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曲劇《龍須溝》　跨越半個世紀的舞臺接力

王雨晨

1經典唱段“大門簾”。（胡優飾程瘋子，郭曾蕊飾程娘子）。

2睹物思人小魚缸。（彭巖亮飾老年嘎子）。

話劇《龍須溝》與北京曲劇的誕生

龍須溝是北京南城一條由天壇西北向東南流出京城的河道，在解放前是有名的“臭溝”，垃圾遍地、污水橫流、蚊蠅肆虐、惡臭難聞。龍須溝兩岸居住的各色窮苦勞動人民就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艱難度日。新中國成立后，北京的都市建設和規劃問題迫在眉睫，北京市政府于1950年啟動了龍須溝的改造工程，蕩滌了舊社會的污泥濁水，使龍須溝地區舊貌換新顏。

時任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俗稱“老人藝”）院長的李伯釗邀請剛剛歸國不久的著名文學家老舍先生就這一題材創作一部話劇。老舍先生欣然領命，他有感于新中國翻天覆地的偉大變化，實地采風搜羅素材，從他熟悉的一群集居在小雜院內的勞動人民著手，提筆寫出了日后家喻戶曉的話劇《龍須溝》，并由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于1951年2月首演。

《龍須溝》不僅僅為新中國文學畫廊和戲劇舞臺提供了曲藝藝人程寶慶（程瘋子）、擺煙攤兒的程娘子、泥瓦匠趙大爺、洋車夫丁四等一系列生動的人物形象，也促成了當時還在北京師范大學任文學院院長兼外語系系主任的焦菊隱在新中國的導演之路，成就了飾演程瘋子的青年演員于是之，更奠定了日后轉為專業話劇團體的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基礎。1951年12月，北京市政府授予老舍先生“人民藝術家”榮譽稱號。

3趙大爺開導丁四認真工作（崔琬飾王大媽，王尹飾丁四嫂，彭巖亮飾趙大爺，汪鵬飾丁四）。

而幾乎是在同一時期，一個新興的劇種也在新中國的首都孕育、誕生。以魏喜奎為代表的一代曲藝名家運用以單弦曲牌為基本音樂素材發展創作而成的音樂唱腔，配以普通話為基礎、突出濃郁京腔京味兒的道白，創造了這一傳承至今的“北京唯一地方戲”。1952年，老舍先生將其正式命名為“北京曲劇”，并拿出了自己送給北京曲劇的開山作品——《柳樹井》。從此，北京曲劇與老舍先生的作品結下了不解的緣分。《龍須溝》與北京曲劇的結合，似乎只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契機。

4李永德飾程瘋子，池騁飾王大媽。

5宋潔飾程娘子。

北京曲劇《龍須溝》成功改編

1巡長來收租（鮑明明飾劉巡長）。

2程少亭重新拿起八角鼓，歌唱新生活。

時間來到20世紀90年代，在市場經濟的浪潮中，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國家一級演員顧威在為北京市曲劇團成功執導了北京曲劇《煙壺》后，又將目光投射到了老舍先生的經典作品。1996年9月，由張永和、顧威編劇，夏淳任總導演，顧威任導演，戴頤生作曲，張紹榮、許娣、孫寧、王曉莉等主演的北京曲劇《龍須溝》正式公演，一經推出便受到首都觀眾的熱烈歡迎，演出百余場，并接連獲得了文化部第八屆“文華新劇目獎”和北京市委宣傳部“十個一工程”獎等多項榮譽。近年因電視劇《我的前半生》中薛甄珠等角色活躍于熒屏、被全國廣大觀眾所熟知的許娣，當年憑借在該劇中對程娘子一角的成功演繹，成為首位獲得中國戲劇表演最高獎——梅花獎的北京曲劇演員。

3多么潤耳的腔（宋潔飾程娘子，胡優飾程瘋子）。

有別于1951年的話劇版，北京曲劇《龍須溝》在故事上做了幾處主要修改：第一，程瘋子的原名由程寶慶改為程少亭，人物結局從看自來水管這種簡單的自食其力改為重新登臺演唱單弦，歌頌新政府、新生活，更加突出了角色個人生命價值的回歸;第二，添加了程少亭與不幸淹死的小妞子的多次靈魂對話，既幫助了劇情的推進，也展現了程少亭“瘋病”的好轉過程，小妞子纏著水草的魂靈形象的消失，標志著程少亭思緒的徹底清醒;第三，加入了王大媽和趙大爺、二春和嘎子的愛情線，讓原本有些沉重的故事增添了幾許歡樂，也讓結局更加團圓美滿;第四，在故事的一頭一尾加入了當代人物老年嘎子和孫女歡歡，以倒敘的形式講述近半個世紀前的這段往事，幫助今天的觀眾審視并將情感投入到故事中。這些改編在日后的演出實踐中被證明是成功的，其中有一部分在顧威導演2009年初為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重排話劇《龍須溝》時得到了保留。

音樂唱腔創作上的新突破

一部優秀的戲曲作品，故事演繹得再曲折，如果沒有在觀眾之間“留得下、傳得開、唱得響”的精彩唱段，那也是不行的。北京曲劇《龍須溝》唱段的音樂形象塑造、曲牌使用、編曲配器、樂隊演奏等方面在如今看來都依然臻于完美，有不少新的創造和突破，取得了不俗的成績，給觀眾奉獻了一批過硬的優秀唱段，如：《太平年》“我得了瘧子病”、《寄生草》“破水桶你都跟我過不去”、《疊斷橋》“聽雷聲陣陣響”、《打新春》“石景山鋼廠來招學員”、《金錢蓮花落》“奉命我把二春去找”等等，在保留了原曲牌旋律的同時，又貼合人物彼時彼刻的表演需要，不脫離角色基調和規定情境，韻味獨特、朗朗上口、百聽不厭，為廣大北京曲劇觀眾所津津樂道。

以“《百忍圖》早年間劉伯溫把北京城來造”這一段為例，這段老旦獨唱是劇中思想陳舊落后、滿嘴“媽媽例兒”的王大媽對女兒二春的一段嘮叨：

早年間劉伯溫把北京城來造，咱這塊地底下鎮著龍一條，前門的橋本是那龍尾巴翹，前門的街是龍的腰，咱這塊兒是龍的頭腦，天橋是龍鼻子地位最高。

兩池塘本是龍的雙眼，橋東西兩座碑是龍的犄角，龍腮就是那南邊的空地兒，池塘柳是眼睛毛兒，這龍須溝——是龍的須子突突地跳！

幾百年把咱保，它再臟再臭總保咱們好，惹惱了龍王爺他不會把咱饒。

這段唱顯示了戲曲善于敘事的特點，又充分塑造了王大媽滿腦子“陳芝麻、爛谷子”的人物特點，也為觀眾留下了一段有意思的“龍須溝”地名來歷的小掌故。

以上這些唱段多為單一曲牌的一人獨唱或多人拆唱，在表現簡單的情感和劇情的時候尚可以得心應手，但若要表達更加復雜的人物情感則往往要使用多個曲牌的連綴。這就要說到北京曲劇金字塔塔尖上的明珠——最為戲曲界專家和觀眾所稱道的，表現程瘋子和程娘子夫妻二人情感波瀾的核心唱段，俗稱“大門簾”。

4當初的龍須溝已變為金魚池。

1風雨交加的大雜院。

2鼓勵丈夫重登舞臺（郭曾蕊飾程娘子，胡優飾程瘋子）。

相比于傳統戲曲作品的男女對唱，“大門簾”的最大難點在于夫妻二人的思緒“不在一個頻道”。妻子的頭腦清醒、語言調理清晰，丈夫則是瘋瘋癲癲、語無倫次。作曲戴頤生以曲牌《慢春云板》為夫妻二人這段“特殊”的對話開場：丈夫嘴中斷斷續續地蹦出“八仙桌子”“大門簾”“大窩頭”“喇叭花”“小金魚兒”“大木桶”“杜十娘”“穿大褂”等腦海中恍恍惚惚出現的看似互不相干的事物，而妻子則用完整的句子將丈夫的話翻譯給觀眾：“你在茶館唱單弦兒……那是你哄妞子在院兒里玩兒……在天橋唱玩藝兒你最有人緣兒……”此時丈夫的音樂形象仿佛孩童一般，有節奏地左右搖擺著，耍賴撒嬌地既招人生氣又惹人憐愛。妻子則始終耐心引導，生怕驚走了丈夫思緒中難得的理智萌芽。丈夫的思緒被妻子梳理得愈發順暢，表達也逐漸清晰連貫起來。妻子有意無意間回憶起“想當年你在臺上穿得多么漂亮”，丈夫接道“仿佛是春綢大褂不短也不長”。妻子見丈夫清醒了一些，精神為之一振，繼續回憶“一打起八角鼓，大伙兒就鼓起了掌”，丈夫接道“唱一段小岔曲兒都是潤耳的腔。”在這里，作曲緊接著移植了一段岔曲《風雨歸舟》的旋律。這旋律從單弦藝人和他妻子口中唱出，真的是再貼切不過了。妻子多年未能聽到丈夫演唱，合淚唱道“霎時間雨住風兒寒”，而丈夫則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接唱著自己曾經最熟悉的作品“天晴雨過風”。妻子的情緒到此終于再也控制不住，宣泄般地唱出“多么潤耳的腔”，隨即一頭撲在丈夫肩膀上，尋找回了當年擁有依靠的溫暖感覺。

此時，曲牌自然地過渡到了《流水板》，夫妻二人共同回憶年輕時的事情。妻子說“那時你我正年輕，誰不夸咱倆……”話剛說到一半，丈夫的反應已不再猶豫，他打斷了妻子的話，回想起充滿溫存與自豪的細節“我帶你下小館兒喝的是酸辣湯”。妻子此時終于吐露了心中真情“我多盼你重回天橋把單弦唱”。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再一次在剛剛恢復平靜的丈夫心中卷起濤天駭浪，丈夫驚喊“咱要回天橋？”隨即一聲長嘆，接連口星出三遍“（那是）夢一場”，其中既有音域大幅度上跳的傷痛與苦恨，又有復歸平靜的喃喃自語，將欲揚先抑、欲抑先揚在短短的三次重復中發揮得淋漓盡致。

最后，曲牌轉為舒緩、優美的《小放牛》，由妻子一人獨唱：“從今后不管有什么事，別往心里去。以往的煩心事可不能再提。只要你樂樂呵呵養好身體，闖過了背字兒定有好時機。你曾經名師傳授學曲藝，我深知你下過功夫玩藝兒奇，我為何忍受凄苦飽嘗風雨，就指望有朝一日重操舊業、人前獻彩、受人歡迎，咱們從此說話硬、腰桿兒直，揚眉吐氣不再受人欺，不再受人欺。”每每演到此處，觀眾席都會爆發出熱烈的掌聲，既是為劇中人終于解開心結而高興，也是為演員和作曲的精彩創造喝彩。

3小金魚是妞子童年唯一的慰藉（李永德飾程瘋子，劉祈樂飾嘎子，洪嘉利飾妞子）。

北京曲劇經典傳承再出發

北京曲劇《龍須溝》如今已成為了北京市曲劇團的保留劇目，多年來的持續演出既培養了一代又一代北京曲劇演員，也培養了大批北京曲劇的忠實觀眾。

2017年初，北京市曲劇團聘請顧威導演為新一代青年北京曲劇人重新排演《龍須溝》。兩組陣容中的程少亭與程娘子，分別由中國戲曲學院1999級北京曲劇班的李永德、郭曾蕊與2008級北京曲劇班的胡優、宋潔擔綱，劇中的其他角色也均由團內青年演員們來飾演，標志著該劇新老演員的全面交替。

北京曲劇的表演沒有傳統戲曲的程式化，是貼近生活的現實主義表演風格，因此兩組主演在承襲了老演員們所總結的心得與經驗的同時，又有著各自的表演特色。

李永德曾在北京曲劇《正紅旗下》中飾查老二，《煙壺》中飾九爺，《茶館》中飾演松二爺，《四世同堂》中飾祁瑞豐，《方珍珠》中飾孟小樵。他的表演風格火爆濃烈，重點突出了人物在全劇前半部分的瘋癲，反襯突出人物重拾信心、回歸舞臺時的瀟灑和勇敢。

郭曾蕊曾在北京曲劇《珍妃淚》中飾珍妃，《啼笑因緣》中飾沈鳳喜，《十不閑傳奇》中飾二姐，《方珍珠》中飾演方太太，《四世同堂》中飾韻梅。她的嗓音透亮，表演經驗豐富、情感充沛，是4人中唯一有過與老一代演員同臺演出該劇經歷的青年演員，如今的她將程娘子的溫柔賢惠、對丈夫的愛憐鼓勵和北京姑娘的潑辣爽快體現得富有層次又渾然一體。

4龍須溝名字的典故（秦瑋莉飾二春，崔琬飾王大媽，彭巖亮飾趙大爺）。

5巡長進步成為人民警察（趙浩博飾劉巡長）。

胡優曾在北京曲劇《煙壺》中飾壽明，《正紅旗下》中飾多甫，《方珍珠》中飾白花蛇，《四世同堂》中飾冠曉荷，《王致和》中飾王致和。他身材高挑、外貌俊朗、嗓音條件出眾，在貼近程瘋子人物形象上著實下了一番表演的苦功，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果。

宋潔曾在北京曲劇《正紅旗下》中飾老舍母親，《四世同堂》中飾韻梅，《少年天子》中飾烏云珠，《駱駝祥子》中飾虎妞，《方珍珠》中飾方珍珠。她的臺風沉穩大氣，唱功扎實，音色甜美，她所飾演的程娘子眉宇間似有當年許娣老師的神韻。

歷經了各色劇目演出的他們，如今已成為北京曲劇舞臺上的中堅力量，在打磨提升自身演唱功力與表演技巧的同時，也在為傳承發展北京曲劇經典劇目做出自己的貢獻，相信假以時日，藝術造詣定會更加精進。

北京曲劇《龍須溝》以最平實的話語道出了“人民政府為人民”的樸素情感，展現了廣大人民群眾在黨的領導下從生活到精神面貌上的煥然一新，詮釋了黨的初心，確是一部政治性、人民性、藝術性俱佳的經典作品。

如今，講述龍須溝故事的接力棒也將繼續傳遞下去。青年演員們帶著北京曲劇《龍須溝》登上了北京天橋藝術中心、國家大劇院、長安大戲院等一流的現代化劇場，也把這部作品傳唱在各大高校的教室和京郊大地的文化場所，在傳播優秀傳統民族文化的同時，也為更多今天的人們展現這一段70年前看似普通卻不平凡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