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英
湖叫毛里湖,這個名字因何而來,無人說得清。湖面寬闊處,縱橫幾十余里,一望無際,中間無橋梁,無堤壩,兩岸村民隔湖相望,若來往,只能繞湖一大圈。湖面狹窄處,兩岸的村人心里都生著翅膀,經常會飛到對岸瞧個熱鬧,哪家小子娶媳婦了,哪家祖宗去世了,哪家媳婦生娃了,哪家姑娘考大學了……湖畔太寂靜,這些事,敲鑼打鼓,鞭炮陣陣,都會鬧出大動靜。
湖面只有一處渡口,那是我祖母一個人的,甚至與祖父無關。
天氣好的時候,祖父一把躺椅,一壺濃茶,一桿煙槍,在雞鴨圍繞的屋場前吸日月精華,吹著南來北往的小風。祖母的忙碌與他無關,生活的壓力與他無關,世事紛爭皆與他無關。
對岸那一聲悠長親切的“王婆婆,過河喲”——王婆婆便是祖母,祖母細碎的步子便有些慌張,“來啦來啦——”一面小跑一面大聲應著。出了房屋,倒是不跑了,從茅草房到渡口,有一段是長滿青草的灘涂,葳蕤的青草中間,一條小徑就是被祖母的小腳和過渡的人踩出來的。上了渡船,此岸到彼岸的距離,不過是船撐開,百來槳,這樣的計量單位,是我們家對河流與渡口的大致測量。
船劃到彼岸,兩口子趕著一頭腳豬。腳豬怕水,不肯上船,男人便在前頭拉,女人在后頭趕,那畜生在坡地上一面妄圖后退,一面大聲嚎,無奈地掙扎在男人的蠻力下,都是徒勞。祖母忙丟了槳,上岸把船插好,拉著繩子固定好渡船。待腳豬和人都上了船,畜生也不犟了,倒是乖了,面對河水,哼哼幾聲。男人一頭汗水,蹲下身子,對最后上船的祖母歉意地笑笑。祖母到船尾撿了槳,船裝載著人與腳豬劃向彼岸。
不過百來槳,從來不是寂靜與沉默。“趕腳豬去這邊給哪家的母豬配種?”祖母健談,總能聊起話題。男人一臉得意,指著長腿腳豬說:“別看這家伙不中看,它管著好幾個村的母豬呢。”笑一笑又補充一句,“跟一個鄉長管的地盤差不多。”女人臉紅了,白男人一眼。
祖母不聊畜生,問夫妻倆幾個孩子,孩子多大?鄉下人淳樸,問什么答什么,對外人不懂得設防,百來槳,祖母基本上把人家的家底都盤清了。
人和腳豬上了岸。
等夫妻倆再回來的時候,還是一夫一妻一腳豬。夫妻倆已現疲態,腳豬依然精神抖擻不肯上船,男人在前頭拉,女人在后頭趕,好不容易腳豬上了船,男人氣喘吁吁地說一句:“這體力,人不如畜生。”
祖母記性好,但凡過渡與她聊過天的人,她都記得清楚。同樂村的張家媳婦又懷了二胎,張家媳婦對二胎是不是兒子很在意,坐在船上,叫劃槳的祖母幫她算。祖母哪會算,自然是順著小媳婦的心意說,肯定是小子,好人好報,心想事成嘛。祖母心里,這世上就沒有壞人。在祖母的一槳一槳、一問一答里,小媳婦心花怒放,一老一少的歡聲笑語,在湖面蕩漾。
金星村的劉駝子在廣東發財了,回家來買了幾十畝山地種茭果,又開了茭果深加工廠。工廠建在湖邊上,收了三鄉十八村的茭果進行深加工,那深加工的茭果污水直接排到了毛里湖,排污口附近更是陣陣惡臭,熏得兩岸的村人都罵劉駝子缺德。劉駝子是祖母看著長大的,祖母倚老賣老邁著小腳找上門。劉駝子鐵門內有惡狗,老遠就沖著祖母吠。祖母隔著鐵門喊駝子,劉駝子隔著鐵門問究竟。祖母說:“你開廠子污染湖水,村民有意見,你要賺錢不能禍害一方呢。”劉駝子見祖母多管閑事,罵一聲“死老媽”,便進廠子里了。祖母無奈地看著劉駝子的后背恨恨地說:“缺德鬼!我以后就不讓你坐我的渡船。”
劉駝子是不稀罕坐祖母渡船的,他有車。他的車繞毛里湖半圈就可到對岸去。
劉駝子究竟沒有發太大的財,他的廠子被環保局查封關閉了,還罰了不少錢。祖母說:“賺錢的路千萬條,黑心錢賺了要遭雷打。”
天氣逐漸暖和的時候,渡口的草長得有些深了,祖母在集市買了幾只鵝來,祖母說,鵝是齋公,只吃草,不吃魚。那鵝便常跟在小腳祖母的后頭,祖母會回過頭去看著這些小東西嗔罵:好好的草不吃,專做跟屁蟲。
天氣逐漸燥熱,毛里湖湖水更加清澈平靜,與男人趕腳豬的小媳婦來坐渡船了。女人樣子有些憔悴,眼神呆滯地望著湖水,也不與祖母說話。
祖母問:“怎么一個人過渡?你家男人呢。”
女人紅了眼,咬著嘴唇說:“他跟別人好了。”
祖母問:“才好端端的,怎就跟別人好了?”
女人說:“他趕腳豬到楊寡婦家,豬跟豬好,人跟人好了。”
祖母嘆一口氣,不再問女人。
女人單薄的身影消失在祖母眼里的時候,祖母望一眼躺在藤椅上的祖父,說:“男人都一個德行。”
天氣冷了,毛里湖一陣一陣北風吹過,過渡的人也少了起來,渡口邊的茅草屋煙囪里冒出陣陣青煙。祖父有支氣管炎,屋里便用劈柴架起火取暖,祖父的咳嗽有一聲沒一聲。祖父看到陀螺般在跟前轉的祖母,跟祖母商量:“天氣冷了,人也老了,不擺渡了吧。”祖母白祖父一眼:“冷的是風,窮的是命。哪能冷就不管兩岸人家方便不方便?”
祖父終究沒有熬過那個冬天。把祖父送上山,料理完后事,祖母突然發現,那個啥也沒給她留下的男人,只給她留下了這個渡口。
祖母的渡口,成了真正一個人的渡口。也終于有一天,父親的孝心讓祖母徹底離開了渡口。
毛里湖湖水依然清澈靜穆,只有風兒掠過湖面才有漣漪蕩漾,什么都變了,什么都似乎沒變。在離祖母渡口不遠的地方,架起了一座橋,車來人往,把兩岸村人終于連接在了一起。
祖母不在人世也已好多年,她的墳冢就在渡口邊。與她相守的,還有那只爛在岸邊的渡船。它的生命也終結在祖母離開的那一刻,橋已是它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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