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婷
內容摘要:《寒夜》反映了小人物艱難的生存處境,時代的飄零,家國的破碎,情感的無所歸依。這一切構成人物的心理創傷。甚至在夢中,依然不能實現片刻寧靜。叩問個體創傷性的“命運”,從個體到集體、審視創傷的外部環境和內部特質,以此實現心理重建和創傷救治。
關鍵詞:《寒夜》 小人物 創傷 心理 救治
錢理群高度贊譽《寒夜》,稱其為最具巴金后期風格的力作。巴金在《寒夜》后記中談到:“我只寫了一個渺小的讀書人的生與死,但是我并沒有撒謊......那些被不合理的制度摧毀,被生活拖死的人斷氣時已經沒有力氣呼叫“黎明”。”[1] 除了制度的問題,人性也并不單純,巴金認為“《寒夜》中的三個人都不是正面人物,也不都是反面人物;每個人有是也有非。”這樣的評價顯示了巴金對人性的洞察和中年成熟的蒼涼格調,對小人物文宣、樹生的日常生活頗具情感的白描,在人物語言與心理,內部環境與外部環境的張弛中構筑了人物的創傷。
文本《寒夜》講述了教育系大學生文宣和樹生畢業后相濡以沫的家庭生活,穿插了時代動蕩,婆媳紛爭,境遇的貧病、邊緣化的社會地位。十四年的相處,最終在各種力量的撕扯中不得不分道揚鑣。《寒夜》刻畫了面臨肺病與霍亂的死亡威脅和創傷記憶帶給幸存者的心理痛苦。籠罩在寒夜中的小人物心理的分裂、疏離、異化、價值觀沖突透露了創傷記憶的心理陰影。《寒夜》是文學文化創傷的再現。
一.創傷性“命運”的根源——時代擠壓與悲劇性格
北宋呂蒙正在《命運賦》中認為“人不得時,利運不通。”《寒夜》中文宣一家的創傷源自時代的擠壓與悲劇的性格,這集結為一種悲劇性的命運。魯迅筆下的農民和小知識分子也常常具有這樣的創傷氣質,在凡人小事中凝聚著永恒的悲劇。美國學者凱如斯稱:“創傷是在突然的或災難性的事件面前,一種壓倒性的經驗”。[2]“弗洛伊德指出創傷產生于意識保護屏障的一個裂縫或分裂。”[3]文本《寒夜》就是在樹生離去,文宣在寒冷的街頭找尋,防空洞警報聲中慌亂躲避的創傷背景中拉開帷幕。在這樣的背景下通過一對夫妻的家庭紛爭和情感糾葛輻射了所有小人物生存的荒涼和悲愴。文宣找尋——再找尋——最終失去,樹生——離去——歸來——再離去的情感蹤跡,汪母——愛——恨二元對立的情感邏輯,小宣——沉默——疏離——壓抑的成長經歷,幾代人復雜混亂的情感心路都交織于一個家庭。匯集成“青春的消失,理想的破滅,人性的扭曲,還有中年成熟背后的悲哀”[4]這種個體創傷與集體創傷的復雜性,是社會環境、傳統文化倫理觀念和畸變的性格的混合和撕扯。
個人創傷是一種不可抵御的心理打擊。是面臨死亡、災難內心的恐懼和分裂。
《寒夜》中“早年喪夫守寡、撫孤成立的汪母,卻有一種變態心理,她認為兒媳占有了兒子的感情,奪去了兒子對作為母親的她的愛,因而總覺得媳婦不順眼,要將她擠出家門而后快。”[5]汪母作為一個有著根深蒂固舊觀念的婆婆她對樹生的敵視有三點。第一:視樹生為兒子的姘頭,認為樹生與文宣沒有一紙婚書,不是明媒正娶,這是離經叛逆道的結合。第二:樹生做花瓶,追求自我,不符合傳統意義上賢妻良母的女性規范。第三:由于兒子的無能對樹生給予的經濟支持感到屈辱,這構成了對夫權的挑釁。樹生具有“人格獨立意識”,“自我認同意識”,“經濟獨立意識”,“個性解放意識”但“傳統家庭、社會理念的影響導致內心的困惑”,“社會現實并沒有給女性真正獨立的出路。”[6]樹生作為新女性是傳統意義上汪母這種慈母、寡妻的對立面,她們必然相互否定,否定的結果是汪母更強烈的付出感和占有欲,是樹生對家庭絕望的疏離。文宣的創傷則具有較多內涵。第一:個性解放,價值多元下傳統男性權威的失落。第二:知識分子地位的失落,市場經濟之下地位的邊緣化。第三:經濟窘迫導致人格的委頓。無力養家,對家人的愧疚。文宣的生存狀態是遭受內外部擠壓,從中心到邊緣的過程。男性在家庭和社會上中心地位的失落,甚至遭遇夾擊,加上知識分子的隱忍和軟弱,將這種創傷推向極致——走向死亡。
集體創傷是具有相同創傷經驗的群體。雖然“集體創傷強調的是創傷經驗的普遍性,它將個人的創傷經歷納入闡釋的框架以形成群體特殊的創傷記憶。”[7]《寒夜》所處的時代:1927年“四一二”政變,1931“九一八”事變,1937年蔣介石消極抗日積極反共反人民,1944年湘桂大潰退,陪都重慶告急。文宣一家“家庭的裂變”、“失和的婆媳關系”、“失衡的夫妻關系”、“失落的親子關系”[8]在所謂“家國同構”的文化倫理下是國家淪喪的縮影,是一個浮沉的時代,一切小人物不可主宰的命運的化身。“《寒夜》真實再現了“凡人小事的悲劇,是當年生活中人們司空見慣卻又不愿正視的暗淡風景”[9]從這一個文宣到另一個柏青或鐘老,終究逃不了非正常死亡的命運。柏青在妻子死后酗酒車禍醉亡,鐘老染上霍亂死去,文宣最終在期待樹生的歸來中含恨而去。他們是一個時代小人物創傷的靈魂寫實。傳統社會雖然以男性為中心,但底層男性在政治經濟上仍是邊緣位置,《寒夜》中文宣、柏青、鐘老都是這種邊緣化的男性形象,他們在男權中心的光環下背負了沉重的期望,但是底層男性要實現這樣的期望只能是幻想,他們無力去重演特權階級的男權神話,也無力承擔這種神話的失落,結局只能是在創傷中毀滅。“由肺病引發的身體虛弱,自我認同感的下降,男性權威的顛覆,共同構成汪文宣的男性性別價值的缺失。”[10]此外“汪文宣夾在中間,對母親和妻子都深感愧疚,但卻解決不了任何一個問題,唯獨給自己的精神上帶來一次又一次的創傷”[11],同時,社會的動蕩衍生出新的價值觀念,女性的解放,這必然遭遇男權及代理人的反對。新女性也必然遭受心靈的創傷和理想的失落。當作為底層男性的文宣、新女性的樹生同時遭遇理想的失落,這種失落就轉化為對世俗生活的關注。社會角色的被賦予,激化了對家庭情感經濟的聚焦。所以在樹生走后,文宣無以寄托,對生命消極損耗。柏青在妻子死后也一蹶不振。從這一個文宣到另一個柏青,構建了遭遇相同創傷事件的集體。愛情是生命最初的求生本能,倘若生的本能不能實現,那么主體的人便趨向于死的本能。追問沖破陳規的愛情為何最終仍是隕落?《傷逝》中涓生拋棄子君的理由是經濟,《寒夜》中樹生拋棄文宣的理由是自由。從涓生到文宣不可否認知識分子這一群體的軟弱和底層男性受到的諸多傷害,也不可否認從子君到樹生女性力量的崛起,除了他們性格的弊病,更無法掩飾在經濟與自由導向的背后是權力對人的牽制與規訓,下層經濟基礎建構的上層文化意識形態對人的麻痹和傷害。“汪母是封建傳統文化的堅決執行者”,“文宣是封建傳統文化的盲目受害者”[12],小人物將統治階級的期待內化為自我的凝視,由此小人物的創傷成為權力之下的必然。新女性樹生對封建傳統文化勇敢反叛的同時也必將遭受傳統文化倫理的傷害。
二.創傷性“命運”的特質——重復、潛伏期、延宕
弗洛伊德發現某些神經癥病人在受到創傷打擊之后,會在夢境中重新經歷創傷,從而在恐懼中醒來。文宣目睹了柏青、鐘老的非正常死亡,政局的動蕩,百姓的流離。作為幸存者與見證者重復經歷著情感撕裂的創傷。這樣的創傷不僅僅在清醒時表現出敏感麻木的情緒沖突,弱懦無能的性格趨向。也在文宣的夢中展露無遺。文本有十一處汪文宣“做夢”的表述,夢境給汪文宣帶來嚴重的痛苦。展開描述的夢境有七處,未描述夢境的夢有四處。隨著夢境的展開或描述,見證了文宣的內心創傷。甚至“汪文宣已經在夢中預示到自己未來的命運。”[13]其中逃難的夢和樹生離開的夢深刻顯示出文宣創傷重復的心理投射。逃難的夢中畫面感清晰:文宣要救橫在人群對面的母親,妻子卻放棄母親,在文宣的堅持下,樹生憤然離開。這是親情與愛情撕扯的創傷投射。富有巧合的是樹生離開時文宣恰恰作著妻子離開的噩夢,他驚醒時看到的是黑暗屋子中立著的一個箱子。這是巴金的匠心,也是這對夫妻的心有靈犀。樓梯間的送別,顯示文宣一貫的隱忍,這種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沉默,與樹生的深情告白對比。彰顯了人物創傷的內傾性和外傾性。文宣將創傷指向內部,形成安靜、壓抑、沉默的個性特征。樹生將創傷指向外部,形成宣泄、熱鬧、活潑的個性風格。
潛伏期是指創傷的后果隨著時間推移才開始展示。文宣與樹生相伴十四年,不能僅就時間上的長短衡量兩者愛情的堅貞與否,但是從兩者結合的方式和相處的模式看的確是出于愛情。共同的教育理想,不在乎一紙婚書的形式。波伏娃認為婚姻對男女都是一種綁架,那么在五四個性解放帶動下的女性解放則成為文宣和樹生不婚的力量支持。這對戀人相濡以沫的共渡了十四年,小萱也已經十三歲。從樹生的性格邏輯和行事風格推斷小萱應該是奶奶帶大的。這就側面證明了婆媳矛盾并不是近年才爆發。過去樹生沒有離場,文宣的身體似乎也健康。其實十四年來積壓太久的“社會身份認同感被剝奪所導致的自我價值虛空”,“家庭身份無從實現所造成的兩性關系失序”,“自我認知障礙帶來的精神閹割”[14]都潛伏在文宣的潛意識中。此外,毋庸置疑樹生的愛情,她依然愛她的家庭——無數次吵鬧與原諒,出走與回來,堅持讓小萱讀貴族學校,讓文宣治療。但是社會和家庭對她心理造成的創傷如附庸似的社會角色,婆媳關系失合,夫妻關系失衡,親子關系冷漠給她帶來絕望的創傷體驗。
延宕指這種創傷會以延遲的形式再次出現。樹生最終和陳主任飛赴蘭州這是創傷十四年來延宕的結果。由于樹生的創傷傾向于通過精神和物質生活形式將憤懣發泄于外部,所以樹生仍然美麗,健康,活力。而文宣的創傷指向內部,十四年來理想、愛情、親情、經濟、事業、政局的失落在長期壓抑中產生創傷與病變,肺病正是這種心情長期壓抑和創傷延宕的結果。此外,“汪小宣是曾經的汪文宣”,“父子有著相同的生存狀態”,“相同的生活背景”[15]小萱是文宣的再現,他不合符合實際年齡的老成、沉默、內斂、疏離也是十三年來家庭和學校邊緣化之后創傷延宕的沉淀。他時時處在父母的冷漠,親情的錯位,家庭的紛爭中,他的創傷是家庭的不幸傳遞給他的。“創傷記憶因而成為家庭之中世代傳遞的內容,成為下一代身份構成和自我認知中的重要組成部分。”[16]長期寄宿學校、父親懦弱、母愛缺失、奶奶溺愛、家庭紛爭、貴族子弟歧視造成了這個孩子無所歸依的心理創傷。小萱表現出的懂事乖巧其實質是創傷之后閉合的自我保護應激心理機制。樹生在小萱身上正是看到了文宣憂郁的影子,小萱是文宣的歷史,文宣是小萱的未來,樹生所指涉的沒有希望的生活就是在這歷史與未來創傷的重復交集中,她最終拒絕這樣的命運。
三.創傷性“命運”的救贖——審視傷痛、自我重建
巴金從早期理想主義的跌落到中年現實主義的落地,源于他一生直接或間接見證的創傷。杜威認為文學即經驗。巴金經歷了早期無政府主義理想的失落,筆下的人物由《滅亡》中的杜大心、《新生》中的李冷、《電》中的李佩珠、吳仁民等具有無政府主義者的性格氣質演變為委頓生命的掙扎與式微。巴金在邊緣化地位中幾經輾轉,人到中年。親人朋友的相繼死去,大家庭的分崩瓦解,政治局勢的動蕩,民族的苦難,善良的小人物的求生,信仰的危機等構筑了巴金的創傷。巴金帶著這些創傷經歷回歸寫作,他再也無法沉迷于過去理想主義式的青春熱情,不斷受到創傷記憶的侵擾,他的風格趨于冷峻蒼涼。“巴金在《談<寒夜>》一文中也曾提到:“這是我自己的聲音,因為我有不少像汪文宣那樣慘死的朋友和親戚”,“我不愿意在每篇文章的結尾都加上一個光明的尾巴。而且實際上那些真實的故事往往結束得很陰暗,我不能叫已死的朋友活起來,喊著口號前進。”[17]巴金曾說:“我只是把一個垂死的制度的犧牲者擺在人們的面前,指給他們看:這兒是傷痕,這兒是血,你們看!”[18]巴金已經從構建烏托邦走向世俗的社會人生,所謂四方流離的不僅僅是巴金的足跡,還有從意氣昂揚的家國情懷跌落俗世的中年人的委頓悲哀。他把這種創傷投射在作品中,也是一種重新組織自我的策略。《寒夜》中文宣是創傷中重新組織自我的失敗者,小萱還無力重新組織自我,汪母是新的自我的徹底放棄,樹生建立起新的現實觀,實現了重新組織自我。巴金在《寒夜》中呼喚“她”需要溫暖。“她”敢于反抗與出走,也帶著愛與責任歸來,重新面對破碎不堪的生存空間,修復心理的創傷記憶,實現人的涅磐。
巴金在《寒夜》中有其創傷經歷的投射,也有人道主義的救贖。“他在寫作中直面疾病、直面死亡、直面生活、直面現實、直面自己——文本寫作的過程成了療傷與救贖的儀式。”[19]這種從早期英雄壯烈的啼血壯歌到末路凡人的風格轉變,以及情緒的高昂到委頓悲哀的心理變遷,雖然一直堅持著人道主義關懷,但已經呈現出一種絕望的抗爭,投射著魯迅式絕望反抗的精神氣質,巴金也在審視傷痛、自我重建中實現對人類創傷的救贖。
巴金后期繼承了魯迅精神,從凡人小事中發掘了永恒的悲哀。《寒夜》是這種凡人小事永恒悲哀的凝結。揭露了“命運”的悲劇根源,也展示了小人物內心的創傷。在重復、潛伏期、延宕的創傷事件中,小人物身心趨于毀滅。巴金一直是人道主義者,只是從熱情到悲涼,從理想到現實,從希望到虛妄,從抗爭到無奈,當英雄神話走向現實,我們看到的不是力的氣魄,而是委頓生命的血淚掙扎。在《寒夜》中我們見證了巴金的真話和一個民族的良心!
注 釋
[1]巴金《巴金全集》第八卷.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70頁
[2](美)Caruth, Cathy. Unclaimed? Experience:Trauma,Narrative,and History[M].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6.? P11。
[3]王欣《文學中的創傷心理和創傷記憶研究》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11月第44卷第6期
[4]錢理群《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98頁
[5]程紅麗《巴金筆下的“老好人”—淺析《寒夜》中的汪文宣形象》赤峰學院學報(漢文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3月第37卷第3期
[6]林蘋《《寒夜》中的曾樹生與現代女性主義意識》福建商學院學報2018年第1期
[7]葉蔚春福建師范大學博士論文《文化記憶:從創傷到認同》2018年6月14日
[8]彭彌《從《寒夜》看“裂變”家庭的主要矛盾》重慶科技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
[9]錢理群《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299頁
[10]蔣雪靜《《寒夜》中肺病隱喻的轉變》周口師范學院學報2015年第32卷第3期
[11]易麗華《巴金《寒夜》中的曾樹生形象論析》湖北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第31卷第1期
[12]蘇添生《從文化與性格角度探析《寒夜》悲劇原因》海南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13年第2期
[13]孟嘉杰《夢境與錯覺—從精神分析視角看《寒夜》》廣播電視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
[14]游品嵐《社會性別期待下的毀環—以《寒夜》汪文宣為例論男權意識對男性的傷害》2015.7下半月/時代文學
[15]洪佳梁《《寒夜》中汪小宣形象的設置和作用初探》《揚州教育學院學報》2015年12月第33卷第4期
[16]李偉《創傷記憶的重演與傳遞解讀威廉·福克納的《押沙龍,押沙龍!》》長江大學學報(社科版)第37卷第6期
[17][18]巴金:《我的自剖》《巴金全集》第12卷,第243-244頁。
[19]翟應增《《寒夜》與巴金的“創傷性記憶”》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0年07月15日
(作者單位:西安工業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