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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市高速公路局的處長中,我年齡最小,家里,我也是最小的兒子。爹娘夸我最聽話,三個哥哥、岳母、老婆,也都喜歡我微笑待人、從不矯情??稍跈C關,我不聽話有名,對上對下,對的堅持,錯的反對,堅持原則很固執。上小學時學古文,“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我舉手問老師,都說太陽紅彤彤的,怎么會是白色的呢?老師答不上來,不耐煩地對我說,自己用眼珠子看,別瞎舉手,意思好像就你小子能耐?;丶椅覇柲?,有白色的太陽嗎?娘想也沒想回答說,有啊,太陽是用火燒的,火燒沒了就成白色了,就跟煤球一樣,燒到最后煤球就會變白。人也跟太陽一樣,要是死了,也就精力耗光了,生命也就完結,隨太陽變成白色的了。娘說完咯咯樂起來,樂得下巴滿是皺褶。我娘的文化程度是大學肄業,考上大學第三年,因為愛上了我爹輟學了。她經常說一些禪語,說通俗點兒就是需要琢磨才能聽懂,但有些話,我琢磨很久也未必能明白。
我不太相信我娘的話,覺得那都是老例兒。我曾經傻呵呵按照老師的教誨去觀察,但總是看不到白色的太陽,月亮倒常常出現白色,像個大玉盤掛在空中。我娘去世那年正值秋天,風很硬,綠樹葉一夜就被吹黃了。我在郊區主持開會,三哥打電話急切地告訴我,咱娘不行了,快回來!我和局長去郊區開會,乘的是他的桑塔納。眼睜睜看局長正在講話,我不可能把局長的桑塔納弄走,而最后一輛開往市區的公共汽車已經緩緩開走。這時,碩大的夕陽快落山了,黑岑岑的山峰把夕陽的臉龐吞得差不多了,只是勉強留下半拉,沒有了往日的光澤,顯得很昏暗。猛然間,我瞅見夕陽墜入山谷的一剎那,流露出漫天刺眼的白光,我朝西天喊了聲,娘!眼睛頓時模糊了。我來不及跟局長打招呼,朝局長的司機借了兩百塊錢,攔了一輛出租車瘋了般地趕到家。我娘只是努力看了我一眼,就實在睜不開眼皮了, 她嘴唇抖動著不知在說什么。我連忙湊近娘的嘴邊,隱約聽見娘對我說, 你爸爸看上你岳母了,你別攔著……我娘閉眼的時候費力抬起了手,朝窗外指點著。所有的家人都順著我娘的指頭往窗外看,夜空上飄浮著一款月輪,圓圓白白地閃爍著一縷惹眼的銀光。娘最后說,那就是白太陽。說完,頭一歪,身子就軟了。我和三哥撲在娘的胸前號啕大哭,娘懷里依然有余溫,暖著我和三哥的眼淚。父親怔怔地看著我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把我娘的衣服脫下來,娘赤裸的身子泛著青光,像一塊冰涼的嫩玉。三哥拿來備好的新衣裳——一款典型的中式小棉襖,疙瘩瓣兒扣還鑲著花邊。我拿酒精棉花細細地給娘擦拭著,娘的眼睛怎么也閉不上,就那么大大地睜著,深情地看著我們。我和娘的目光對視,依然能交流。父親過來用白毛巾輕輕蓋住娘的眼睛,好久才拿開。娘的眼睛終于閉上了,眼角卻溢出一滴昏淚,燙燙的。我望著娘的遺體,想起了兩天前守護娘的情景:半夜時分,我突然醒來,發現娘掉在了床下,而且身子已經冰涼。我抱起娘來,噙著眼淚心疼地問她, 您為什么不喊醒我?娘平靜地說,我看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啊。
天逐漸沉下來,月亮移動在樹梢上,娘的遺體被悄悄籠罩住。她的手指堅硬了,怎么也掰不開。三哥湊在娘的耳前輕聲懇求,娘,手指松開吧,大哥去世了,二哥又在國外,您就別難為我和四弟了,您累了,該上路了。三哥邊說邊掰,娘的手指卻依然掰不動。父親走到窗前,低頭對窗外說,太陽,把我老伴兒帶走吧,我死后也跟你走。我們再一起找個避風的地界兒,到處都是熟麥穗,那里沒有狗叫,只有清水,清得能映人。我知道你愛干凈,讓你先洗。要是不嫌我臟,我們就一起洗,冷了也不怕,有太陽暖著咱們的身子。父親像和尚念經似的叨叨著,后來也聽不清他在說些什么。說著說著,父親滿滿當當地抱起我娘的遺體哭起來,山搖地動,月躲星藏。我娘的手指漸漸張開了,我和三哥都被眼前的情景驚呆。娘發喪那天,父親把我拉到僻靜處,認真問我,你娘死前說了什么?我吭哧了半天說:“就說不想死。”
父親陰著臉說:“你小子瞞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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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去世后,我就覺得自己的魂也跟著她走了,總覺得辦什么事情都擰著。那天,我把局機關門口十幾個靜坐的農村人請到了會議室,聽了一遍就聽清了來龍去脈。他們都是牛和子村的村民,因為高速公路局下屬三公司修建一條高速公路橫穿了該村,在修建高速公路時,全部沙石運輸都必須經過牛和子村村道,村民集資300多萬元修建的村道。為此三公司跟牛和子村簽訂了一份借路協議,等到完工后,由三公司負責把破損的村道完全修復。可至今一年半過去了,村道已被運沙石的大卡車弄得破損不堪,經常出現交通堵塞,大家怨聲載道,苦不堪言。本來這條高速公路是國家重點工程,也是一項惠民工程,可讓三公司弄成了損民工程。為促使公司早點修復損壞的路面,村里多次找公司解決,可三公司就是拖延著不辦,后來還動手打了村民談判代表。沒辦法,村民寫信給了信訪局,信訪局回信說已轉給了高速公路局處理。村主任無奈,帶領十幾號人直接擠到了高速公路局要討個說法。
會議室不大,十幾人擠得滿滿當當。我不高興,局里好幾個會議室,可給我提供的就這么逼仄的一小間。我知道局長埋怨我不該讓這些人進來,可堵在局機關門口也不是事啊。大家都不愿意管,都覺得與己無關,怕像瀝青一樣沾上就洗不凈,才讓我出去解決難題。此事應該辦公室負責,可他們誰都躲得遠遠的。我這個處也有三公司的業務,可這件事與我并沒什么牽連。村主任把拍來的照片擺了一桌。所有照片清楚地記載著村道坑洼不平,很多村民推著車走路,其中一個大坑有半米深,還汪著半窩臟水。村主任對我叫苦,為修建村道東湊西湊了310萬元,不容易啊。他竟然落下淚來。其他人默不作聲,臉色氣得青紫。村主任說,我們村確實不富裕,離城區遠,也沒什么副業可賺錢,就是靠賣大蒜有收成。這條道本來不想修建,可凡是來我們村辦事的,見到破路就走,說你們連條路都沒有,拉大蒜的車怎么進來?后來下決心修,整修了三年。這其中換了四個工程隊,都罵我們摳門兒,拍拍屁股走人。你想想,人家開軋道車過來就需要四個多小時。終于修完了,全村人眼巴巴地等著裝走大蒜的車進來,一家一家的存款都指望這條路賺回來??蓜傂藿ê媚銈兙蛠砹?,借我們村道三年多,每天無數趟大卡車碾軋,碾得人心疼?。∫驗槟銈兇饝诵迯?,我們也覺得高速路在這兒走更方便,連一句賠償費都沒說。因為你們大卡車占道,裝大蒜的車都不好過來。上次過來一輛,讓你們打得人家鼻青臉腫。后來人家罵我們是爛蒜,臭不可聞。我們得罪不起人家,可又不敢冒犯你們,夾在中間活受罪呀。
村主任說不下去了,旁邊有位大爺對我說,你是局領導,今天回個說法,村道什么時候修復好?我也很生氣,覺得三公司這活兒干得太缺德,記得有次經過牛和子村,汽車顛簸得厲害,還在車上罵了半天村領導。我忙解釋,我不是局領導,但我一定會把話帶上去,然后給你們一個答復。老大爺擺擺手,這話聽著太耳熟了,三公司早就這么說過,誰來都是這一套,等半天根本沒結果。你到茅房拉屎不得拉出來嗎,不會是蹲在坑那兒不出活兒吧。做不了主,找能做主兒的來!我僵在那兒,覺得很難受,活了這么多年沒讓人這么編排過。我認真地對村主任說,等我幾天,過幾天我去村里給你們交代。說著,把自己名片遞給了村主任,這是我名字,還有聯系電話。要是信不過我……這樣吧,三天后給你們交代。村主任激動地看著我,又看看大家。大爺咳嗽了一聲說,快晌午了,大家餓了,領導能不能管頓飯吃,我們天不亮就往城里趕,前心貼后心了。我見確實已到中午了,說,沒有問題,我辦。說著走出會議室,聽見大爺跟村主任說,這娃挺實在,跑了這么多趟,誰也沒管過咱一口飯,連口熱水也沒有啊。
我出去找局長,有人告訴說局長上午沒來,去什么地方不清楚。我只好自己拿錢在食堂給這十幾人買了飯菜。食堂主任說我,這事跟你有關系嗎,怎么自己拿錢???我啥話沒說,扔給他兩百塊錢就走了?;氐郊遥野堰@件事氣憤地說給父親,父親說我還算有點人樣兒,還知道胸口有顆心。
3
我娘跟著姥爺姥姥在她上初中時來到這座城市,她說不喜歡這里,她的那座山城有山有水。她抱怨這里太死氣,沒有熱鬧的氣氛。我問她,怎么才算熱鬧。娘說,除夕放炮,震天動地,家家歡天喜地。這里零零散散,跟放屁一樣沒熱乎氣兒。還有,我娘愛唱戲,一嗓子京劇吼出來震耳欲聾。娘說,現在不能這么唱了,鄰居們有意見。有一年,派出所找到我娘,警告她不能這么唱戲,擾民。我娘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進工廠還獲得過紅旗手稱號。她連考三年,與我父親上了同一所大學,父親比我娘大三屆。因為唱京劇進了大學的戲劇社,父親也會唱幾句,兩個人經常演夫妻戲,我娘演王寶釧,結果互相愛上了,可謂一見鐘情。父親畢業走后,娘覺得再上大學沒意思,大三那年,為了跟父親在一起就毅然肄業。因為受幾個孩子拖累,她毫無怨言地辭了工作,在家操持家務,用全部的心血養育我們。我小時候得了軟骨病,不愿意吃魚肝油丸, 一吃就惡心。娘就吞下魚肝油丸吃給我看,故意吃得津津有味。我娘不但為我們兄弟一一娶媳成家,又帶大了孫子孫女。記得大嫂臨產,我娘雇輛三輪車,把大嫂抱在自己腿上,生怕顛壞了她的身子。三哥原先在郊區工作,我娘腿腳不利落,拄著拐杖跑去照看侄女。雞下蛋了,她舍不得吃一個。她六旬時入了黨,街道上的人便沒完沒了地找她。大哥嫌亂,曾把桌子搬到樓梯口讓娘辦公。
我娘因為高血壓一病不起,她是個極愛干凈的女人, 從小就教育我們洗腳用一個盆,洗屁股用一個盆??伤ナ狼皽喩黹L了褥瘡,痊愈了又長,傷痕累累。一個最大的褥瘡長在屁股上,被大夫挖個大窟窿,挖得能瞅到白森森的骨頭。娘對我說,長褥瘡是你爹沒照顧好,我在床上躺著,他跑到外邊打牌下象棋,成天嘻嘻哈哈。要是勤翻身、勤擦洗,不至于慘成這樣。我說,娘,您老躺在床上幾年不能動彈,那肉都長死了,肯定會長褥瘡。娘苦笑著戳我腦門,盡說屁話!你爹也病過,我是怎么伺候他的,他躺了半年,我就沒讓他受過半點兒委屈。我成天給他擦身子、翻身子,有時間還拍打拍打?,F在卻讓我長了一屁股褥瘡,這是你爹有外心啊。娘總說我爹有外心,甚至說得神乎其神,可我們誰也不信,權當是娘愛父親的話。我從上小學到大學畢業,能成為一個像樣的處長,父親并沒多大功勞,全是我娘的愛心熏陶。我娘總那么說父親有外心,但始終也沒有說出來個子丑寅卯。
娘去世前終于告訴我父親的外心是我岳母, 這讓我毛骨悚然。說來岳父是父親的老同學,兩人曾經一起工作,后來岳父離開了那個單位。我不知道父親什么時候結識的岳母,只記得小時候父親和娘曾經帶我去岳父家。岳父家院子很大,種滿了茂盛的紫藤花。有一次,父親要把我過繼給他家,岳父還擺了桌喜酒。我死活不答應,賭氣把院里的鮮花都拔了。娘看見我發瘋,含淚說服了父親。我對岳父一家很憎恨,盡管每次過去岳母都塞給我好吃的,可她并不開朗,總覺得有什么事掖著藏著。沒承想,父親在我大學畢業后,執意叫我娶岳父家的獨生女,也就是我現在的妻子。我問娘原因,娘說,你爹沒坑你,我也喜歡那閨女溫順賢惠,就是你岳母厲害,往后少惹她就是了。
我妻子叫芬。戀愛沒一年,結婚前夕,岳父突然診出胰腺癌,一個禮拜的工夫就撒手人寰。岳父去世前是醫院的黨委書記, 很多大夫和護士跟岳父遺體告別, 岳母趴在岳父的遺體上哭得死去活來,我怎么勸也不解決問題。父親聞訊趕來,在岳母面前一站,岳母才停止哭泣,勉強吃了一碗小豆粥。岳母對父親說, 以后我們娘倆就全靠你了,你要是有良心就照顧好我們。父親連忙許諾,讓老四跟你過,一個女婿半個兒,這是我早先就應下的。我娘知道岳父去世的消息,不知怎的很緊張,沉悶了幾天沒說話,茫然地看著父親為岳父的喪事跑來跑去。我心細,問娘對父親張羅喪事有意見嗎?娘敷衍說,你岳父比你父親有心,人家是個好人,我有啥意見。
在我娘病重期間,岳母好幾次拎著我娘愛吃的小白菜餃子跑來探望。我娘半躺著,岳母依在身邊喂她。兩個人很少對話,就這么默默相互瞅著。有時我很奇怪,兩個人認識了大半輩子,感情怎么這么淡呢。有次我在身邊,娘對我岳母說,我兒子傻,你別欺負他。岳母笑著說,他傻,世上還有誰精。要說傻,那是我閨女,讓老四賣了還要替他數錢呢。我娘說,親家,對不起你。岳母說,快別這么說,應該是我對不起你呀。我納悶地插話,一家人,有什么對不起的?娘瞪了我一眼說,沒你說話的地方。父親這時走進來見到岳母和我娘在一起,表情很不自然。他沒話找話說,沒什么別沒錢,有什么別有病。我娘說,男人缺什么都行,就是不能缺女人。我爹很尷尬,勉強笑著,比哭都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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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班,我就敲開了局長辦公室的門。局長擺了擺手,說:“只給你三分鐘,不用匯報牛和子村來要什么,具體的跟三公司龔經理去說,讓他解決。”我執著地說:“我答應了人家三天給回復?!本珠L笑了,“你是真憨呀,哪有給自己限時間的,你三天答復得了嗎?”我問:“給牛和子村修復村道困難嗎?人家建道花了那么多錢,自己掏,咱修路借道弄得亂七八糟,對不起人家吧?!本珠L嘆口氣,“具體事宜你跟龔經理溝通去。三天時間夠嗎,自己算算?!蔽夜V弊诱f:“是咱對不起人家,無故拖延時間對嗎?”局長說:“問題像你想象的那么簡單就好了,龔經理早就把路修復好了?!蔽艺f:“那有什么復雜的,當初不是白紙黑字簽合同了嗎?”局長皺著眉頭說:“你以為白紙黑字就不能變嗎,有多少白紙黑字,最后都不算數了?!蔽毅等坏貑枺骸澳囊馑际窃蹅冃迯筒涣舜宓溃俊本珠L一攤手,“我說修復不了嗎,我沒說?!本珠L看看表,超過三分鐘了,讓我找龔經理去,“就說我說的,要抓緊解決,不解決他們會鬧到市政府,到時候讓他吃不了兜著走?!薄艾F在就是想鬧就鬧,大鬧大解決,小鬧小解決,不鬧不解決,鬧起來就沒完沒了。你沒聽到他們下一步怎么鬧呀?”我聽他說話別扭,不知怎么回答。局長說:“沒說下一步怎么上訪嗎?”我說:“聽到了一句,再不解決,可能要堵高速路。”局長霍地站起來,這么重要的信息怎么不早告訴我呢。我委屈地說:“幾次跟您說匯報,您說太晚了?!本珠L說:“先給我說句要堵高速路的消息,我能不理會嗎?這要真堵了,負面影響有多大你知道嗎?你要想想怎么防止他們堵路,還有,你要學會怎么能化險為夷。快去找龔經理具體談,然后去牛和子村繼續對付他們,把問題緩和下來。”局長站起來要走,我喊:“關鍵是咱得修路。”局長回頭說:“喊什么喊,喊就有錢了?”
我到了三分公司龔經理的辦公室,他椅子背后那張畫讓我感觸頗深。一只虎的姿態很悠閑,回頭的剎那間,眼神傲慢、驕橫。我聽父親說過,虎畫有兩種,一種是下山虎,那是要找食,象征著饑餓和暴力;另一種是上山虎,吃完了心滿意足往回走,帶著勝利的味道。龔經理對我說:“剛才局長打來電話,他一直關注這件事?!蔽易邶徑浝韺γ?,覺得有一種被審問的感覺,率直地問:“那你給我解釋一下,為什么不能修復道路呢?”龔經理笑了,“當然愿意修復,還是我去簽的合同,合同是法??赡阌行┣闆r不知道。我們修這高速路的成本在三年中提高了許多,一噸水泥當初預算在兩百到三百之間,很快就到了三百到四百之間。還有,鋼材價格也有了微漲,架不住使用多呀。前前后后加在一起就是幾個億,誰給?”我耷拉下眼皮,說:“牛和子村修道四百萬,在你的幾個億里就是一泡尿?!饼徑浝砗吡撕撸拔铱赡貌怀鲞@么多錢,手頭緊呀。”我起身問:“那就不修了?”龔經理有些不悅,“誰說不修了,傳給他們還不得把我吃了。得緩一緩,高速公路已修完,施工隊伍拍屁股走了,我三公司眼下沒人馬。即便是現找到,也不能付錢。”我說:“讓施工隊墊付一部分,修完了再給余款?!饼徑浝磉f過來一杯茶水說:“我三公司名聲不好啊,沒人肯墊付施工?!蔽易聛泶鴼?,問:“那怎么辦呢,我怎么回復人家?”龔經理說:“局長派你去,自然有你的辦法,反正我是沒轍了。”我心里窩火,就覺得火苗子在肚里亂竄,便問:“那要拖到什么時候,底線時間是多少?”龔經理說:“我不知道,可能半年、一年,或者更長時間,得看什么時候上頭給我錢?!蔽易穯枺骸罢l沒給你錢?”龔經理看看我說:“你能給我要來?”我厲聲道:“說什么呢,我是局長派來跟你商量解決修村道的事宜,不是來當小工的?!饼徑浝硇α?,咧咧嘴,“能說的都說了,怎么解決是你的事了?!蔽艺f:“那好,跟我去趟牛和子村,當面把話說清楚?!饼徑浝頁u著腦袋嚷嚷,“你一個處長有什么資格向我發號施令,我要去了還要你干什么!”我也不含糊,拍了一下桌子,“派人去也行,我自己不去?!饼徑浝砝湫φf:“處長大人,這話你跟局長說去!告訴你,牛和子村民到三公司鬧過好多次了,還打過門衛和保安,我不告他們就算給面子了!”空氣瞬間凝固了,龔經理繼續說著,“告訴你,我就是手里有錢也不給他,就讓他們走那條破路,我讓他們知道得罪我的好處!”
我轉身走了,回手把門摔得山響。
那天還是讓父親看出了我有心事,問我是不是還是農民告狀那檔子事沒解決。我把龔經理的話模擬了一遍。父親瞪眼睛對我說,這小子一定有事,查他,準是貪官。父親告訴我市紀委有他的人,是他原來的一個部下。要告就告倒他,留著也是禍害。父親就是這么個是非鮮明的人,一戳就能戳到對方的要害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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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我娘去世沒半年,父親通過三哥的撮合, 居然提出要和我岳母結婚。我把這個結果告訴了芬,她連忙搖頭,驚恐地擺手,說:“絕對不可能,讓你爸放棄這荒唐的念頭。我母親在父親死前發誓不再嫁人,當時你也在場呀。再說,我媽性格怪僻,說翻臉就翻臉,怎么融合?”我把芬的話轉告了三哥,三哥慢慢騰騰地說:“我也覺得父親自作多情,再說,咱娘尸骨未寒,父親也太過分了?!蔽乙詾楦赣H不再提了,沒料到,父親直接找到我發了脾氣,“你沒跟你岳母提,怎么會說她不同意呢。盡管去跟她提,你岳母不同意我就死心了。”無奈,我趁著岳母高興的時候,斗膽對岳母提起父親的意思,岳母聽罷立馬沉默了,臉像塊木板。憋悶了許久,她開始抹眼淚,越抹淚水越多。芬在一旁勸慰說:“您不同意就算了,哭什么呀。”岳母說,誰說我不同意了。”我愕然,芬也不知所措,那您同意哭什么,好像多委屈似的。岳母跺著腳大聲說:“我就哭,哭你們也管?我要哭個夠!”
父親要娶岳母的事情已經風靡了四下,他還是照樣跑到街邊下象棋或打牌,誰要問起此事,他會咯咯樂,也不解釋。岳母破天荒地同意了這門怪事,芬也別扭了半天。芬晚上撩開我的被子摟著我,把頭擱在我的胸脯上嘆氣說:“我媽守寡這些年,中間不少人提親,都被拒絕了,還把中間人數落一頓,怎么就偏偏看上你父親了,歲數又大又自私。”我不高興地推著她,說:“我父親怎么不好,配你媽挺合適?!狈也焕聿俏?,半夜又突然把我搖醒,眼珠在夜色中放著藍光,咬牙說:“我琢磨透了,我媽一準和你父親以前有染,不然不會這么堅決?!蔽衣犃朔业脑?,覺得酸酸的,于是想起了我娘。那天晚上我夢見我娘,很慈祥,她對我說:“你不要管你父親和你岳母,你就活給自己看?!蔽覇柲铮骸霸趺唇谢罱o自己看?”娘說:“活得干凈,干凈才能看見白太陽?!蔽倚褋?,看見太陽紅彤彤的,像個大西紅柿。
父親和岳母結婚,我和芬帶閨女隨著岳母搬到了父親家住。兩個老人的婚禮很簡單,擺了兩桌,大多是冷菜和水果。老同事和老朋友來了一些,岳母的頭發也破例燙了,穿一身花色鮮艷的衣服。雖然六十多歲了,但依舊能看出當年的風韻?;槎Y上,岳母孤僻的性格有了很大變化,到處都聽到她的笑聲。父親也很開心,給岳母削蘋果,削出一串串的果皮花?;槎Y上, 看到岳母和父親這么高興,我心里很復雜。因為母親這個位置很難有誰能代替,何況我對我娘感情太深。父親把我叫到一邊認真地說,選擇你岳母,也是選擇了和你們一起生活,芬十分能干,對我們也方便照應。父親看我沒說話,又繼續解釋,別瞎想,我真的動念頭和你岳母結婚, 也是在你母親死了以后。我覺得和她結婚,你們也顯得方便, 你老婆也不用改口,你們稱呼也自如。我結婚,也是為你們一家好……
我看著父親,覺得他的想法也有道理。
芬安慰父親說,我們沒事,只要你們舒心,做兒女的就高興??粗遥蚁氲剿窈髸軇诶?,不但伺候岳母, 還要伺候公爹。我倆結婚這么多年,始終跟著老人過。一開始和我岳母,這又加上我父親。我和芬常常憧憬,什么時候能過上三口人的小家生活,哪怕是一天也好啊。記得和芬結婚后,岳母給我們立下了一條規矩,房門不能關,必須敞著口。芬憤怒地問,為什么?岳母回答,關門就等于把我關外面了,我要房間里豁亮。于是我們的門始終開著,我和芬做愛都得咬著牙, 唯恐弄出聲響。我曾經憤然地對芬說,咱們還不如豬和狗自由,它們交配高潮還能喊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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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帶著處里的一個辦事員去的牛和子村,來前已說好,他就負責錄音記錄。有人看見了我們走進村委會,村主任很快帶著幾個人過來圍住,問我:“三公司什么時候來修復村道?剩下的那部分款什么時候能撥過來?”我遞了一個眼色,辦事員給了村主任一張一百萬元的支票。這是我強迫龔經理拿出來的,說你不給錢,我就開始查你賬目。是選擇給一百萬元的支票,還是查賬,自己盤算。龔經理說,一百萬元對于牛和子村不算什么,就是蜻蜓點水。我說,那也要,起碼是一個態度。龔經理當我面給局長打電話,局長說了什么我聽不清,反正他乖乖把支票開了。村主任見到支票問我:“多少錢呀?”我說:“一百萬元。”村主任喊了一句:“一百萬元夠個屁呀,不要,我們要求把路修好!”說著,毅然拒收支票,很不客氣,說給個痛快話。我說:“我是來兌現自己的諾言,我說過我要來?!贝逯魅位鹆?,“你來有什么用,他們拿你當槍使,知道嗎,知道你解決不了問題,回去告訴你們局長,我們不去市委鬧,準備起訴了,等法院傳票吧?!蔽艺f:“這一百萬元不要,以后連這個也沒有了?!贝逯魅握f:“我們相信法律,準備告到市紀委,不行就找省里,省紀委還不行就中央紀委。三公司不是準備撕破臉皮嗎,那就來個你死我活!咱把三公司的爛事全抖抖,先從龔經理買北方交通大學文憑的事說起。然后說他花了多少錢,怎么買的官,再說他在修建高速路上怎么使的壞心眼兒,逼我們施工隊買高價鋼材、水泥,他們從中怎么拿利潤?!蔽也逶挘骸罢_告也是在犯罪。”村主任笑了,“每一條都有證可查,想欺負農民逆來順受,錯了!你不是處長嗎,回去跟局長直接匯報,他屁股也不干凈。龔經理怎么勾結他拿好處,又不是沒人知道?!?/p>
辦事員突然對我說:“處長,您是代表高速公路局來的,得說話呀!”雙方來人都看我,空氣異常緊張。那個大爺也來了,緩緩地指我說:“咱跟他鬧什么,他還算是個有心人?!蔽业难劬駶櫫耍黄ü勺诹碎L排椅子上。村主任說:“我不管這個,既然是信使,就得回去報告,就說我們翻臉了,等你們找來!”我說:“一百萬元先拿著,后頭的工作回去再跟局長商量?!贝逯魅握f:“我后背傷痛還沒好,一下雨就疼得厲害,三公司他們下得去手,我不怕。他們到處聯絡,給我們造謠搞威脅,我們施工隊大半年沒接活兒了,現在誰敢得罪他們呢?我們沒路可走了,后面就是萬丈懸崖,想逼我們跳懸崖,那就一起跳。”我抬頭,腦子一熱,一狠心,站起來說:“我支持!”大家面面相覷,辦事員想拉我,我沒理會。我說:“本來就想說這話,始終不敢說出來,現在有人替我說出來了,當然支持?!贝逯魅慰粗?,猛然握住我的雙手,眼淚撲簌簌流了下來,喃喃地說:“跟三公司打這么多年交道,第一次看見有人說支持我們。處長,您回去吧,不難為您,有您這句話我們就足夠了!”大爺用力拍了拍我肩膀說:“你會為這句話倒霉的,龔經理和局長他們能饒你?就當什么也沒說,我們什么也沒聽見吧。”說到這兒,大爺站起來嚴肅地對大家說:“誰把處長的話傳出去,別怪我不客氣!”我聽后很感動,又說:“說了就是說了,堅決支持你們!我不怕,就這么說!”
在回去的路上,辦事員對我說:“處長,其實我是被派來當監視的,您感動了我。”我笑著說:“沒什么,回去該怎么說是你的事?!?/p>
這次我回去沒有對父親說嘴,那時父親和岳母正沉浸在婚姻的特殊期,我不想攪擾他們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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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和岳母結婚沒兩年, 岳母突然患上了腰椎管狹窄。我們兩口子想了很多辦法,找了好多醫院,都不能讓岳母再直立起來??粗滥柑焯旃M力地走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有次,岳母趁著父親出去下棋,叫住我哭起來,凄慘地說:“這是你娘和你岳父報應我呢,讓我是人直不起腰,是鬼又死不了。還有你父親,我這么大歲數還要跟我辦事兒,我受不住這份折騰,腿就是這么掰壞的。老四,你也勸你父親歇歇,別這么折騰,累得慌了?!甭犜滥高@一數叨,我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說給了芬聽,她瞥我一眼,挖苦說:“我總算是鬧明白你天天纏我做愛的根子了,那么大歲數還不正經!”有次我到外邊找父親,趁他沒去下象棋,很想提提岳母的事,張張口,沒敢說。兒子怎能向父親提及做愛啊,天大的難事。
那年夏天,年邁的父親被安排到西安旅游,他猶豫了一下。岳母說:“去吧,我沒事的?!备赣H叮囑我要小心岳母的腰,千萬別發展了,發展下去就是癱瘓。當年你娘就是癱在床上,無論如何不能再走這條路。看著父親忐忑不安地出門,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果然,岳母知道了這種病的嚴重后果,瞞著我們悄悄存了一大包安眠藥,她不想連累我們,包括父親。岳母寫下一張紙條,歪歪斜斜幾個字:“我要找我老頭子……”那天下著雨,天開了口子一樣整天沒停。樓下花圃里積滿了雨水,只露出月季,莖干還直挺著。黃昏,岳母穿上與我父親結婚時穿的花毛衣,毅然吞下一大把安眠藥。芬發現后,惶惶地把我叫了回來,趕緊把岳母送進醫院搶救。四天后,我從醫院推著大病一場的岳母出來,單位來了幾個熱心的同事,幫著我把岳母抬上汽車送回了家,又吭哧吭哧地抬到樓上。大家見我神色陰沉,分手時連招呼也沒打,悄悄走了,香煙也沒抽。晚上,我問岳母,為什么選擇絕路呢?岳母沒說話,其實那一臉的無奈說明了一切。誰都想活,可誰都怕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活在床上消耗生命。岳母喃喃地說,我見過你娘的樣子。沒兩天,父親旅游回來,見到岳母這個樣子,眼睛一黑差點兒暈倒,頓時憤怒地指責我,走時怎么叮囑你的,怎么連這點兒事都辦不好呢。他守著岳母連續幾天沒搭理我,以前從來沒對我這樣。我也很別扭,岳母吃安眠藥又不是我操縱的。芬安慰我說:“你父親怎么也得找個替罪羔羊,要不怎么出門見人呀?!蓖砩希逸氜D反側想了許多。后來,又夢見了我娘。她穿一身黑衣服, 還是那么整潔干凈,臉色憔悴。我問她:“您回來干什么?”娘坐在床頭慈祥地端詳著我,摸著我的頭發說:“別跟你父親和你岳母過不去了,到那邊我想開了,他倆也不容易?!蔽依∧锏氖终f:“我想和娘過日子?!蔽夷飮@口氣,“真想跟你們,沒辦法了……”娘飄飄忽忽飛翔起來,我使勁兒喊,娘,娘。醒來時,我甚至還能吮到娘身上的味道,娘坐過的地方還有屁股坐過的痕跡。我擰開臺燈,心臟在怦怦跳動。芬揉揉惺忪的眼問我,怎么啦?我哆嗦著說,夢到我娘了。芬不高興地說,見鬼了,我怎么一次也夢不到我爸爸呢。
我感覺父親很寂寞,他原來的生活設計沒有成功,但又覺得欠岳母什么。岳母轉變了對生命的認識,不想再走絕路,生存的意識很強烈。她的活動區域就是那張床,見到我和芬就一個要求,給她翻翻身,千萬不能長了褥瘡。她對我說,我不能像你娘那樣爛著肉離開這人世。
8
三天后,市紀委通報高速公路局關于三公司拖欠牛和子村修路的事情。其實,我瞞著所有人,找了父親的老部下揭發了此事。父親主動打了電話,我對父親擔心地說,我這是冒險,可能得罪不少人。父親說,怕這個,又怕那個,你就不怕你娘看不起你。牛和子村的村主任給我打電話,說,我們有救了,看來天還是清的。這天,本來應該跟著局長去牛和子村解決問題,岳母的病情突變,我跟局長請假,得把岳母送去醫院。芬的脾氣也時好時壞,因為閨女要面臨高考,岳母又住進了醫院。我小心地應酬著,為家里每個人調節情緒,盡可能地活躍氣氛。在機關,局長已經批評我好幾次,有回甚至在處長會議上點了我的名,說我脾氣太暴躁,愛發火。我沒有解釋。我和局長再次去牛和子村時,局長無奈地對我說,你是副局長的候選人,就你現在的人際關系,估計沒什么希望。聽完我很坦然,可沒辦法,在家里不能發的火,我繼續發在單位。領導不敢發,就發給下屬。我聽到議論,說我剛四十多歲就提前更年期了。
我是個男人,不能先把自己憋死。
我觀察到,只要父親到岳母的病房,岳母的眼神就始終追蹤著父親,那種眼神很復雜。岳母脾氣壞時,就對我說:“你父親總說心里一直惦念著我,全是瞎話。他是總惦記著自己,他賺那么多錢,怎么不說給我點呢。他買蘋果和點心,怎么不說拿給我吃點呢。”聽著岳母這些話,我哭笑不得,但我還是勸解她,“我父親不是你想的那樣自私,他就是活得比較實際。”我去和父親談,父親委屈地說:“我不能拴在她身上吧,反正我沒幾年活頭了,我也想活得舒服些,這沒錯吧。”在我娘的祭日那天晚上,父親在小屋里沒出來。我推開門見他把娘的遺像擺出來,默默看著。我沒打攪,半夜了,我去上廁所,發現父親屋里的燈光還亮著。我推門,門插著,隱約能聽見父親的喃喃聲:“你在那邊等我,等我,我找你……”那天晚上,岳母和我聊起岳父來,她說:“你岳父這個人脾氣不好,但心眼厚道,對我特別好?!蔽页槔渥訂栐滥福骸澳愫透赣H當初有事嗎?”岳母說:“你父親比你岳父漂亮,比你岳父會討女人喜歡?!痹偻?,岳母就不再言語了。有時我也聽到父親談起我娘,講他們風風雨雨的一生,講兩個人的傳奇情感過程,說了好多以前沒說的細節,包括我娘為什么舍得大學肄業,是因為懷了我大哥,沒有辦法,必須離開她心愛的大學。說我娘離開大學的時候,在學校轉了一圈,回來就淚水嘩嘩地流。父親描述我娘的眼睛怎么好看,說水汪汪的,像一潭深井,一眨就能掉水。講我娘的皮膚怎么白皙,在方圓幾十里是數一數二的美人。有時候講得我夾在他們回憶感情的縫隙里,成為他們忠實的聽眾。
深秋,一夜的大風把樹葉子都刮了下來。
岳母的病情惡化了,她抱著岳父的遺像緊緊不放。父親在病床前見岳母這樣也很窘迫,他的眼睛不敢直射岳父的遺像。岳母最后醒過來時,對我和芬說:“我有個心愿,死后和你岳父埋在一起。”岳母對我內疚地說:“你娘是個好女人,容忍了我們。我到陰間給你娘當牛,給你岳父當馬。”岳母去世了,身上沒長一塊褥瘡,她很滿意。我有意識地隔窗朝外眺望,太陽隱藏在厚厚的云層里,只把余下的蒼白的陽光灑在天際,給云朵鑲上了白邊。我又給岳母穿新衣服,一身西服,這是岳母的遺愿,她說,她是有文化的女人,不穿老古董的衣服。我看著岳母慈祥的遺容,喉嚨哽咽。她最后連輸液都扎不進去,心力衰竭到極點。父親趕來,看著岳母的面容,蹲在地上小聲嗚咽。我拉了一下父親,父親擺脫我的手。我感覺父親陡地單薄了許多,兩個女人相繼離開他,他感覺自己太孤單了。我和芬為岳母辦理了喪事,把岳母的遺囑對父親說了。父親說,把你岳母的骨灰和你岳父的骨灰合葬,讓有情人終成眷屬。父親說完,沉默了好一會兒又說,我死了以后,也和你娘合葬。現在想想,誰也代替不了你娘的位置。
岳母和岳父合葬那天,我和芬把兩個人的骨灰盒取出來, 找個冷清的地方安放好。點上三炷香。我和芬盤腿而坐, 面對著兩個老人的遺像,默默地讓思緒緩緩地流淌。此時天灰蒙蒙的, 偶爾還感到淅淅瀝瀝的雨滴?;腥婚g我看到一輪太陽,白色的,沒有任何光環圍繞。我還是頭回看到白色的太陽。我想起我娘那句話,生命的熱量都耗光了,太陽就會是白色的。身邊的女兒已經長大,依偎著我,與我共享那一份緬懷的情感。我對岳母說,您就是我的親娘。芬在旁邊突然哭泣起來,她拉著我的手顫抖地說,我以后就是沒爹沒娘的孩子。
事情就是這樣,有驚人地巧合。
轉年秋天,一向健康的父親也得了癌癥,檢查出來已是晚期。三個月后,我和局長要到重慶去開會,臨行前,父親的癌癥已經確認。他主動從醫院回到家。我和三哥都勸他繼續住院觀察。但父親固執地搖頭,說回家吧。他說不習慣病房的清凈。那時,他已經被癌癥折磨得很痛苦。他悄悄地對我說:“孩子,我是真疼?!蔽揖驼f:“您要疼就哼哼出來?!币幌驑酚^的父親拒絕了。他說:“能忍就忍吧,喊出來會讓你們難受的?!庇谑?,父親就這么咬牙堅挺著,有時候疼得在床上打滾,額頭滾得都是汗水。我對父親說起去重慶開會的事,父親說:“你去吧,那是工作。”看著父親平靜的表情,我心里很不平靜。我知道他是為我硬頂著,不想讓自己的病影響我。父親的病讓遠在加拿大的二哥二嫂知道了,打電話執意要回來。父親舉著話筒說:“你們不要回來,那么遠,回來一趟不容易,還要花好多錢?!狈畔略捦玻野l現父親的神情很復雜,眼睛里窩著淡淡的淚花。大哥突然早逝,二哥去了加拿大,父親就把剩下的老三和老四看得很重,唯恐我們再有什么閃失。其實,父親知道自己的病很厲害了,在這個人世間不會停留多久,他很思念在加拿大的兒子??梢坏┱娴囊龀鰶Q定,讓兒子犧牲什么,跑回來見自己,就覺得對不住兒子。三哥和我商量,要偷偷讓二哥回來。可父親知道后堅決反對,無奈只好擱淺。我去重慶前與父親告別,父親一副神態自若的樣子,而且居然下樓轉了一圈??粗赣H這個樣子,我的心稍稍踏實一些。沒料到,我和局長在重慶剛剛開完會,正在嘉陵江欣賞夜景時,三哥打來電話,急切地告訴我,咱爹不行了,在醫院搶救呢!我腦子嗡的一聲,難道說臨行前父親健康的樣子完全是裝給我看的?好不容易買到轉天黃昏的飛機,飛機降臨到機場時,下面一派繁榮的夜色。飛機圍著機場繞圈,始終不降落。我看到空中小姐神色緊張,乘客中沒人再說話,都默默低著頭祈禱著。局長對我說:“當局長不見得是好事。其實你是個有原則的人,像你這樣的人當領導是要受大罪的?!蔽业难劬ν蝗怀睗窳?,我說:“局長,我不太關心當不當副局長,我父親現在病危,我要是出不去機場,就可能看不到父親最后一面了。”局長拍拍我肩頭說:“你會的?!?/p>
飛機終于落地了,機上所有乘客都在歡呼,局長和我擁抱,他說:“我說你會的嘛?!蔽页俗珠L的桑塔納趕到醫院,途中,電話打來,說父親昏迷了,好像努力在等我回來。我匆匆趕到了醫院,跑到搶救室,父親的鼻孔插滿了膠皮管子,醫生和護士在他身邊忙碌著。我走到父親身邊,父親奇跡般地睜開眼睛,始終看著我,嘴唇在急劇地抖動。我控制著眼淚喊著父親,從來不流淚的父親突然滿臉是淚,拼力喊著我的乳名。醫生警告我說:“你父親的血壓增加太快,你必須出去!”父親看著我,眼睛不住地眨著,從被子下面伸出手拉住我的衣角,對我喃喃地說:“把我和你娘合葬,我馬上就找你娘去了。我心里還是有你娘的,你岳母心里還是有你岳父的。你心里也不要再有別人,換誰都不如芬好?!备赣H說這句話時, 三哥和芬以及我閨女都在場,芬再也控制不住,失聲痛哭起來。三哥強拉我出去,我清楚地看見父親的臉一直追隨著我。我已經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因為眼里全是淚水,說不出來是他的還是我的。三哥事后告訴我,父親用真情支撐著生命,始終在等我,抱怨重慶的會這么長,怎么還不散呢。
9
兩個小時后,父親撒手人寰。
入冬,寒風凜冽,我和三哥為父親的遺體清洗,父親因為病耗,剩下的都是骨頭了。想著,母親是在十一年前去世的,也是像父親那樣瘦骨嶙峋。現在父親又離開我們,我忽然產生了強烈的孤獨感,我和三哥彼此都感到生命的可貴。去殯儀館的路上,我繞了一個小彎,去了牛和子村看看重修的那段路。那路已經十分平坦,有四行車道。記得這段路修通的那天,我和局長過去剪彩,坐在村主任的那輛長排子車上,車上扎滿了紅綢帶。村主任對局長說:“您可別抱怨我們給市紀委寫信,您看看三公司的龔經理是不是貪官?!本珠L沒說話。村主任對我熱情地說:“我們還跟市紀委表揚了你,知道嗎?”我說:“知道知道。”其實我什么也不知道,局長瞥了我一眼,內心很復雜,因為市紀委也通報了局長的問題。
初冬的黃昏,有了一種肅穆的氣氛。在去殯儀館的路上,我盼望著也能看到白太陽,等著等著奇跡來了,恍惚間看到天昏地暗,仔細看去,烏云間裹著一粒碩大的白太陽,光線一點也不刺眼,十分柔和。我想起我娘那句話,煤球燒到最后就是白色的,因為它把所有的熱量都奉獻了出來,只給自己留下一縷白光。我們把父母的骨灰盒合葬了,中間用一條紅綢拴著。在送別儀式上,我們把父母和大哥的遺像擺在一起,看著他們笑瞇瞇的神態,我們瞬間潸然淚下,親人們哪,你們在那里團聚歡樂,知道在人世間的我們是多么愛你們、想你們嗎?
我和父親生活了十幾年,每天早晨起來,都會從窗戶外面聽到父親散步回來那爽朗的笑聲和洪亮的嗓門,他和街坊鄰居們談天氣,談生活,談政治。父親去世半年了,每每從清晨中醒來,再也聽不到窗外父親的笑聲,心里空落落的。夜深了,秋月明朗如洗。我和芬、閨女還在靜聽韓紅的一首老歌:“我看到爸爸媽媽就這么走遠,留下我在人世間。我愿為他們建造一座美麗的花園,我想要緊緊抓住他們的手,告訴他們希望還會有,看到太陽出來,他們笑了,天亮了?!?/p>
二哥知道父親去世的消息后,在電話里哭了許久,說:“我跟咱爹說回去,爹說沒事,能挺過去。我就這么天真,這么吝嗇,吝嗇飛機票,沒有回來見咱爹一面,畜生呀!那天我去了教堂,拿出《圣經》默默地讀著,讀完心里才釋然了一些。四弟,我要是孤獨了就去教堂,聽聽教堂唱詩班的音樂,就好受了。父母都到天堂了,他們能團聚了。我在加拿大,國內就你們兄弟兩人,你們比我幸福,想念父母了還能去墓地前看看?!?/p>
清明,風有些硬,拍在臉上麻麻的。
我和三哥以及芬忍著悲痛把父親和母親的骨灰盒合葬,我擺上我娘和父親的遺像,瞅著我娘遺像的眼睛還是那么深情,想起了我娘去世后那雙沒有合上的眼睛。我獨自把娘的遺像擁抱在懷里,感到身上溫暖了許多。想一想,父親和大哥相繼去世,他們與我娘團聚,從此,我會感到周圍空落落的。我眼巴巴地看著我娘的遺像,卻不能和娘交談,只能默默地掉淚。又想起我娘彌留之際,那雙混濁的眼睛癡癡地看看我們,眼神里充滿了留戀和深情。父親遺像的表情竟然是幸福的,想必他和我娘合葬,夫妻倆又在一起了,那是新的生命在輪回。
去了殯儀館,我以為父親和母親會和我岳父、岳母同一個寢室,沒想到父親和我娘的骨灰盒在一個區,岳父和岳母骨灰盒在另一個區。我去協調,想把四個老人放在一起。辦理手續的大姐微笑地對我說,你父親是局級,你岳父是處級,不同級別有不同的區域。我想去好好理論,三哥用力按住我,算了,別壞了人家的規矩。我去岳父和岳母的寢室,芬也把兩位老人的合影擺在那兒。岳父還是那么莊重,岳母的嘴角浮現出微笑,恍惚中朝我們點著頭。芬朝老人跪下,對我說,你也跪下吧,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我們沐浴著白太陽。
我輕聲祝愿,兩個父親和兩個母親都安息……當晚,我做夢,夢到了一輪白太陽,陽光溫暖著我,像是一床厚厚的被子蓋住了我。
【責任編輯】? 鐵菁妤
作者簡介:
李治邦,文化和旅游部優秀專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研究館員。發表長篇小說《紅色浪漫》等七部,中短篇小說二百多部,多被各種選刊轉載。三部作品獲得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