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輝/ZHAI Hui
根據《漢典》的解釋,“地域,面積相當大的一塊地方”“地區,較大的地方”“地方,一個特定的所在地點”“地點,所在的地方”。看來,在中文語境中,地域、地區、地方、地點還是有細微差別的,它們按照空間范圍由大到小依次排列。
在建筑學文獻中,“地域性”和“地區性”都對應著同一個英文詞Regionality(regionalism,regional)。地域性(地區性)是指特定地理空間所具備的鮮明特性和領域屬性(territoriality),與普世性(universality)相對。而“地方性”對應英文locality(local),與全球化(globalisation,global)相對。
地點性,對應英文placeness,是指“地點”的獨特性,與“場所性”同,與“場所失落”(displace)相對,其內涵和外延都大于“地域性”,比地域性更精確,要求更高,更接近“批判的地域主義”的要素界定。它既關注具體確定的地點“文本”特性(場所性)。也強調“文本之間”的協調整合;既是對本土建筑的自覺,也是對全球化國際風格的抵抗。簡單而言:地點性=地域性(空間)+地方性(文化)+場所性(人文)+當代性(技術)+歷時性(時間)[1]。
地點性主張一種追求“此時、此地、此人、此情”的建筑創作價值取向——既注重差異性也強調相似性,既注重歷史性更強調歷時性,既注重文化性也強調技術性,既注重局部更強調整體,既注重外顯部分也強調內隱部分。
所謂“地域性”,更多的是“因地制宜,因人而異,應時而變”,而非“與眾不同”;“地域性”不能和“地域特征”劃等號。所以,“地點性”比“地域性”更確定。
有些建筑并不刻意追求源自傳統民居外貌的地域風格,但卻具有“嵌刻”于場所的、確定的地點性。
有些地點性是與特定自然環境相關聯的,它的識別性不是靠大聲喧嘩“我是誰”,而是因低調融入環境而展示“我和誰相配”。比如,元陽博物館,其外形層層跌落,鑲嵌于哈尼梯田之“地點”(圖1、2);比如,大理古城“玖和院”A1 棟茶室,樹中繞行的建筑,消隱于普通喬木的“合適”(圖3、4)。
有些地點性是與獨特文化環境相關聯的。比如,束河古鎮的寨門,其立面取自于東巴文字“村落”之象形,使其“錨固”于麗江村落之“地點”(圖5、6)。

5.6 束河古鎮寨門(圖片來源:見地工作室)
有些地點性是由內及外、與標志性的自然或文化景觀相呼應的。比如,麗江英迪格酒店的玉龍雪山框景(圖7),香格里拉英迪格酒店的獨克宗大龜山視廊,通過“看與被看”聯系,使其“確定”于整體環境之“地點”(圖8)。

7 麗江英迪格酒店(攝影:翟輝)

8 香格里拉英迪格酒店(攝影:翟輝)
格式塔心理學有個著名論點是“整體大于部分之和”,強調意識不等于感覺之和,整體先于部分并制約著部分的性質與意義。整體除了包括部分以外,還包括部分間的相互作用、相互影響所產生的效應。傳統聚落強調的是整體和諧而非個體建筑的張揚,突出的是街道空間形態而非建筑單體,街道并非橫平豎直、整齊劃一的,傳統聚落的公共空間感覺是被群體建筑“擠”出來的,所以能夠成為“圖形”。
因此,建筑的地域性不應只著眼于作為聚落整體之部分的建筑單體,還應在規劃布局中擴大范圍對傳統“肌理”有所回應,這也是對地方要素的一種“再闡釋”。
因為所處環境的特殊性,麗江束河茶馬驛站(圖9、10)和劍川沙溪蘭林閣酒店(圖11-13)的規劃設計都強調“整體先于部分”和“肌理重于外貌”,運用城市設計的“圖底理論”,表達對地方“時空context”[2]的尊重。

9.10 麗江束河茶馬驛站

11-13 劍川沙溪蘭林閣酒店(9-10,12-13圖片來源:見地工作室,11圖片來源:大理蘭林閣置業有限責任公司)
地域性建筑是脫胎于對普世主義的批判和反思,是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為強化所謂“地方認同”和“差異性”而產生的對“地域特色”的特別關注。然而,當我們在講“地域特色”的時候,大多只關心地域之“特”,并不強調地域之“色”,“地域特色”已異化為“地域特征”。

14.15 大理楊麗萍大劇院(攝影:翟輝)

16.17 彌勒東風韻萬花筒和半朵云(攝影:翟輝)
中文里,特性(特殊的品性,內在的)、特征(異于他事物的特點,外顯的)、特質(特有的內在素質)、特點(特殊之處)等詞都可以對應同一個英文詞characteristic,都只強調“異于其他的”特殊品性和征象,是中性的,并無褒貶。而唯“特色”雖也對應characteristic,但它有“獨特的風采,獨特優異的地方”之意,是褒義的。
根據《漢典》中“色”的解釋,“色”不僅指“顏氣”,也有“質量”之意,比如,足色、成色、增色。同時,“色”還有“配方”之意,“秘色瓷”中的“秘色”的意思是“保密的釉料配方”。
因此,關于“地域特色”的如下認識是重要的:第一,“特色”不僅要做到“特”更應做到“色”,盲目追求不“色”之“特”,是有害無益的;第二,不僅要看到外在的“顏氣”,更要努力去研究“特色”的“配方”;第三,所謂的“特”,也都是與“一般的”“共同的”相比較而言的,是主流的、先進的相似性基礎之上的差異性,脫離共性的特性是不存在的;第四,“特色”的形成既需要敢于“試錯”的創新起點,更需要長期的堅持和積累;第五,形成特色有兩條路徑:傳承,由特及色;創新,因色而特。
在地域特色已異化為與眾不同的外貌的時候,在地域之“特”有大大掩蓋地點之“色”的趨勢的時候,那些“因色而特”的建筑更顯得彌足珍貴。
比如,朱锫在大理設計的名為“水印蒼山”的楊麗萍大劇院,它的“色”不只在“像大地藝術,與這片土地纏繞交織在一起”,因循氣候和人文的開放性才是其誘人的“密色”,其中的“地域特色”體現在與地理環境、氣候條件、人文需求、文化氛圍等“時空context”“纏裹”在一起的智慧(圖14、15)。
比如,羅旭在東風韻打造的已然成為彌勒特色地標的萬花筒和半朵云,它的“色”不只在于那些由紅磚拱成的想象力,去蔽求真、質樸純實的“野性思維”才是其動人的“密色”,其中的“地域特色”藏匿在突破成熟模式的禁錮之后的回歸本真和“禮失而求諸野”的心靈迷醉之中(圖16、17)。
《論語·雍也》提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清代劉寶楠在《論語正義》中也說“禮,有質有文。質者,本也。禮無本不立,無文不行,能立能行,斯謂之中”。
質或文,野或史,都是一偏。對云南地域性建筑而言,“回歸‘野’的態度,去除修飾的遮蔽,展示‘誠’的本質”是更加重要的,若不能折中適度而致“文質彬彬”,則寧“質勝文”勿“文勝質”,寧“野”勿“史”,因為,如《朱子集注》所言:“文質不可以相勝,然質之勝文,猶之甘可以受和,白可以受采也。文勝而至于滅質,則其本亡矣”[3]。
云南藏族建筑是野性的代表,原始質樸的氣息中充滿了渾然天成的詩意。因此,無論德欽梅里雪山既下山酒店(圖18)[4]還是香格里拉高山植物園觀鳥臺(圖19-22),都希望通過體形、材料等的設計能夠“文質兼備”“文質相彰”進而達到“文質彬彬”。

18 梅里既下山酒店(圖片來源:趙揚建筑工作室)

19-22 云南藏族民居與香格里拉高山植物園觀鳥臺(攝影:翟輝)
總之,在全球化與地方化、普世性與地域性之間,我們應該以辯證的眼光,持折中的態度,取適度的策略,避免非此即彼的矯枉過正,同時,強調錨固“地點”“整體”為先、“色”重于“特”和“質”勝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