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靜靜辦學，打造理想中的“巴學園”

程紅兵，上海市特級教師，特級校長，教育學博士，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現任金茂學校總校長兼金茂教育研究院院長。曾任上海市建平中學校長，上海市浦東教育發展研究院黨委書記、院長，上海市浦東新區教育局黨工委委員、副局長，深圳明德實驗學校校長等職，兼任華東師范大學特聘教授。

【編者按】

2013年，時任上海市浦東新區教育局副局長、上海市浦東教育發展研究院院長的程紅兵辭去職務，南下深圳到一所學校當校長，引起了基礎教育界的廣泛關注。以“書生校長”自詡的他，只想安安靜靜地辦學，辦一所真正意義上的好學校，辦一所孩子們喜歡的、樸素的學校。2020年，程紅兵再次進入公眾視野，他帶著“創辦未來教育”的理想和“巴學園”的辦學思考與實踐經驗再度回滬。7年后的今天，程紅兵在深圳創辦的“巴學園”成了怎樣的一所學校？他在辦學中有哪些新穎獨特的思考？面對新時代的挑戰，廣大中小學校長應該如何作為？帶著這些疑問，本刊記者專訪了程紅兵校長，希望他的辦學思考和實踐能給大家帶來有益的啟示。

教師教育論壇：進入新時代，我國基礎教育在迎來新的發展機遇時，也將擔負更多的使命和任務。推進教育現代化、辦好人民滿意的教育的關鍵在于校長。您認為新時代需要什么樣的校長？

程紅兵：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使命和任務，不同的時代對校長的要求也必然不同，但我認為這些要求表現出來的更多的是共性特質，因為每個時代的校長都應該扎根他（她）所生活的時代，面向未來去思考教育問題。所以歸納起來，我認為新時代對校長的要求大概有這樣三點：

第一，要有教育情懷。校長首先應該喜歡當老師，喜歡孩子，而不是喜歡“校長”這個職位。也就是說，校長不應把“校長”當作官來做，應該把學生的成長放在首位，把學校的發展和教育質量的提升作為自己行動的最重要目標。面對社會的急速發展，校長不能故步自封，而應該激流勇進，敢于變革，基于國家的使命和民族的發展，對當前教育理念有深刻的解讀，將立德樹人的教育目標落實到位，要有奉獻精神，這才是至關重要的。

第二，要有教育思想。我認為有教育思想的校長首先會關心社會的發展，關心現實中發生的重要變革，能主動思考未來社會的發展變化會對教育產生什么樣的影響，并做出相應的準備。其次，有教育思想的校長會有一種批判意識。當置身于一定的教育場景中，校長要能發現教育問題，并能進行自我批判來預防和矯正這些教育問題，同時能在價值層面不斷追問這些教育問題的根源在哪里，敢于直面當下的教育現狀。再次，有教育思想的校長會對信息技術保持一定的敏感性。如今，信息技術的發展日新月異，已經對社會的各個領域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校長要學習和研究信息技術發展的新成果，基于教育本身的情況，通過信息技術讓教育發生一些有意義的改變。同時，在運用信息技術提升教育質量的過程中要警惕它可能會帶來的負面影響。最后，有教育思想的校長應該對未來有一些美好的想象。悉尼大學前任校長蓋文·布朗說：“大學發展的基礎是很多浪漫的理想。”我非常贊同這句話。有教育思想的校長對未來應該有一個美好的期許，能根據實際情況積極為這些變化做準備。

第三，要有建設能力。有教育情懷和教育思想是當好校長的基礎性條件，校長的教育情懷和教育思想要成為現實或學校的共同行動，還需要校長有帶領教師一起來把事情做好、做到位的能力，即規劃能力、領導能力、管理能力和執行能力等。

教師教育論壇：學校治理是教育治理的基礎，從“學校管理”走向“學校治理”，一字之差的背后反映出什么樣的變化？

程紅兵：“學校管理”和“學校治理”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它背后卻反映了權力結構的變化。對于這一變化，我的理解是權力結構由垂直型向水平化轉變，權力的主體從單一走向多元。我先談“學校管理”。“學校管理”的思維本質是一種垂直型的權力結構。在這樣的權力結構組織體系中，權力相對集中，由上而下逐層遞減，表現為上級權力大于下級，“我說你聽”“我要你做”“我管你從”是權力運行的典型表現。處于頂層的權力如果不能很好地被約束、被監督，那么到了一定程度，就會出現權力秩序失衡，甚至發生權力濫用的情況，從而導致問題的發生。再來談談“學校治理”。我認為“學校治理”的思維本質是一種水平化的權力結構，它的主體多元化，不僅校長、教師是辦學主體，學生、家長以及利益相關方都是辦學主體。主體間的結構關系不是上下縱向的垂直關系，而是左右平行的水平關系。“學校治理”強調合謀共治、協商對話和相互協調，注重用民主的方式來解決問題，通過相互協調來實現共同的管理目標。所以，從本質上講，從“學校管理”到“學校治理”體現的是權力變革，這就是我的理解。

教師教育論壇：教師是促進學校發展的關鍵性力量，您認為這一群體應在學校治理中承擔什么樣的角色？校長應如何在學校治理中充分發揮教師的智慧？

程紅兵：近年來，雖然教師參與學校事務的主觀訴求在不斷增加，但教師一直限定于“專心教好學”的教書匠角色，其群體智慧在學校治理中發揮的作用始終不夠。我認為，教師既然是學校治理中多元主體的重要組成部分，校長就應該充分尊重教師的訴求和意愿，建立相對健全的保障體系，通過多種方式激勵教師為學校的發展貢獻出更多的智慧和力量。

第一，讓教師進入學校的最高決策層。學校治理的核心就是放開，或者說體制機制變革最關鍵的舉措就是放權。說實話，長期以來很多學校不敢放權，也不會放權，不知道怎么放權才有效果。我認為，學校放權的最有效方式就是讓教師進入學校的最高決策層，參與學校發展愿景、制度計劃的制定，讓教師能表達自己的意愿。

第二，發揮教代會的作用。教代會是教師參與學校治理的一種基本形式。我擔任校長這些年，在制定學校建設規劃和學年工作計劃時，都特別注重聽取教代會的意見，吸納來自教師的合理化建議。教代會有評價學校管理團隊工作業績的權利和義務，學校應該根據教代會的民主評議結果選聘或提拔任用管理干部，這樣一來就把教師的智慧發揮到了最大化。

第三，健全教師參與學校治理的制度體系，營造教師參與學校治理的文化氛圍。充分發揮教師在學校治理中的智慧，需要硬制度和軟環境的保障。制度可以把權力分解到學校的各個部門，甚至一直到教師的手里。軟環境可以為教師參與學校治理提供寬松的人文環境，能夠增強教師的責任感和使命感。

教師教育論壇：校長在辦學中會扮演很多角色，“校長是領導者”無疑是眾多角色中極為重要的一種角色。您認為“校長是領導者”的核心是什么？校長應如何提升自我領導力？

程紅兵：提到“領導”的概念時，很多人都把“領導”和“管理”區別開來，“領導”就是做正確的事（決策），“管理”就是把正確的事做到位。但我覺得校長作為領導者，就決策的角度來說，他（她）既是決策者又是管理者。也就是說，校長領導的核心，第一是決策，第二是管理。

校長提升自我領導力的方式有很多，我認為以下兩種方式尤為重要。

一是要善于學習。這里的學習既包括理論學習，又包括實踐經驗學習。理論學習就是我們經常講的讀書。但學習不僅是讀書，還需要學習他人的經驗，尤其是優秀學校的辦學經驗，甚至需要學習一些跨行業的經驗。當然，每個學校有自己的獨特性，所以校長不能完全照搬他人的經驗，只能根據具體情況來調整和完善。

二是要善于反思。校長在辦學過程中要邊實踐，邊反思，邊總結。我覺得這是校長提升自我領導力的重要方式。比如，校長在辦學中都繞不開一個重要的話題——課堂建設，那么校長在課堂建設中如何做到邊實踐、邊反思呢？例如，校長可以反思信息技術與課堂教學的整合問題——教師運用信息技術是為了更好地引導學生去發現問題、解決問題，還是把信息技術變成給學生灌輸現成知識的一種手段？再如，校本課程建設是學校的工作重心。對于校本課程建設，校長可以進行反思：它是為了應付檢查，充斥門面，還是為了學生發展需要而設計？是基于教師自己的知識儲備而設計，還是為了啟迪學生智慧而設計？等等。

教師教育論壇：人民教育家陶行知曾說，“一個好校長帶領一批好教師，才能辦出一所好學校。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一個好校長就是一所好學校”。您認為校長應如何帶領教師成長？

程紅兵：高質量的教育教學依靠高質量的教師，所以培養教師，帶領教師成長，可以說是校長最重要的一項工作。我認為校長應該至少從以下三個方面促進教師成長：

首先，校長要把教師作為目的，而不是實現外在教育目的的工具。校長應從觀念上改變以往那種把教師作為工具使用的管理價值觀念，維護教師的尊嚴，關注教師的需要，讓教師在教育教學中能夠張揚個性，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

其次，校長要守護教師，特別是青年教師的初心。對教育有一顆熱愛之心，是當教師最起碼的要求。校長守護教師的初心，就是要不斷喚醒和維護教師對教育的愛。現在很多剛入職的年輕教師都有非常濃厚的書卷氣，校長要努力守護他們的書卷氣，讓這些年輕教師不要放下書本，繼續保持讀書和做研究的習慣，用書本來滋養自己。同時，校長也要鼓勵他們創造性地進行教育實踐，在實踐中促進自己的發展。

最后，校長要讓教師真正去參與研究。校長應該引導教師實實在在地研究身邊的小問題，鼓勵教師做規范化的研究。我當校長的這些年，特別重視這項工作，要求每位教師都要參與課題，都要有研究任務。這樣一來，教師的研究習慣和自覺性就慢慢培養了起來。實際上，不同的教師在一起共同探究解決問題，久而久之就會形成教育交流文化，處于團體中的每個人從不同角度研究問題，然后將結果拿出來與大家交流分享，教師的專業發展水平就會慢慢得到提升。其實，這也是培養教師思想力、讓教師形成個性化教學思想的重要方式。

教師教育論壇：據悉，您一直非常注重學校的文化建設和學校空間場所的現代化設計。對于中小學校，尤其是新建中小學校而言，對于設計符合現代理念的學校空間場所，您有哪些建議？

程紅兵：學校的一切都是為師生成長服務的，現代學校空間場所設計的基本思想就是創建師生成長的精神家園，其設計思路包括以下五個方面：一是從工業化校園向智能化學園轉變。以前，學校的空間布局如同工廠，學校按照統一的標準為高校輸送人才。進入信息化時代，學校教育的樣態發生了改變，“以學生學習為本”“強調個性化學習”成為現代學校教育的重要價值追求。所以，學校空間的設計也應根據時代的變化而變化。二是從靜態化校園向動態化校園轉變。以前，校園建設一旦落成，通常就不再發生變化了。很顯然這樣的建設理念已經不能適應時代的發展。學校是面向未來的，因此應該給未來留白，讓未來的人有機會進行再創造。三是從封閉型場所向開放性場所轉變。以往，學校是封閉型的固定空間場所。現在校園的空間場所要延伸到室外，向社區開放，甚至是通過網絡向世界開放。四是從知識型校園向成長型樂園轉變。過去，人們總是把學校當成一個傳授知識的地方，這樣的理念顯然不再符合新時代教育發展的要求。校長要把學校變成學生成長的樂園，讓學生擁有和成長所需要的多種空間。五是從功能性空間向文化型地標轉變。過去，學校的教學樓、圖書館、實驗室和辦公樓等空間場所的功能都很單一，這些空間場所的名稱直接反映了它們的實用功能。實際上，學校的空間場所是師生開展學習活動、社會化活動的載體，是師生進行創造活動的載體。因此，它應該成為文化性的地標，對它的設計應該將學校的精神因素融入其中。

教師教育論壇：2020年12月，《中小學教育懲戒規則（試行）》正式公布，并于2021年3月1日起施行。您認為教師在教育教學和管理過程中對學生實施教育懲戒應注意哪些事項或遵循哪些原則？

程紅兵：《中小學教育懲戒規則（試行）》公布后，社會出現了一片“叫好聲”。我認為教育懲戒是有用的，但它也不是萬能的。作為教師，首先要知道它在實施過程中可能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以及需要注意哪些事項或遵循哪些原則。

一是實施懲戒一定要注意科學規范。懲戒本身就是一種教育行為。既然是教育行為，懲戒就要有教育性，講究規范。教師在實施懲戒的過程當中，首先要了解學生違紀的事實，千萬不要把教師自己的過錯強加給學生。為了讓懲戒發揮更大的教育作用，我建議教師就“是否要懲戒”“如何懲戒”等問題進行聽證，引導學生明辨是非。

二是不輕易實施懲戒。如果其他方式能夠達到相同或相類似的教育效果，教師應盡量不要進行懲戒。我認為，教師采用懲戒的方式教育學生，剛開始可以產生一定的效果，但是時間一長，次數一多，這樣的方式就會出現低效，甚至是無效的情況。所以我建議教師不要輕易采用懲戒，除非萬不得已。

三是要選擇適當的懲戒方式。懲戒方式有很多種，教師對待不同的情況應該采取不同的方式。對于程度比較輕的違紀現象，比如學生不專心聽講，不按時交作業等，教師就應該采用較輕的方式。對于違紀較嚴重的事件，教師就要在弄清楚事實的前提下，采用力度比較大的懲戒方式。此外，教師實施懲戒，既要遵守一定的成規，也要考慮當事學生的心理承受能力，要因人而異，不能過于簡化。

教師教育論壇：校長應該是有深厚文化底蘊的文化人。據悉，您善于讀書，勤于寫作，長年累月的讀和寫讓您身上散發著書卷氣，具有學者風范。您能就閱讀和寫作談談自己的感悟嗎？

程紅兵：閱讀和寫作已經成為我的習慣，我也把它當作自己的一種生活方式。無論是校長，還是教師，在管理和教學過程當中，總會碰到各種問題。通常來說，我們遇到問題時會查閱資料或去讀書，看看他人是怎么想的，是怎么做的。然后，我們要思考他人的做法適不適合自己學校的情況，如何去借鑒運用，并把這樣的思考過程記錄下來。我認為怎么想就可以怎么寫。我特別喜歡用思維導圖的方式進行寫作，這種方式能夠實現思維的可視化，促進思考的深入和全面。我的體會是，書讀得久了就會成為習慣，文章寫得多了就會成為一種常態。我現在每天都會堅持閱讀和寫作，如果哪天沒有讀書和寫作，我就覺得不正常了。

書讀得多的好處就是讓人知道得多。教育即生活，教育上的問題其實跟生活緊密相連。當教師讀了一定的教育類書籍之后，就可以看教育以外的書籍，這樣會更好地促進教師對教育的理解，這也會提升教師的修養，讓教師的思維更加開闊。

教師教育論壇：從普通教師到全國知名校長，您的成長經歷可以說是非常豐富的。您能跟我們分享一下影響您成長的關鍵的人或事嗎？

程紅兵：影響我成長的人有很多，但是我覺得有兩位老師對我的影響最大。第一位就是于漪老師。于老師對我的影響主要來自她的人格魅力。她身上具有中國教育家的那種獨特情懷，就是把自己的理想和國家的命運緊密結合在一起，有非常強烈的使命感。我從她身上感受到做教師應有的人文情懷，以及做中國教師應有的思維立場，也就是說，要站在祖國立場來思考祖國教育的問題。第二位就是馮恩洪校長。他是我在上海市建平中學當校長時的前任校長。他非常注重對教師的培養。我原來只是一位普通的教師，后來慢慢成長為優秀教師。在他的帶領之下，我開始做相關的管理工作。他把學校的很多事務交給不同的人去管理，大膽地放手讓其他人去做管理工作，我從他身上獲得了學校管理的基本能力。他把我從只懂教學引到了既懂教學又懂管理的路子上來，最后經過民主推薦和教育主管部門的考核，我成為上海市建平中學校長，從此以后走上了學校的管理崗位。

教師教育論壇：據了解，您在2013年辭去上海市浦東新區教育局副局長、上海市浦東教育發展研究院院長等職務，南下深圳創辦自己心目中的“巴學園”。您能談談這些年在辦學中的思考和感悟嗎？

程紅兵：感悟有很多。我覺得一個人要盡量去做符合自己興趣特長的事情，把自己的興趣愛好和自己的職業崗位盡可能地聯系在一起。從1982年本科畢業后，我一直在中學工作，所以我覺得自己更適合在一線當教師或做管理者。2012年，我被推選擔任教育局副局長，但說實話，我的個性特征讓我覺得自己不太適合擔任這個職務。所以我就辭去了副局長，到學校當校長。這是一所具有全新管理機制的學校，是公立學校，但不是公辦學校。深圳市福田區人民政府委托騰訊公益慈善基金會管理這所學校，希望探索一條新的辦學路子。

這所學校可以說是教育治理的“實驗田”。教育治理的應然狀態并不能完全轉化為實然狀態，因為現實環境具有復雜性，教育治理的理論構想也有理想的成分。教育治理說到底是一種權力的再分配，建立新的治理模式就是要擴大辦學主體依法自主辦學的權力，但這在實踐中必然會遇到許多困難和阻力。因此，教育治理需要在理想的應然狀態和客觀的實然狀態之間達成一種平衡。現在教育治理的研究和實踐是處于特殊歷史時期的研究探討和實踐摸索。確定不同治理方式之間的關系，并建立處理這些關系的合理程序，能夠讓我們更加清晰地描述現實的實然狀態，更加務實地去探究教育治理的規范性，幫助我們勾勒出教育治理未來的發展趨勢。

責任編輯：謝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