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吉爾

近日,由女高音桑德拉·拉德萬諾夫斯基(Sondra Radvanovsky)主演的《阿依達》在巴黎引發熱議——這部作品使得女高音在角色塑造上又達到了新的高度。同時,導演樂天·德·比爾(Lotte de Beer)也讓這部作品煥發了新的生命。制作由米歇爾·馬里奧蒂(Michele Mariotti)執棒巴黎國家歌劇院獻演,在巴士底歌劇院舞臺上的現場演出通過網絡進行直播。
荷蘭著名歌劇導演樂天·德·比爾經過一番深入研究,發現《阿依達》的主題可謂充斥著殖民主義、種族主義和性別歧視。即將成為維也納大眾劇院藝術總監的德·比爾說:“《阿依達》的故事展示的是西方對東方主義的看法,是在歐洲博物館中欣賞從埃及掠奪來的藝術品時創作出來的。”
導演德·比爾為了解決這些問題,使用過很多新奇的處理方式,比如為了克服演員“涂黑臉”的棘手問題(這個問題當下更是顯得不容侵犯),德·比爾在日本文樂劇院(Japanese Bunraku theatre)的版本中曾使用木偶來代表埃塞俄比亞人。
在最新的巴黎國家歌劇院版本中,阿依達以一尊石頭雕像表示,而她的父親,埃塞俄比亞國王阿莫納斯羅則由半身木雕像展示(阿依達由三個木偶戲演員操控,而阿莫納斯羅需要兩個演員操控),同時由女高音桑德拉·拉德萬諾夫斯基和男低音盧多維奇·特濟耶(Ludovic Tézier)為其“發聲”。有趣的是,這樣概念化的處理,不能解決第三幕“尼羅河場景”中父親和女兒之間的對抗,因為場上會出現七個人,使得戲劇沖突缺乏可信度。
在這里需要快速回顧一下《阿依達》的劇情:威爾第1871年創作的這部歌劇,本質上是一個三角戀的故事。古埃及法老時期,埃及軍隊統帥、青年將領拉達梅斯率軍迎戰埃塞俄比亞入侵軍隊。他的戀人阿依達原是埃塞俄比亞公主,在戰爭中被俘,淪為埃及公主安涅瑞斯的奴隸。阿依達和她的女主人安涅瑞斯都愛著拉達梅斯。為迎擊前來復仇的埃塞國王,拉達梅斯在出征前請求法老將阿依達嫁給他,作為他獲勝以后的獎賞。可法老卻先將自己女兒安涅瑞斯許配給他。但他只愛阿依達,面對一邊是戀人、一邊是父親的交戰雙方,阿依達的心情十分矛盾和痛苦。拉達梅斯凱旋后,阿依達懇求他釋放也成為俘虜的父親和自己一起逃走,心懷嫉妒的安涅瑞斯告發了他們的計劃,事情敗露后拉達梅斯被判賣國罪以封入神殿下的石窟的方式處死。臨刑前,得知消息的阿依達搶先一步進入石窟同心愛的人一起告別人世。
由于克里斯托夫·赫澤(Christof Hetzer)的舞臺設計和喬琳·范·比克(Jorine van Beek)設計的 19世紀服裝,讓整部歌劇仿若在一家大型博物館的民族收藏品展中展開——拉達梅斯穿著綠色制服,表現出他的軍官身份;大祭司拉姆菲斯是博物館的所有者,埃及國王似乎是一位精打細算的競拍者,他們選擇拉達梅斯來保衛自己的國家免遭埃塞俄比亞的入侵。精心打扮的安涅瑞斯穿著粉紅色的衣服,使她看起來像馬勒夫人阿爾瑪·馬勒(Alma Mahler)或電影明星瑪格麗特·杜蒙(Margaret Dumont),也像是參觀博物館的有錢人之一;拉達梅斯身著閃亮的胸甲和羽飾頭盔,坐在自己的寶座上,配合戴著面具的合唱演員,揮舞著長矛和劍。
可能在以往的制作中,都未曾將阿依達的木偶展現得如此真實。這一切都因為有了攝影導演弗朗索瓦-雷內·馬丁(Francois-René Martin)的鏡頭而改變。木偶演員雖然可以看到臉,但大多戴著黑色口罩。在桑德拉·拉德萬諾夫斯基的幫助下,他們看上去有時似乎正在與阿依達雕像進行著對話。
第一幕,在詠嘆調“凱旋歸來!”(Ritorna vincitor)中,我們看到了美麗的舞臺背景,那是來自津巴布韋藝術家弗吉尼亞·奇霍塔(Virginia Chihota)的畫作,在這部制作中還用到了許多奇霍塔的畫作。隨后,舞臺上的每個人都在四處查看,似乎在尋找戰爭的戰利品,其中包括一塊頭骨(拉達梅斯后來將自己的獻血滴落在上面)、一根羽毛頭飾,以及埃及法老圖坦卡蒙(Tutankhamun)的金色戰車,之后拉達梅斯被派去參加新的對抗埃塞俄比亞人的戰役。
第二幕,安涅瑞斯和她蒙著面的“社交圈”朋友都穿著時尚的內衣狂歡,人們想讓安涅瑞斯開心起來,因為她失戀了。當安涅瑞斯欺騙阿依達拉達梅斯已經戰死,阿依達的反應如此強烈,這似乎真的使安涅瑞斯感到恐懼。“凱旋進行曲”好似大型博物館的透景畫。我們很快意識到拉達梅斯對于阿依達的愛,此時安涅瑞斯表現得相當卑鄙。最終,拉達梅斯同意迎娶安涅瑞斯,埃塞俄比亞囚犯從而獲釋。拉達梅斯最后身著紅色斗篷和金色皇冠,而安涅瑞斯身披巨大的白色翅膀。
在最后一幕中,我們看到德·比爾的舞臺獲得了更大的統一。舞臺上非常簡潔,巨大的綠色的綢緞般的背景前,僅有兩把椅子,安涅瑞斯懇求拉達梅斯救贖他自己。我想,正是由于這一幕沒有用到雕像和木偶戲,才使這一切變得如此美好。
最終,拉達梅斯在埃塞俄比亞戰士的尸體中被發現,使得這個場景變得毫無意義。在二重唱“哦,大地,再見”(O terra addio)中,當我們聽到阿依達唱著“我們流浪的靈魂如何飛向永恒的光輝”時,竟然發現三個木偶演員正游蕩著尋找他們的阿依達雕像。此時,拉達梅斯想要抱起“阿依達”,而木偶演員們在拉達梅斯做這個動作之前已經將木偶雕像拎起了,而拉達梅斯則被留下來等待最后的深情時刻。盡管德·比爾導演手法高超,歌唱家技術發揮完美,但我仍無法享受《阿依達》這最后幾分鐘。
在掌聲中,樂團和指揮米歇爾·馬里奧蒂享受了最大贊譽。馬里奧蒂有很多需要平衡的地方,比如平衡通過揚聲器聽到的聲音,馬里奧蒂所做的是使整個制作的音樂糅合在一起,而他完成得非常出色。此外,馬里奧蒂還完美融合了從舞臺各個角落傳出的歌聲,平衡了戴著面具歌唱的合唱演員的聲音。馬里奧蒂充滿激情的指揮,激發了整個樂團的熱情,在壯麗的場面中創造了令人驚嘆的漸強(crescendos),并在更親密的場面中做到了具有說服力的極弱(pianissimos)。
馬里奧蒂執棒的樂團,似乎也對所有歌手產生了共情作用。最明顯的是桑德拉·拉德萬諾夫斯基的阿依達。這位大都會歌劇院的明星,此次的演唱可能比她職業生涯中的任何時候都更好。她第一幕“凱旋歸來!”(Ritorna vincitor)時熱情洋溢、充滿勇氣,高音張力十足,但又收放自如,感人至深。在“哦,我的故鄉”(O patria mia)中,一浪又一浪的音樂高潮和裹挾著的高音,向我們撲面而來。雖然有時候感覺拉德萬諾夫斯基的聲音有些束縛,或許是因為木偶演員的影響,但瑕不掩瑜。
強大的烏茲別克斯坦女中音克塞尼亞·杜塞維奇(Ksenia Dudnikova)飾演的安涅瑞斯為拉德萬諾夫斯基提供了聲音的平衡。杜塞維奇有一些通透的中低音,雖然起初聲音有一些緊張感,但杜塞維奇克服了這些之后她的唱詞便充滿了戲劇性,展示了一個令人信服的、陷入了情緒的女子。男低音盧多維奇·特濟耶雖然必須在木偶后面唱歌,但仍塑造了令人信服的阿莫納斯羅。
男高音喬納斯·考夫曼(Jonas Kaufmann)是一位在新冠疫情期間仍時常出現在公眾面前的歌劇明星,但我不確定他是否飾演拉達梅斯的合適人選。首先,他優雅的歌唱與周圍的氛圍格格不入,其次,雖然考夫曼的聲音結實而富有光澤,但對我而言,他的聲音不那么“意式”(Italianata),力量過強,稍嫌不夠細膩。當然,我不得不承認,考夫曼的演唱使得歌劇格外催人淚下。
總而言之,如果套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話來說,這部《阿依達》可謂“沒有小角色,只有小歌手”,本制作中所有角色都得到了很好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