成立的地點和成立會議的主要內容,自有其貢獻。
1921 年創造社正式成立于日本東京,它的主要成員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田漢、鄭伯奇、張資平等,大都是留學日本的學生,接受過西方文學思潮的洗禮,加之身處異國他鄉,倍感孤獨與寂寞,浪漫的情緒發酵為“藝術之美”。(第69-70 頁)
此著也對創造社成立的具體月份進行了模糊處理,繞開已有成果在月份問題上的分歧,甚至連“夏天”也一并省略,轉而關注主事者的心態問題,不失其特點。
創造社是1921 年夏天由一群留日的中國學生成立的。一開始是一批密友的團體,過了若干年,跟共產主義打了交道,于是這批人成了獻身革命宣傳的斗士了。(第68 頁)
此著可謂華裔漢學家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書寫之代表。引文雖為簡體增刪版,但對應的原文正是“in the summer of 1921”。僅從這兩句,就可知夏先生一方面采用了“夏天”之陳說,一方面又展示了論述的新角度。
在當時眾多的文學社團中,這里只能提到兩個代表性的:文學研究會(1920-1932)和創造社(1921-1929)。從外表上看,這兩者差別非常大。(第72 頁)
此著可作非華裔漢學家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成果之典型,括注標明起訖年份的做法,也有其簡明之便。當然,其部分史實明顯不夠準確,已有多位同行指出,此不贅述。
創造社是文學革命后繼文學研究會之后涌現出來的另一個大的文學社團,并且在最初是以打破文學研究會壟斷文壇的面目出現的。1921 年中旬成立于日本,骨干成員有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田漢、張資平、鄭伯奇等。(第100 頁)
此著乃所見此類文學史中出版最近者,當然有其創新與貢獻。但年份1921 后即接“中旬”,讀起來顯然有些不太習慣。是遺漏了月份么?或是模糊處理不徹底所致?
以上十例,年代不同,穿越六十年時空,作者各異,橫跨中外籍人士,但在創造社成立時間書寫問題上,客觀上顯示出比較趨近的模糊化處理傾向。其背后原因,當然可能各有不同,甚至難以考證,不足為外人道矣。但文學史之重要史實書寫,應該力求精確(不惜試錯),還是確保正確(不憚模糊),確乎是兩種不同的觀念取向。孰是孰非,自不能一概而論。是學術專著,還是文學史教材,也可以有不同的學術標準與尺度。即便如此,在回顧學術史之際,作為一個問題予以點明,應當也是不無必要的。
為了論述的方便,本文把在前述1922 年類、點明七月類、明確六月類、模糊1921 年之月份類四種類型之外的其他關于創造社成立時間的書寫,均歸入其它說法類。涉及文學史數種,最后再隨手列出五種。
創造社是郭沫若、張資平、郁達夫、成仿吾、田漢等幾個留日學生組織的。民國九年才正式成立,至十一年才出版了《創造季刊》。(第51 頁)
創造社是一九二○年左右幾個留日學生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田漢、鄭伯奇等發起的,正式與社會相見,則是在一九二二年《創造季刊》出版的時候。(第46 頁)
這兩種文學史是持創造社成立、發起于1920年者。二位先生想必有其根據,哪怕是今天看來不準確的根據。只是當年的缺乏交代,也就成為今朝的歷史迷案。
民國十年(1921)之條目中,有:
創造社由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田漢等的籌劃,于五月草草成立。他們主張“為藝術的藝術”。(第18 頁)
這是所見文學史中,唯一將創造社成立時間確定在1921 年5 月者。
民國十年四月,創造社經由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田漢等的籌備,草草成立……他們的正式活動和成就,要到第二年出版刊物以后。(第126頁)
三年后,周錦先生在新著中將創造社時間修正為四月,也是所見之唯一持“四月”說者。如果不是另有所本,就應當是著者一時筆誤。
文學研究會和創造社是兩個成立最早的規模最大的文學社團,前者于1921 年成立于北京,后者于1921 年7 月(一說6 月)在日本東京組成。(第28 頁)
編者在教程中并列7 月與6 月兩說,不失為一種特殊的處理。括號內的內容,一般要次于正文,或許作者還是傾向于7 月之說。站在2013 年的學術史坐標上,7 月之說已明顯過時,其實完全可以揚棄。
總之,通過梳理九十年來百余種文學史關于創造社成立時間的五類不同書寫,就可以初步回答本文開篇提出的幾個問題。首先是不同書寫的具體情況已知其大略。其次是何以如此的原因已不難分析,簡言之就是文學史家在材料掌握、學術視野、敏銳程度、創新能力、統攝功夫上的差異。第三是反映了現代文學史書寫的一些不令人滿意之處,主要是惰性問題、滯后問題和沿襲問題。第四是凸顯了與學術史的互動關系,凡是與學術史有較好互動的文學史家,其文學史書寫往往較為成功;反之則是互動不夠者,缺乏應有的敏銳與積淀,就會在著作中留下頗多遺憾甚至錯漏。這些問題都還有待進一步繼續分析。
最后要說明的是,我們不能、不敢、也無意僅從創造社的成立時間這一具體史實來判斷前述文學史著作的整體水準。所謂百密一疏者,當不在少數。學界現在或將來對這些文學史自有公論,瑕不掩瑜的道理,已不用多說。還是魯迅先生說得好,“有缺點的戰士終竟是戰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相信諸多史家有此雅量,得罪之處,萬請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