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傳清 雷小東

“三代政暇,文翰頗疏,春秋聘繁,書介彌盛”,書信早在我國春秋時期就已發(fā)展成為重要的文字傳播媒介,直至上世紀九十年代,傳統家書因媒介革命的沖擊逐漸走向沒落。當數字時代的電子通訊設備以驚人的速度替代書信,人們遠離了“家書抵萬金”的憂思,卻少了一份“紙短情長”的珍重。近年來,從“搶救家書”到“全民讀信”再到學界對書信文化的廣泛研究,越來越多的人去發(fā)掘書信藏于時間褶皺里的魅力,由此衍生出一批優(yōu)秀的文化產品。其中,被評為“熒屏清流”的語言文化類節(jié)目《見字如面》憑借極簡的“讀信”形式為書信正名,讓更多的人看到那些重疊了時空,不能被遺忘的歷史和寄托。書信中繽紛的人生意味和審美情調使人走進自由放達的語境,在真實而有溫度的字里行間品味自然靈動的語言美,重塑多維鮮明的形象美,體悟真摯有力的情感美。


寫信的過程,也是語言表達的過程,自由的暢所欲言是書信審美之門的鑰匙,打開寫信人真實的內心世界。高爾基說:“真正的美,正如真正的智慧一樣,是非常樸素的,并且是人人理解的。”這種人人都能理解的自然美往往也是最打動人心的美。書信中的語言沒有刻意表現得華美藻麗,方寸紙張,宣訴綿長,一字一句皆是真情的堆砌。平實的言語因情感的自然流露而鮮活靈動,蘊藏著美的氣質,引人入境,耐人尋味。
1979年的夏天,顧城與謝燁在列車上邂逅,在兩人互生情愫的往來信件中,顧城這樣描述謝燁寄來的照片:“斑駁的古塔蘊含著多少哲理,又萌發(fā)出多少生命。無窮無盡白晝的鳥沒入黃昏,好像紛亂的世界從此結束,只有大自然、沉寂的歷史、自由的靈魂……太陽落山的時候,你的眼睛充滿了光明,像你的名字,像輝煌的天穹,我將默默注視著你,讓一生都沐浴著光輝。”一瞬的畫面仿佛定格了所有的美好、浪漫、熱情和希望,景美人更美的傾心溢于言表,滿懷對未來生活的希冀和幻想。林徽因給徐志摩的道別信中這樣寫道:“實際上,我很脆弱,脆弱得像一支暮夏的柳條,經不住什么風雨。”“我留下這一封最后的紫信——紫色,這個我喜歡的哀愁、憂郁、悲劇性的顏色,就是我們生命邂逅的象征吧。走了。可我又真的走了嗎?我又真的收回留在您生命里的一切嗎?”筆端埋于內心的苦痛、矛盾與不舍,終敵不過命定的情深緣淺,詞句間明晰的色彩美與柔婉美浸著數不盡的嘆惋與悲涼。

書信的審美鑒賞離不開人,書信的創(chuàng)作也離不開人,無論是寫信的人,還是信里的人,他們的形象透過泛黃的紙張明晰生動、映入眼簾。面對書信中真實的人物,當我們結合自身的生活經驗去理解每一個形象,思想情感跟隨他們的“舉手投足”而波動起伏,這個過程就不再是被動地接受,而是以信件提供的人物為依據,通過形象思維展開積極的聯想,補充和豐富形象的內涵,從而產生多維鮮明的形象美感。至此,一個個有血肉有溫度的人物形象在審美過程中見字如面,深入人心。
李白在《與韓荊州書》中表達對韓愈的欽佩之余自然地表露了自己的才情,一封獨特的求職信讓人看到游歷十年后依然熱情豪放、“不作寒酸求乞態(tài)”的詩仙;虎門銷煙后被革職遣送邊關,林則徐在家書中毫無怨言并自我寬慰,足見護國忠誠、一片丹心;受命修建鐵路的詹天佑寫給老師諾索布夫人的信滿懷決心,他最終攻克施工難點,創(chuàng)造奇跡;頑強斗爭的革命青年聞一多,寫信回絕父母讓其“暫避風頭”的建議,發(fā)出“乃國家育養(yǎng)學生,歲糜巨萬,一旦有事,學生尚不出力,更待誰人”的吶喊……風云人物的事跡數不勝數,卻止步于歷史的記載,而書信中那些飽滿生動的形象給人去感知、去想象、去觸摸的審美空間,從至情至性的表達中走進他們的生活,走進他們內心的情感世界。
信件作為人復雜內心的表達和復現,直抵讀者的心靈深處。我們之所以為書信中的形象所動,是由于寫信人的所感所悟與我們內心豐富的情感相似或相通。正如軍旅書信中戰(zhàn)士對祖國領土的捍衛(wèi)和犧牲能夠觸動我們,是因為我們心底那份對國家和民族深深的歸屬感和責任感;書信里放達不羈的觀念能夠啟發(fā)我們,是因為我們內心有著對自由的渴望。不同歷史語境下的書信就像一座滿載中國人情感的博物館,對家國的深情守護、對伴侶的溫情繾綣、對友人的真情相惜……每一處“景點”都將審美愉悅寓于情感共鳴之中,產生強烈的感染力,扣人心弦。
甲午海戰(zhàn)開戰(zhàn)前,陳京瑩的家書中“茲際國家有事,理應盡忠……而兒不孝之罪,總難逃于天壤矣”,字字表達為人臣“忠孝難兩全”的歉疚;楊開慧在毛澤東領導秋收起義時獨自參與革命斗爭,遇難前寫給弟弟的托孤信句句訴說為人母對子女的不舍;1935年3月,寫下“帶鐐長街行,蹣跚復蹣跚,市人爭矚目,我心無愧怍”的紅軍戰(zhàn)士劉伯堅給親人留下書信后壯烈犧牲。縱觀歷史,在外敵入侵、民族陷入危難之際,無數革命先烈保家衛(wèi)國,踐行忠義,那些曾經在戰(zhàn)火中犧牲的鮮活生命應該被人銘記。戰(zhàn)地家書早已超越了個人情感,承載著民族情感和時代記憶,呈獻給讀者以崇高宏大的悲壯美。
父母對子女的期許、游子對親人的思念、兄弟姊妹之間的相互照拂,這些情感跨越千里之遙在家書中表現得尤為濃烈。書信中劉慈欣對女兒跨越200年的祝福;蔡春豬對自閉癥兒子堅強勇敢的愛;身患重病的蕭紅一封《“九一八”致弟弟書》滿是兒時的回憶和對弟弟深深的想念。家書告訴我們無論身處何時何地,親情都是每個人無法割舍的動力之源,一字一言飽含溫情的人倫美。
書信的魅力往往在于其鑲嵌于生活的現實感,“最優(yōu)秀的作家都是現實主義的,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描寫生活,您除了看見目前生活的本來面目以外,還感覺到生活應當是什么樣子,這一點就迷住您了”。寫信人與收信人筆端真誠的互動,那些發(fā)自內心的慰藉勉勵、澄清誤會、分擔苦痛、分享喜悅在復雜的生活現實面前顯得彌足珍貴。傳統書信的靈魂如同璀璨的星光裝點歷史的長河,值得我們每一個人去守護,把書信之美輸送到世界的各個角落,傳承發(fā)揚,沁融于心。
(選自《三峽論壇(三峽文學·理論版)》2018年6 期,有刪節(jié))
【資料卡片】
書信在我國有著幾千年的淵源歷史。古代稱書信:書簡、尺素、雁書。后來稱:書、簡、信札、信函、札。古人以白絹作書,故以稱之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