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焰
紙上的書法
世界上從沒有一種文化,像中國這樣對文字如此崇拜,如此注重文字的書寫美感。中國的方塊字,最早是用來通神的,是巫術的一部分。人與人的橫向交流,用語言就可以,不需要用文字。人縱向與神交流,帶有私密性,不準發出聲音,語言起不了作用,就用刀在龜甲上刻劃,形成符號讓神讀懂。文字變成人與人之間的橫向交流,是后來的事。漢字中暗藏很多道理,其實是古人在造字時,把自己對于世界的理解,糅了進去。所謂字字珠璣,就是說字中藏著很多玄妙之理。因此,“字”不僅值得“留”,還格外值得“戀”。
中國文字,以象形為基礎,其實是畫畫,把事物和事件畫下來。象形文字,本質上是一種類比。太陽畫個圈畫個點,月亮畫個點,就是這么類比出來的。中國文字有“六書”的說法,即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都是造字的方法。漢字一開始,主要是象形,是畫出來的,后來又延伸出其他五種造字方式。漢字中,附會著很多古人對于事物的理解。比如說“俗”字,就是一個人一個谷,人吃五谷雜糧,都是俗,不存在誰高人一等。
漢字方正的結構,對中國文化影響很大:字里行間產生的氣韻,決定了中國人的道德追求,中國人做人做事,比較方正,重視形式;漢字疏密搭配,字形各異,像中國人的美學追求;此外,漢字還有流暢、智慧、通達的特點。中國人自以為方塊字里有“神”,致使中國人對于文字敬畏、崇拜和禁忌。
中國人看重文字,自然也看重與文字有關的東西,比如書法,比如文章。杜甫詩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把文章與歷史相提并論。明人陳繼儒言:“故風、雨、雷、電,天之靈;山、川、民、物,地之靈;語、言、文、字,人之靈。”也是把語言文字,上升到神性的地位。中國人把對世界、對生命的全部認識,都集納到自己的文字中。文字黑色的線條,紙張白色的底色,猶如陰陽二極,代表著世界的風云變幻婉轉錯讓,也代表著人類的喜怒哀樂聚散離合。中國象形文字所具有“形、象、意”的功能,讓拼音文字的美學意義相形見絀,它讓文字本身具有神性的美學意義,這也是中國書法美學的基礎。
最初,中國的文字,是以堅硬的方式鐫刻在甲骨上、青銅上、鐘鼎上、瓦當上、璽印上,以及野外的石崖、石鼓和石碑上。簡牘出現之后,文字又落在了木簡和竹簡之上。雖然這些文字大小方圓錯落有致,粗細輕重節奏靈活,有著特殊的遒勁度和厚重感,可是由于書寫者的即興、書寫工具的粗陋,這些粗糲、堅硬、隨意的文字,雖然可以稱為早期的書法,可在總體上說,只是洪荒之雄、太初之質,尚未形成系統而成熟的規范,難以將文字優雅的靈性表現得淋漓盡致,因而不能稱之為成熟的藝術形式。
蔡倫發明紙,是中國社會發展的一個大事件,也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個大事件,更是書法誕生的前提。“蔡侯紙”的問世,讓中國社會興奮異常,中國文字終于有了恰當、便捷、廉價的載體了。紙張發明之后,曾經在一段時間里進步明顯,紙張變得越來越薄,越來越柔軟,越來越潔白細膩。與笨拙沉重的簡牘以及昂貴的絹帛相比,紙如此輕盈,也如此便捷,一張紙可以容納的字數,相當于一卷沉重的簡牘。紙還便于攜帶,便于裝訂成冊。并且,紙的價格也遠低于絹帛,更有利于走入尋常百姓家。于是,紙很快為中國人所接受,也很快取代了簡牘,成為普遍的書寫材料。亂世中的中國人,視紙的發明為上天的恩賜,很長時間里中國人上廁所,是不用手紙的,一是因為紙相對珍貴,普通人用不起;另外,就是人對文字有敬畏,寫過字的紙,或者用來寫字的紙,怎么可能用來擦屁股呢?唐代曾專門有規定,不得使用有文字的紙來擦屁股;凡有字的紙,也不能亂扔,必須集中起來燒掉。
紙的發展,很快引發了書法之風。相比繪畫,書寫跟紙的結緣更早,也更緊密。中國人從紙張問世的第一天起,就在上面寫字了,以紙來撰寫公文和書信。紙的出現,讓書法不再遙不可及,哪個撰寫者不愿意字更好看呢?于是人人都可以成為書法家,也有機會成為書法家了。唐《書斷》中有段趣聞,說漢獻帝時山東萊陽人左伯所造的麻紙“妍妙輝光”,馳名一時,書法大家蔡邕非左伯紙不肯下筆。這意味著東漢的文人已感受到“紙”的妙處,開始有意識地選擇好紙了。
造紙術誕生的三國魏晉南北朝時代,紛亂如春秋戰國;文化的融合與發展,也如春秋戰國——北方佛教傳播,形成多地大型石刻壁畫,令人驚嘆;文學、繪畫和書法突飛猛進,壯麗瑰偉;由道教和佛學生發的化學和數學,卓然可見;葛洪和祖沖之,一個是奇思妙想,一個是深入精微,建樹領先于世人;此外,工程、歷算、冶金等方面也有很大的突破。這些,都可以看作是儒釋道初步融合產生的能量,甫一接觸,驚天動地。佛教東傳,不僅激活了外部,最主要的,是喚醒了中國人的生命意識和自我意識,體現在藝術中,出現了之前中國社會和文化難得的“神采之美”。萬物生長,終究是一個自由。覺醒了,自覺了,為自己爭自由了,生命就更有意義,也更有華彩了。魏晉南北朝時代所呈現的華彩,在中國文化史上,是空前絕后的。只是亂世之中,生靈涂炭,民不聊生,遮掩了文化和美學的光華。
文化發展是有內在規律的——偉大思想家、藝術家,以及偉大的作品,往往都誕生于亂世之中。這很正常,苦難,激發了人的潛能,打開人的思維空間,讓人對世事無常理解更加深入——亂世之中,各種宿命的、不宿命的力量,跟不屈的意志互相撞擊,讓內部張力更強,隨時都可以炸出個天崩地裂的光輝歲月。中國歷史,最有突破性和創造性的時代,不是漢,也不是盛唐,卻屬于紛紜復雜、金戈不絕的春秋戰國和魏晉南北朝。春秋戰國,在大動蕩中催生了先秦諸子,產生了百家爭鳴;魏晉南北朝,不僅生發了一個文化的繁榮期,還在大動蕩中,孕育著隋唐帝國的橫空出世。
魏晉南北朝時代,是文化人以全部身心擁抱字與紙的時代。人在字與紙的面前,謙遜、誠實、敬畏、大膽,如此狀態下,哪有不好的字呢?紙的出現,給筆墨以滋養,給書法以創造的空間,也規定和造就了書法的規則。紙與筆墨的關系,就像大地與人的關系,帶有母性的孕育精神,貫穿于潛在的引導和指引——在紙上,文字先是蹣跚行走,隨后由走變跑,由跑變成舞蹈,直至飛翔起來。原先在簡牘上結結巴巴、縮手縮腳的文字,在紙上變得自由、活躍、健康,它們的一招一式,變得有造型、有節奏、有徐疾、有韻致、有滑翔。文字的外貌變得美了,舉手投足變得有氣質了,至簡至樸至深至厚,之后,架構成為造型,線條成為藝術,墨色變成永恒……書法,由于紙的助力,變得空前的精進。可以說,沒有紙,就很難有書法,更難有后來定型的字。若沒有紙,文字就像失去水域的垂釣者,或沒有棋盤的對弈者,或失去空間的習武者。
也有一些特例,這就是諸多碑文。當南朝文人在紙上盡情抒發著自己的情感之時,北方民族所做的,就是將字一個個刻在石碑之上。這當中最為著名的,就是《張猛龍碑》《龍門二十品》等,都是由人先在紙上寫好,然后交給石匠刻在碑石上。在碑石上,圓筆可以刻鑿成方筆,使轉可以刻鑿成方折,連筆可以刻鑿成斷筆,輕筆可以刻鑿成重筆,內圓外方,側峰轉折,撇捺鄭重,鉤躍施力,點劃爽利,使得碑刻別有一番風韻。碑文的諸多風格,是石匠在鐫刻時的印記,利落、明快、剛硬,不是筆法,不是書法,而是刀法。可是這種刀法,卻能創造性地改變和升華書法藝術,給書法的點畫、結體、風貌以借鑒和點撥。
金,一般指材料為青銅器的古代流傳文物,包括上古青銅禮器及其銘文、兵器、青銅雕刻、符璽等等。石,主要指石質的文物,包括各種碑刻文字及圖案,如墓碑、摩崖石刻、各種以石為材料的造像(如佛教寺院的經幢)等。六朝以前的書法,其實基本都在金石中。在紙與筆的書法越來越柔弱的情況下,包括“北碑”在內的金石,可以看作是漢字的初心,是書法的蒼茫記憶,對紙上的無骨趨勢起到警示作用。在很多時候,碑文可以視為一種瞭望,可以視為漫漫古道上的界碑和寒風,給書法以清醒和冷靜。
中國書法,更深層次上,不僅有著哲學和文化的推動,還有著冥冥之中的支持。人事之初,書畫同源,最早刻在龜甲獸骨石鼓上的文字,是畫、是字,也是文章。唐人張懷瓘《書斷》云:“昔庖犧氏畫卦以立象,軒轅氏造字以設教,至于堯舜之世,則煥乎有文章。”此文中的“文章”,既是文字組成的文章,也是“華彩”——鳥獸的漂亮皮毛。秦漢以前,無論是甲骨文、鐘鼎文,還是漆書竹簡,都僅有結構美,線條比較單調。小篆是秦始皇統一通行的字體,系李斯在大篆基礎上加以整理簡化而成。隸書相傳是一個叫作程邈的人,被始皇帝幽系于云陽獄中,覃思十年,將比較難寫的篆書,簡化為三千字的隸書,隨后將它進獻。漢字的篆書,更像是“畫”出來的,從隸書開始,成為一種“寫”,有了筆畫概念,告別了持續三千多年的具有象形含義的古文字,開創了符號化的今文字。
漢之后,書寫工具有了很大改變,毛筆、竹紙、煙墨的介入,讓漢字的線條變得復雜和流暢,人們的書寫有了一些美學的自覺。傳說中的書法家是漢代師宜官,他極擅長寫字,將字寫得很漂亮,也喜歡喝酒,喝到興頭上,常常在墻壁上題字。他的弟子梁鵠的字寫得也好,深得魏武帝曹操喜歡。曹操常常在行軍打仗時將他帶在身邊,有時候將他的字掛在墻上慢慢欣賞。到了晉代,紙張在發明之后,快速又無情地淘汰了簡牘,寫字的一系列要求,慢慢形成規范。隨后,“章草”形成,這是在隸書基礎上的演變。“章草”保留了隸書的“波磔”,書寫速度要快很多,適應大量抄寫的需要。“章草”的特點,是字與字之間不相連,各自獨立,書寫速度的加快在于單字范圍之內,沒有發展出字與字相連接的“行書”。
“楷”字本身,有著法度、范式、楷模的意思。楷書鼻祖,有兩種說法:一是傳說中的人物王次仲。《書斷》《勸學篇》《宣和書譜》《序仙記》中,都說他“以隸書作楷法”。二是鐘繇。王次仲生平不詳,也沒有留下作品,以鐘繇作為楷書的創始人,似乎更有說服力一些。楷書的出現,是想成為一種標準,用以規范漢字的寫法,也用來規范書法。楷書的出現,意味著規范和自由從來就是相輔相成的,規范有利于自由,自由有利于規范。《三國志》曾記載鐘繇和胡昭一同到河南的抱犢山拜劉德升為師,學習書法長達三年之久。鐘繇和胡昭在學習之后,書技大進,有人形容他們的書法是“飛鴻戲海,舞鶴游天”。還有人說胡昭字體較肥,鐘繇字體較瘦。鐘繇在學成之后,先在東漢朝廷做了幾任小官,后來投奔了曹魏集團,以賢相和“楷書之祖”修成了正果。胡昭卻先后拒絕了袁紹、曹操的邀請,一直過著閑云野鶴的生活。史料記載,胡昭的隸書,一直是天下第一。據說曹魏名臣司馬懿,早年曾師從于胡昭。胡昭的生命軌跡跟他的師父劉德升相同的是,他的書法作品一直沒有遺存。沒有辦法,人間最好的東西,往往具有火花的性質,它是絕難留存的,就像生命和世界的本質一樣。
至于今草,是從楷書來的,以楷書為基礎,折筆比較多。雖然有著爭議,不過一般性的說法,以為今草的鼻祖是漢末的張芝。張芝另辟蹊徑,從隸書的窠臼中脫身而出,將字字區別、筆畫分離的章草法,改為上下牽連富于變化的新寫法,極富有獨創性,被認為是今草的由來。張芝還用大開大合、跌宕起伏的筆法,以多連帶轉折,穿插著字形的大小變化,創造了狂草。因為有著章草、今草和狂草,中國書法進入汪洋恣肆、自由自在的境界,書法的藝術個性得到了徹底的解放。
到了魏晉時代,王羲之弘揚了張芝的今草法,書寫由橫章變成了縱展,由樸拙變為妍美,由外拓變為內斂。漢字變得更優美、更靈動、更具節奏感,同時滲入了書寫者審美的心緒流動,將漢字線條的抑揚頓挫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書法,開始進入美的自由階段,有流水般的靈秀、線條的舞蹈,還有音樂的起伏,書法的審美取向,一下子得到了提升。
漢字書法,漢、魏、晉、南北朝是極重要的一個階段,中國書法的篆、隸、真、行、草漸趨完善,隸書定型了方塊漢字的基本形態,孕育了楷書的發展。行書、草書更是在魏晉的三百多年中,得到了定型和美化。魏晉之時,由于產生出了鐘繇、王羲之、王獻之等一批豐神俊朗的書法大家,漢字的書寫,變成了一種自覺。“書法”作為特定的詞匯,也是這一時期出現的,如南齊王僧虔論謝綜的字為“書法有力,恨少媚好”,南朝宋虞和論書稱“桓玄愛重書法,每集,輒出書法示賓客”。西晉時期,出現了一系列以書體為篇名贊美書法的文章,比如成公綏的《隸書體》、楊泉的《草書賦》、索靖的《草書狀》等,這至少說明人們對于書法的崇尚。南朝至梁間,公私收藏書法作品盛行,鑒賞、收藏和著錄的風氣漸漸興起。馬宗霍在《書林藻鑒》中說:“書以晉人為最工,亦以晉人為最盛。晉之書,亦猶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尚也。”將晉人的書法,提到了唐詩、宋詞、元曲的地位,由此可見書法藝術的蔚然成風。
晉,開書法之風氣。之后的唐,那種自然而然的雍容華貴之氣和端正凜凜之風,同樣以鋪天蓋地、層出不窮的方式,將書法藝術推上了又一個高峰。唐代的混元氣象中,涌現了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薛稷、顏真卿、陸柬之、柳公權、楊凝式等一批書家。在這些豐神俊朗的人筆下,草書之狂放不羈,篆隸之妍潤瑞麗,行書之風骨清婉,楷書之端正清秀,有關漢字的一切,都被推向一個歷史無法企及的高峰。若是砥礪形容,鐘繇如云鵠游天、群鴻戲海;王羲之如清風出袖、明月入懷;陸柬之如喬松倚壁、野鶴盤空;褚遂良如千丈云錦,絲理秩然;智永如瑤臺雪鶴,高標出群;歐陽詢如神清透骨,意態精密;顏真卿如巍峨山巒,莊嚴正大;楊凝式如散僧入圣,蕭疏自然;柳公權如深山道士,神氣清健……
宋元之后,青檀皮占主要成分的新型宣紙出現,毛筆改進,宣紙和毛筆細膩而敏感,讓書法的藝術境界更上了一個層次。毛筆與紙的結合,具有傳達韻律變動形式之特殊效能。中國文人在寫字之中,慢慢地認識到漢字在結構、骨骼、線條、意蘊上的美,以長短錯綜、左右相讓、疏密相間、計白當黑、條暢茂密、矯變飛動等方式,充分表現筆墨的力量、趣味、速度、變化,充分展示出書法的精密、遒勁、簡潔、厚重、波磔、謹嚴、灑脫、自由和古拙。由是,書法藝術齊備了自由系統的審美主張,與中國哲學文化的審美完全地融合在一起。
篆書、隸書、草書、楷書和行書,就這樣以驚天地泣鬼神之氣韻,玄妙地一路走來:篆書如舞步,隸書如邁步,楷書如正步,行書如漫步,草書如奔跑……它們所到之處,是一片迷離飄舉之美。時光飛逝,隨著越來越多的足跡如花朵般綻放在紙張之上,文明的厚度和密度,也隨之不斷地遞增和精進。每一幅留在紙帖上的字,都帶有獨特的芬芳氣息,可視為在紙上曾經游走的靈魂,既帶有時代的氣息,也帶有個人的體溫,或者如神秘的通道,導向逝去的生命和時光。伴隨漢字靈魂游走的,還有諸多帶有神秘意味的歷史文化之總結——說是蔡邕年少時,在嵩山的一個石室里,得到了神人的傳授,三年后妙得書理。之后,蔡邕把筆法傳給了學生崔瑗和女兒蔡琰。蔡琰又將筆法傳給了三國時的書家韋誕。韋誕死后,鐘繇挖墓盜得筆法,旦夕揣摩,書法漸趨精妙,終成楷書鼻祖。鐘繇又把筆法傳給衛夫人,衛夫人又傳給王羲之,羲之傳給獻之,獻之傳給外甥羊欣,羊欣傳給王僧虔。以后,書法衣缽在蕭子云、智永、虞世南、歐陽詢、陸柬之、張旭、李陽冰、徐浩、顏真卿之間傳承,一直到晚唐的崔邈……這一個過程,如積薪傳火,又像長長的鐵鏈一樣,環環相扣,一環套著一環,緊張又松弛,隱約又神秘。更多的細節,都沉于水面之中,只是零星的“雪泥鴻爪”,在水面之上滑翔飛過,濺起星星點點的水花。
對于中國文化來說,書法,不僅僅是線條藝術,還是詩歌,是音樂,是舞蹈,是抒情散文,它的使命,是“言志”,是“抒懷”,更是“悟道”。中國藝術,一直講究在更大境界上“融通”和“超越”,書法的藝術形式,就是如此,在很大程度上,這一種藝術形式超越了詩詞、散文、小說和繪畫,與音樂和舞蹈的“道”相近,更具有神性的光輝。
那些空蒙的繪畫
秦漢之前,中國繪畫多以壁畫的形式存在,主要留存于巖面、墻面、地面、木面之上,也有一些,見于磚面和石頭之上。絲綢生產工藝成熟之后,宮廷和相對富庶的人家,會采取絹帛,或稱縑帛、絹素,也就是絲織品作為繪畫載體。現在留存下來的最早的絹帛畫,是出土的戰國時的《人物龍鳳帛畫》,畫面有一女子站立,頭頂上方有龍鳳盤旋。有人以為,此畫的主題是龍鳳引導女子升天成仙,祈愿逝者一路走好。《西京雜記》等文獻中,曾提到漢元帝時畫師毛延壽以畫像報復王昭君,導致王昭君遠嫁塞外的故事。故事真假暫且不論,可以看出的是,西漢時期的宮廷,是有專業畫師的。那個時候的畫,應畫于絹帛之上,起到記事留存等作用。
湖南馬王堆、山東金雀山、甘肅磨咀子等地的墓葬出土中,曾出土過一些漢時的絹帛畫。馬王堆出土T形絹帛畫《轪侯家屬墓生活圖》,是長沙國丞相利蒼之妻辛追死后的隨葬品。根據史書推測,約在漢高祖九至十年,湖北人利蒼,攜妻子辛追,帶著剛滿周歲的兒子利豨來到長沙國任職。畫面分三部分:上部以祈頌墓主人為主題,中部表現了墓主人的日常生活,下部繪兩條交纏的鯤,背上蹲著一個赤身力士。畫的主題,跟當時的信仰、巫術以及墓葬的風俗有關。這一幅畫尺幅之大、工筆之細、構圖之美、顏色之鮮艷,代表著當時繪畫的最高水平。由此可見,絹帛用于繪畫材料的歷史,相對于紙,要長得多。
東漢蔡倫發明造紙術之后,早期紙張較為粗糙,尺幅較小,不夠光滑,吸墨不均勻,多用于寫字,很少用于繪畫。史料記載最早在紙上畫畫的,是東漢時期的張衡。唐人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卷四中記載:“張衡,字平子,性巧,明天象,善畫。昔建州浦城縣山中有獸,名駭神,豕身人首,狀貌丑惡,好出水邊石上。平子往寫之,獸入潭中不出,或云,此獸畏人畫,故不出也。遂去紙筆,獸果出。平子拱手不動,潛以足指畫之,今號為‘巴獸潭。”這一段文字,說的是東漢發明家張衡以紙筆畫妖獸的故事。張衡用紙,主要是野外寫生。這一則描述,說明東漢之時已有人嘗試用紙繪畫。畢竟,對于一般人來說,絹帛的價格較貴,用紙繪畫,更容易接受。
三國魏晉之時,紙的發展方興未艾。不過當時生產的麻紙也好,皮紙也好,仍難達到繪畫的要求,難以體現精細的繪畫筆法。與此同時,絲綢業和棉紡業發展很快,各地層出不窮的絲綢和棉布,比如蜀錦、武侯錦、諸葛錦、沙房錦、常山縑、南布等,都可以用來作為繪畫材料。這時候的絹帛,已是“吾家小女初長成”,細膩光滑,光彩照人,像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子,可是紙呢,還是一個蓬頭垢面的小丫頭。紙在與絹的競爭中,全面落敗。魏晉南北朝時期,繪畫更多地選擇了以絹帛為材料,至于紙,主要是方便低廉,較為實用,更適合寫字,以及繪畫之初的草稿。
魏晉時代,是中國書畫藝術突飛猛進的一個年代。書法大興,漸成系統規范;人物畫取得較大進步,山水畫誕生;有關佛教題材的繪畫、雕像大規模興起。一批帶有傳奇意味的大畫家層出不窮,如曹不興、曹仲達、楊子華、衛協、顧愷之、陸探微、張僧繇、張墨、戴逵、史道碩、陸綏、劉祖胤、蔣少由、王乞德、王由、謝赫、毛惠遠等。這批畫家的產生,總體上跟佛教的傳播有關,他們大多從事佛經故事的演繹,為寺院畫壁畫。無論是繪畫風格還是手法,都受西域、印度等地的影響較大。一些畫家本人,就來自西域國家。比如粟特畫家迪亞達,來中國后,改名為曹仲達,收了楊子華為徒弟。畫家曹不興,也曾在天竺僧人康僧會那里,學習了很多西域的繪畫技藝和手法。這一個康僧會,據說也是西域來的僧人,曾受三國時吳國孫權的委托,在建業,也就是南京,建造了江南第一座寺廟。
魏晉時代,南方和北方,在繪畫的題材、風格和表現上,已經出現了很多不同。北方從魏晉之時,一直到隋唐時期,諸多繪畫,主要繪于石壁、墻壁等上面,主要題材,也是圍繞著佛經故事以及佛教教義宣揚,有“宣傳化”的意義。當中的原因,主要是北方絹帛相對較少,較為貴重,除了宮廷畫師之外,一般很難會用絹帛來作為繪畫材料,也難以找到大尺幅的絹帛來繪畫。與此同時,北方氣候相對較為干燥,有利于壁畫的保存。像莫高窟等地的諸多壁畫,就產生于這樣的動機。
南方的繪畫題材,跟北方有很大不同。“永嘉之亂”后,中原的名門望族大量南遷。中原文化的精華,在南方的山水中沉淀一段時間之后,積蓄著新的活力,對于生命的意義,有了新的理解。南方的“士大夫”們越來越熱衷于在美麗絕倫的山水之中,尋找生命的價值。以謝靈運為代表的“山水詩”蔚然成風,山水畫也隨之興起。晉人對山水的清賞,是因為在山水中發現到美,也體悟到一種神秘的力量,這種力量與世界的永恒真相關聯。人們依靠這種力量,可以得到凈化和寧靜,超越粗鄙、污穢、庸俗和局促不安。山水畫大多繪于絹帛之上,屬室內畫,懸掛于室內。屋內掛有山水,是為了滿足和表達人們對于天地自然的向往。
中國繪畫史上最早的有名有姓的畫家,都以為是三國東吳時的曹不興。只可惜曹不興的作品不存,只留下空蒙的故事,如天邊稀寥的星辰。現留有繪畫摹本存世的,是東晉的大畫家顧愷之。顧愷之是無錫人,比王羲之小一輩。王羲之寫《蘭亭集序》時,顧愷之九歲。跟王羲之一樣,顧愷之首先是一個名士,其次才是一個畫家,他的畫,并不是以專業畫師身份創作的。顧愷之最為著名的畫作,是《洛神賦圖卷》和《女史箴圖卷》。現留存于世的,都不是顧愷之的真跡,一個是唐代摹本,一個是宋代摹本。《洛神賦圖卷》的繪畫方式很特別,顧愷之并不只是畫了一個“洛神”,而是讓曹植和“洛神”一次次出現在不同的場合,呈現出一種“連環蒙太奇”的效果,充滿著幻想和詩意。顧愷之的好,還在于繪畫的線條,有人以“春蠶吐絲”形容他的筆墨線條,意指他的筆墨線條,如蠶絲一樣婉轉柔細。《女史箴圖卷》即是典型的“春蠶吐絲”筆法,人物的線條極其流暢,細節精致入微,女性的柔美和溫婉得以淋漓盡致地表現。這一幅畫,依托的文本,是西晉詩人張華的《女史箴》。張華的《女史箴》是用一位女性講述教化的視角,一方面教喻夫婦之道,一方面暗斥當時的亂世。因為有著曹不興、曹仲達、顧愷之、楊子華等,三國魏晉成為了中國繪畫的第一個高峰時代,在這個時代,中國繪畫形成了一套獨特的技法和審美理論體系,“神”“骨”“氣”“韻”成為了繪畫要求的核心,支撐和影響著后世上千年繪畫的發展,也形成了中國繪畫獨特的審美標準。
三國魏晉南北朝時,有沒有紙質繪畫?應該是有的,只是沒有保存下來罷了。無論是顧愷之消失了的真跡,還是后來的仿作,都繪于絹帛之上。那個時代的紙張,相對來說還是比較粗糙,尺寸又小,很難達到繪畫的要求。并且,相對于絹帛,紙的保存難度更大一些。一九六四年新疆吐魯番出土的東晉墓,曾有設色的《墓主人生活圖》,是目前所見的最早的紙本繪畫。這一張畫,由六張麻紙拼接,經過加工處理,墨線和顏色,沒有明顯的洇散現象,造型充滿著童趣,只是筆法、線條、賦色比較稚拙,像是業余畫家所繪。這一個實物,證明魏晉南北朝之時,人們已經在紙上繪畫了。《歷代名畫記》中,曾記載一些當時的紙質繪畫:曹不興有“雜紙畫《龍虎圖》、紙畫《清溪龍》”,顧愷之有“白麻紙《三獅圖》、白麻紙《司馬宣王像》”,顧寶光有“《天竺僧》麻紙畫”,顧景秀有“《蟬雀麻紙圖》”,梁元帝蕭繹也有“《游春苑》白麻紙圖”等。從總體上說,當時諸多壁畫、室外畫,包括一些絹帛畫,一般先在紙張上打一個草稿,待多輪修改成熟后,再照樣子正式繪于絹帛上。若是繪于石壁上,也是先在紙上打個草稿,再將紙貼在墻壁上,進行細致的描摹和著色。紙在這個過程中,一直起著引路搭橋的作用,像一個謙卑的仆人,恭敬地迎迓著主人粉墨登場。
隋唐時期,由于紙業制造和加工技術飛速進步,絹帛和棉布的生產技術和工藝相對停滯。紙與書畫的關系,變得更為密切了。隋唐時代的書寫,已基本固定在紙上,可是繪畫對于紙的運用,一直呈審慎態度。其中原因,有很多種:有觀念上的,有習慣上的,有技術上的,有風格上的,也有紙本身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還是裝裱技術尚未出現,紙相對來說難以保存,并且那個時代生產的紙,尺幅都不太大,難以滿足大畫的需要。有時候為了畫畫,必須將幾張紙拼貼在一起。那時候的紙,更像是一個生澀的小姑娘,為了出席一些場面,必須先得濃墨重彩地打扮訓練一番才是。
當時的總體狀況基本是這樣:那些受聘于宮廷、在江湖上名聲顯赫的大畫師們,繪畫的材料,肯定是昂貴的絹帛。至于民間和業余畫師,更愿意在紙上繪畫。由于隋唐之際人物畫、山水畫、工筆畫較普遍,又重視工筆的風格,重視彩色,畫在絹帛上的作品,效果應更好一些。與此同時,以絹帛作畫,更為莊重,更為尊貴,也更為耐久。因此,在宮廷及上流社會,更流行絹帛畫。這一時期,被譽為現存“中國最早的山水畫”的展子虔的《游春圖》,就是繪于絹帛之上。這一幅畫,奠定了中國山水畫的傳統,就是以方寸之地盡顯千里之姿,以全景方式描繪了廣闊的山水場景,除大面積的山水樹石外,還畫有樓閣、院落、橋梁、舟楫,也點綴著踏春賞玩的人物車馬,一派春日融融之景象。如此春色圖,筆法細致,著色妥帖,如游園驚夢,堪稱絹帛古畫中的杰作。
如果把隋唐豐富多彩、雄健有力的文化藝術比作春天的話,那么,《游春圖》可以視為隋唐藝術的第一聲鳥鳴,具有“春江水暖鴨先知”的意義。從此之后,山水依稀入夢,歲月滄海桑田,天地自然精神,開始以山水畫的方式,給人以靈魂慰藉。人們更愿意在自己的居舍彈琴作畫,把山水畫貼在墻上,或干脆畫在墻上,足不出戶,以此可遍覽天下美景。山水畫,成了歷朝歷代無數中國知識人甚至是普通人的精神寄托。人們面對山水畫卷,希望可以春見山水容、夏見山水氣、秋見山水情、冬見山水骨,達到“致虛極,守靜篤,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境界。中國的山水畫,自此變成了一種精神的指引——它不是山和水的簡單組合,不是風景畫,也不是一種客觀形態,而是一種精神,導引著人們見天見地見人,將自然之氣導入人的心靈,以達“天人合”的境界。這一個山水圖,不僅僅具有山水的意義,更多的具有精神導向的意義,目的是撫慰人在亂世孤寂的靈魂。
中國繪畫,就這樣悄然地一路走來,從一個載體轉換到另一個載體。每一次轉換,都有新鮮的氣息,注入了新的理念,也有著出人意料的驚奇。在這個過程中,紙,一直不急不躁,安靜纖弱,蹲守于筆墨邊上,像初冬的山川等待第一場雪的降臨,也像多情的少女憧憬著婚后的生活。當繪畫進入紙張時,一切石破天驚,宛如陽光射入黑夜,也如鏡子反射風景。比較起絹帛,紙上的繪畫,更趨于自然,也更有恒久性,仿佛脫離了樹木的輪回,超越生命本身,綻放出某種玄幻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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