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濱
速度并不僅僅用于更輕松地移動,它首先是用于看,用于聽,用于感覺,也就是說用于更加強烈地領會當前的世界。
[法]保羅·維利里奧《解放的速度》
這是一個中國城際交通史上前所未有的高速時代:品目繁多的交通工具幾乎無往不達,鋪天蓋地的交通網幾近無城不通,風馳電掣的交通速度幾至無界可辨。
21世紀以降,隨著城際高鐵版圖的不斷擴張,無以復加的時空壓縮已然導致空間的內卷化愈演愈烈,其典型表征見諸城市空間邊際的極度坍縮,而城際坍縮效應又進一步加劇了地緣意義的淪陷。
因此,這又是一個城際迷失的時代,一個城際空間意義亟待重建的時代。
在這樣的時代語境下,城際空間意義究竟如何重建?
對于當代雕塑家呂紹藩而言,這與其說是一個坐而論道的理論問題,毋寧說是一個知行相長的實踐性課題,一切答案唯有通過高鐵城際空間的公共藝術創新方能求證。
在北回歸線附近,廣州市與東莞市交界的廣深高速鐵路石灘段,高鐵列車每日頻頻穿梭而過。此段鐵道堤壩百米開外,赫然聳立著呂紹藩創作的大型景觀雕塑《盛世之光》。盡管呂紹藩此前亦曾創作過不少公共雕塑,但就高鐵景觀領域而言,《盛世之光》卻是其發軔之作。
毋庸諱言,高鐵城際空間作為高速時代的新生事物,絕非既定的公共空間與地理概念能夠涵蓋,因而如何認識與界定這種新型空間無疑是一個頗具挑戰性的課題。
創作之初,為具體認識高鐵城際空間的特殊性狀,呂紹藩對廣深鐵路石灘段展開了一系列田野調查。
一方面,他以不同時段為度量單位,對石灘段之晝夜、晨昏、陰晴進行群組對比觀察,全天候考察空間場景的多種變化;另一方面,他以移位換景作為觀察方式,全方位考量高鐵城際空間環境,反復對比高速觀察者與低速觀察者對城際空間產生的不同視覺感受,試圖尋求動靜相宜的視覺平衡點。在此基礎上,呂紹藩初步構想出以空間換時間、以分形模式延展雕塑結構的創作思路,隨后針對作品選址進行場地量化分析,通過高速視知覺實驗、風洞實驗擬定作品體量與形態,同時結合燈光模擬實驗制定色彩計劃,形成了《盛世之光》整體設計方案。雕塑方案經政府組織專家論證會認可后,順利付諸建設施工,最終于2021年3月圓滿告竣。
《盛世之光》的落成,為廣深高鐵線平添了一個景觀亮點。
我盡管未曾有眼福親見其掠窗而過的身影,卻在呂紹藩的工作室有緣一睹相關錄影:車窗外的綠化帶仿佛屏保的背景不斷向后滾動,剎那間,一件紅白相間的抽象雕塑從綠野盡頭躍然而起,恍如DNA雙螺旋結構撲面而來,隨即一閃而去。千篇一律的高鐵綠化景觀似乎經歷了一次奇妙的閃回,蒙太奇的空間敘事切斷了枯燥乏味的長鏡頭,被速度緊扼的城際空間終于獲得了瞬間的解放。
作品錄影使我對高鐵城際空間萌發了興趣,便請其領我前往實地參觀原作,他當即欣然應允。
當我們驅車抵達目的地時,已近黃昏。夕陽斜照里,大大小小的魚塘星羅棋布,郁郁蔥蔥的雜樹繞水叢生,三三兩兩的垂釣傘點綴其間,而高聳入云的雕塑傍水而立,其后不遠處,高鐵橫亙郊野,將天地一分為二。

盡管天色已漸漸暗下,雕塑的紅白兩色依然醒目,令人過目難忘。據呂紹藩介紹,《盛世之光》之所以采用紅白相間的色彩語言,一是為了加強抽象雕塑的視覺張力,二是為了表征城際空間的地緣意義。其中,紅色取諸廣州市花紅木棉,白色淵源于東莞市花白玉蘭,紅白相間則隱喻兩城交界。
富有地緣象征的色彩,通常能有效強化地域文化認同感,激活大眾審美的移情效應。自《盛世之光》落成以來,愈來愈多的垂釣者云集于周邊水域,他們的日常休閑生活正日益與景觀雕塑融為一體,成為作品意義的有機組成部分。
《盛世之光》的高度為38米,這是呂紹藩經過反復測算求得的最佳尺度,假如我們透過列車窗口望過來,正好能夠對雕塑全貌一覽無余,因而可以稱之為高鐵視野內的龐然大物。雕塑百米開外即為鐵路,鐵路外緣50米內則為高鐵安全防護紅線區。紅線區意味著高速王國的不容僭越,在此綠色植物取代了人文建筑,時間維度遮蔽了空間維度,唯有時間矢量壟斷著至高無上的權威性。作為地緣精神的守望者,《盛世之光》毗鄰高鐵紅線區,踔然獨立,廓然無羈,其多重性的空間語義不禁耐人尋味,發人深省。
蟲吟漸起,薄暮冥冥,遠處華燈依稀,荒野悄然入夜。黑暗里,高鐵列車明晃晃越野而去,遲遲不散的垂釣者顯得若有所待。突然間,頭頂忽現一束光柱擎天而起,劃破暗夜的鐵幕,直指深邃的蒼穹。這是雕塑頂端發射的城際之光,據呂紹藩說,光束長達150米。此時此刻,燈塔般的雕塑和光同塵,紛繁萬象歸于原點,時間與空間凝聚為能量,隱喻著一個超越空間邊界的抽象世界。
《盛世之光》初次映入眼簾的瞬間,我的腦海里不由浮現出波丘尼的未來主義代表作《空間中連續運動的獨特形式》,二者的律動感頗為神似。

波丘尼曾稱,其藝術訴求“不是純粹的形式,而是純粹的造型節奏;不是人體的結構,而是人體運動的結構”。他通過對運動的細致觀察,同時借鑒攝影術的視覺殘像效果,以重疊、扭曲甚至凌亂的造型突破了靜態雕塑的鐵律,創造性地在《空間中連續運動的獨特形式》中表現了一個風中行人的連續不斷的動態意象。
然而,這里必須指出的是,倘若非要說波丘尼對呂紹藩構成了某種影響的話,那么這種影響也僅限于藝術史意義上的潛移默化而已,因為無論在藝術認識論還是在創作方法論方面,《盛世之光》實際上都超越了未來主義。
在未來主義者看來,速度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嶄新的美,“猶如佩著煙管的巨型鐵馬馳騁于鋼軌之上的機車”并不只是一種新的交通工具,其空前的重量、能量、噪音、機械性、危險性無不包含于工業時代的速度美學中。
而在呂紹藩看來,速度是一種造成時空關系緊張的關鍵因素之一,高鐵列車則是高速時代的一個時空變量,高鐵景觀雕塑作為一種新的公共藝術形式應當基于現代性反思而為優化高鐵城際空間貢獻新的藝術價值。當然,我們還應當看到,呂紹藩對于速度與時間主題的高度敏感,則與未來主義是極其相似的。
從創作方法論看,呂紹藩的抽象雕塑創作不太關涉具象因素的提煉與處理,而是傾向于一種分形圖式的生成邏輯。《盛世之光》的鋼管結構中,等腰直角三角形自始至終若隱若現,它既非具象因素的提煉結果,亦非為形式而形式的抽象,而是一種淵源于中國七巧板的圖式基因。
七巧板是一種經典的中國傳統拼圖玩具,一般由5個等腰直角三角形、1個正方形、1個平行四邊形組成,結構簡單卻又變化無窮。中國七巧板的歷史淵源久遠,早在先秦《周髀算經》就已初現端倪,其后歷代流傳,至明清兩代又傳入歐洲,又名“唐圖”。在七巧板中,七塊拼板的內角皆為45°的倍數,所有拼版的內角構成1∶2∶3的比例關系,它們通過形與形的接觸可以拼出新圖形,而所有圖形都以正方形為基礎,由此呂紹藩悟出了抽象雕塑創作的新途徑。他初步認識到,任何多邊形皆可分成若干三角形,三角形是邊數最少的基本幾何形,而易于對稱圍合空間的等腰直角三角形則是平面立體化的最優路徑。其后,經過長期深入研究,呂紹藩完成了中國省部級課題“七巧圖式立體化造型之應用領域研究”的科研項目。
實際上,他在七巧圖式立體化方面的實踐個案,可以追溯到2017年創作的《盛世蓮花》,早于《盛世之光》大約4年。《盛世蓮花》高9米,坐落于廣州花城中軸廣場,是2017年廣州國際燈光節主體雕塑入選作品。該作完全采用了七巧板參數化的造型語言,使抽象雕塑創作邁向了一個新的臺階,為抽象雕塑介入公共空間創造了新的可能性。
從《盛世蓮花》到《盛世之光》,呂紹藩的抽象雕塑創作呈現出一條清晰的發展軌跡:即以抽象雕塑為先導,以創新精神博采多學科資源,在重建地緣意義與場所精神的過程中構建歷史與未來的對話關系。

道德經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老子的這句至理名言被呂紹藩援引于《盛世之光》的創作草圖中。憑借雕塑家的空間敏感性,他對老子思想自有其獨到理解。
依他看來,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在空間創構上并不是比喻加法,而是比喻乘法。一塊泥上添一塊泥是加法,是物物堆砌;一個細胞變兩個細胞是乘法,是生生之道。道本身意味著自生性,有了道,一才能生二。抽象雕塑創作的創新方法論,其關鍵在于如何突破固定形式的區隔并找到自生性的造型語言,而德爾布羅特的分形理論恰恰關涉到問題的解決之道。
通過對分形理論的借鑒與融合,呂紹藩重新詮釋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東方哲學命題,在抽象雕塑方法論層面創構出一種具有學科互涉特質的分形范式。
在《盛世之光》中,呂紹藩沿襲了他以前曾在《盛世蓮花》中采用過的等腰直角三角形,只不過它不再顯露于作品表皮,而是隱藏于彩色表皮下的鋼管結構里。
眾所周知,等腰直角三角形的兩個銳角皆為45°,二者相加正好為整倍數;兩條斜邊等長,具有對稱性與平衡性。可以說,等腰直角三角形的幾何特征,在此即是分形結構的源代碼。作為自相似形態的元參數,它隱含著《盛世之光》的整體性狀,而作品整體的自相似即根源于此。
《盛世之光》在造型語言上的自生性與自組織性,體現于一種自上而下的簇生根式的分形邏輯。
以等腰直角三角形為自相似參數單元,連續進行若干次四階對稱迭代,可以改變空間矢量,實現空間圍合;以自相似參數單元連續進行若干次二階對稱迭代,可以實現空間延展;以自相似參數單元連續進行若干次三階對稱迭代,可以實現空間扭曲。自相似參數反復迭代的方式,形成了空間的內在秩序,亦即道家哲學中的“道”。
呂紹藩通過獨特的抽象之道,使作品外觀呈現出扭曲、分叉、纏繞等復雜的結構變化。從空間表征上看,《盛世之光》上部的分叉是以實體形式存在的自相似空間單元,可以視為作品的第一個分叉,亦即由道而生的“一”。第一個分叉之下的兩個分叉,則可視為第一個分叉相似性重復,亦即由“一”而生的“二”。三個分叉,亦即由“二”而生的“三”。在這里,三個分叉等于作品的整體,而整體與局部之間存在自相似的關聯。
可以說,《盛世之光》是藝術精神與幾何算法相互滲透的新范式。其造型風格簡約而又豐富,和諧而又奇異,均衡而又靈動,淋漓盡致地展現出分形抽象結構的獨特魅力。
作為高鐵城際空間的新地標與新型公共空間的抽象作品,《盛世之光》以分形創構的抽象形態巧妙地化解了慢節奏空間與快節奏空間的緊張對峙,以雅俗共賞的藝術風格成功地打破了抽象藝術與大眾趣味之間的審美隔閡,以蒙太奇式的空間敘事有效地緩解了高速空間的審美癥結,堪稱中國當代公共藝術進程中繼往開來的重要里程碑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