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
內容摘要:在阿摩司·奧茲的寫作生涯最開端,是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給予奧茲最初的創作靈感。文章通過對比奧茲的基布茲題材小說《朋友之間》與安德森代表作《小城畸人》中人物群像的行為、心理特征,強調個人意志與基布茲集體主義大環境之間的沖突,也體現出《小城畸人》中“畸人”心態與封閉的鄉鎮環境的內在聯系;通過展示兩部作品在人物刻畫與“沖突”主題上的異曲同工之妙,說明安德森對奧茲作品的深遠影響。
關鍵詞:阿摩司·奧茲 基布茲 集體主義 溫士堡 沖突
一.引言
《朋友之間》是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奧茲寫于2012年以基布茲生活為背景的短篇小說集,8個互為關聯又獨立成篇的故事展現了以色列建國初期基布茲成員的日常生活場景。基布茲(Kibbutz)在希伯來語中為“聚集”之意,是以色列一種以農耕為主的共同體。基布茲于第二次阿里亞①時期建立,倡導人人平等、財產共有,按需分配的理念。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以兄弟情誼、責任和共同興趣為基礎,而不是以個人興趣和物質欲望為目的。[1]小說里,白天成員們從事不同形式的農業勞動,晚上睡在委員會分配的房子里,平日里就把孩子送到“兒童之家”,交由學前教育委員會統一安排,直到周末才領回家短聚,周而復始。這種生活實質上是一種理想主義色彩的烏托邦想象實體。在20世紀,一共有三種烏托邦實體曾存在過:蘇聯與中國的現已不復存在,而以色列的基布茲屹立至今,可以說是當今以色列國極具特色的存在。然而,理想主義的體制之下是一個個嘆息的個體:在以色列建國初期集體主義至上與反大流散的大環境下,個人的感覺、欲望以及價值實現很大程度上都受到了抑制,甚至是全盤否定。在個人意識與基布茲集體意識的夾縫中,人們實質上早已心力交瘁:或因前程未知而感到茫然若失;或不被周圍人理解而孤獨無助、甚至自我憎恨;抑或終日夢想著過私人生活,最終卻被生活的細瑣淹沒。《朋友之間》是由這樣一系列發生在基布茲小人物身上關于迷茫、窒息與孤獨的故事組成。
《小城畸人》是舍伍德·安德森寫于1919年的短篇小說集,講述的是發生在美國俄亥俄州溫士堡鎮居民身上一系列揭示小鎮生活實質的故事。全篇共有一篇引子與21篇小故事,這些故事均由一個名為喬治·威拉德的小男孩串聯起來。小說開篇道出主旨:“把人變成畸人的,正是真理。這些人拿了一個真理在身邊,然后只遵照著這一個真理,活了一輩子。于是乎,人成了畸人,懷抱的真理成了謬誤。”[2]溫士堡的人的確各有各的“怪處”:有人堅信自己是上帝的選民,帶著孫子去樹林里祈求上帝授他旨意;還有人不愿結交現實中的朋友,鎖起門來與想象中的朋友相談甚歡。相似的是,在所有人的故事里,他們都有自己的“真理”,有其“非如此不可”[3]的執念。究其原因,他們生活在當時工業化未涉及、信息閉塞的美國中西部農村地區,本身思想單一;再加上他們中大多數在探尋人生意義的過程中遭受挫折,導致他們在原本的循規蹈矩上愈發偏執,從正常的人際關系中退縮出來,把自己局限于狹小的一畝三分地里,一輩子也走不出來。《小城畸人》正是圍繞這樣一群“畸人”的生活展開的。
《朋友之間》與《小城畸人》的異曲同工之妙在于,某種程度上二者均揭示了一群人與其所處大環境之間的沖突,并將這群人在該環境下所呈現的迷茫、孤獨、窒息、偏執的狀態展現得淋漓盡致。如文章標題所言,他們是“被困住的一群人”:他們或生活在建國初期的以色列集體農莊,或生活在美國內戰后的中西部小鎮。他們中很多人,特別是年輕一代渴望走出去,但由于當時的大環境,給他們的出走造成極大的阻力。在《朋友之間》的歷史語境下,留在基布茲踐行猶太復國主義理念②與拓荒者價值③是當時集體意識中最為理想的行為;相反,離開基布茲或者以色列就意味著背棄猶太復國主義理想,甚至會被認為是“逃離國家的叛徒”[4]、“資產階級叛徒”[4]。在這種背景下,離開基布茲是一個飽受非議的決定,因而不少人選擇留下來。而留下來的人其個人意志就不可避免地要向集體主義理念妥協,“困在”集體主義體制下的生活里不得喘息。在《小城畸人》的歷史背景中,困住“這群人”的是被當時美國資本主義發展所遺忘的鄉鎮環境。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是美國由農業社會邁向工業社會的時代。中西部地區的溫士堡雖名義上處于變革的年代,但生活實質依然是工業文明之前的小農模式。貧乏的鄉鎮環境扼殺人的欲望的同時,也給予了他們“一種使自己日漸呆滯的平靜”[3]。他們有過離開小鎮的模糊念頭,但最終火花輸給了慣性,任憑自己困在這熟悉又厭惡的怪圈里。小鎮生活“困住”了他們的身體,也“困住”了他們的心。
當年奧茲在胡爾達基布茲圖書館讀《小城畸人》時,正是溫士堡與他所在世界的相似性帶給他不可思議的親近感:“這部樸實無華的作品出現了,深深震撼著我,幾乎整個夏天,我像喝醉酒一般在基布茲的小徑上行走,直至凌晨三點半,自言自語,如同害相思病的鄉村情郎顫抖不已,又唱又跳,帶著敬畏、歡樂與狂喜悲泣——我找到了!”[5]站在溫士堡與基布茲的中央,奧茲察覺到了同樣令人倍感壓抑的環境,和一群同樣孤獨窒息、在迷茫中尋求自我的人們。“在這里,在基布茲胡爾達……也有年事已高的光棍喜歡在涼風習習的晚上獨自坐在長椅上凝視小姑娘,一個聲音悅耳的卡車司機私下夢想成為歌劇演員,一對暴躁易怒的理論家,在過去的二十五年間,無論在口頭上還是在文字中,均互相輕慢相互蔑視。”[5]這段對真實基布茲生活場景的文字追溯源于奧茲讀《小城畸人》時的感同身受。他回想起書中的種種,由此及彼,下意識地描述起自己世界的人與事。歸根結蒂,這兩個世界存在如此多相似之處才足以使人產生共情。當初是舍伍德·安德森啟發奧茲描寫周圍發生之事。自此,奧茲筆下的基布茲世界與相距遙遠的溫士堡產生奇異又親密的聯系。
本文將從人物群像的行為、心理特征兩方面對比生活在基布茲與溫士堡的人們,展示奧茲與安德森筆下人物的共性,體現出兩種不同大環境與其對應人群之間同樣不可調和的沖突,從而凸顯兩部作品所反映主題的相似性。
二.人物群像的行為特征
(一)對親密關系的排斥
對于耶克哈特基布茲④與溫士堡的人們來說,他們第一種相似的行為特征體現在對親密關系的排斥上。這一點在《朋友之間》的子集《挪威國王》與《小城畸人》的子集《孤獨》中都有所體現。《挪威國王》的主人公是一個名為茲維·普羅維佐爾的單身漢,他素有“死亡天使”[6]之稱,源自他總是最先知道哪里發生重大災難的消息,并熱衷于把消息告訴整個基布茲。基布茲其他人對他敬而遠之,只有一位名為露娜的寡居老師愿意傾聽。但露娜一次親密的舉動卻讓他們長久以來的美好關系瞬間奔潰瓦解:
一天晚上,他熱情洋溢地描述索馬里饑荒,露娜心中涌起一陣暖流。她突然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脯上。茲維顫抖了一下,迅速把手抽了回來,動作近乎粗暴。他發狂似的眨著眼睛。自成年,他從未有意碰過一個人,別人一碰他,他就會變得僵硬。他喜歡觸摸松動的土壤和柔軟的幼苗,但是觸摸其他人,無論男女,都會讓他整個身體僵硬皺縮,像被灼燒了一樣。……第二天他沒有去見露娜。他開始覺得他們之間的關系正在走向一個他并不想去的災難之所,他厭惡那個地方。[7]
茲維把與露娜可能的肌膚之親視為“災難之所”,看的出他如此避諱與他人的親密關系。茲維在基布茲生活了23年,這里其他人卻好像對茲維既熟悉又陌生:他們熟悉他的古怪癖好,卻對他的內心世界一無所知。這源于基布茲本是一個很看重集體事務而忽視個人感受的地方。如前文所言,在集體主義理念引導下的以色列建國初期社會,特別是在基布茲,個人的感覺、欲望以及價值實現很大程度上都受到了抑制,甚至是全盤否定。處于這樣的環境下,茲維面對突如其來的僅對他個人呈現的欲望、基布茲集體互動范疇外的私人親密互動無疑是感到陌生的。在他看來,也許露娜的“逾矩”行為破壞了本不失分寸、純真樸素的拓荒者情誼,強行把他拉入一個令他不知所措的境地。恰恰是基布茲這種過于強調集體關系,擠壓、弱化私人空間與情感的環境才造成茲維對私人生活包括人性一些基本需求認知的缺乏,以致對正常親密關系的排斥。在《孤獨》中,主人公以諾·魯濱遜也有類似拒絕親密關系的行為。以諾從小在溫士堡長大,青年時期去紐約求學,他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習慣,喜歡與腦海中想象出來的人做朋友。雖然他一度回歸現實生活,娶妻生子,但很快結束了婚姻。后來又遇到心儀的女性,他們的親密關系卻因為他無端的謾罵而徹底破裂。以諾害怕與他親近的人會介入他的思想,因此只好通過“推開”他人這樣極端的方式而保證自己始終舉足輕重的位置:“我怕得要命。每當她來敲門,我不想讓她進來,但我控制不住。”[2]“我發瘋似的想讓她明白,我在那房間里一樣高大,一樣舉足輕重。我一遍遍地跟她強調。……我想讓她明白,可我做不到令她明白。我想,那么她什么都能明白了,那我就會黯然失色,會被遮住光芒。”[2]“我罵了她……說了惡毒的話。我叫她滾,別再回來。”[2]這種極端不自信恰恰通過他想象中的“朋友”得到很好地安慰:“和他們相處時,他總是自信、大方。他們當然也說話,甚至各持己見,但他總是最后一個發言,總贏得滿堂彩。”[2]看得出端倪,以諾出于自卑心理創造出“一幫忠仆”取悅自己;同樣出于自卑,將親密關系拒之門外。這樣的人是何其的孤獨。這種要靠隔絕他人言論以突顯自己話語重要性的不自信感實際上是小鎮環境帶給他的。不同于基布茲濃厚的集體主義環境造成茲維對私人關系的認知缺乏,發展滯后的家鄉溫士堡帶給年輕人的是人輕言微的潛意識。前文說到處于世紀之交的中西部小鎮溫士堡是被當時美國資本主義發展所冷落的地區,其物質貧乏程度從以諾小時候的生活場景可見一斑:“宅子前有一群雞,整天賴在塵土飛揚的路上,其中有兩只是珍珠雞。”[2]因此,從溫士堡郊外農場來到紐約的以諾自卑、怯弱、不確定自己話語的份量。與同伴閑聊時明顯底氣不足:“以諾也想插話,但不知怎么開口。他一激動就前言不搭后語,張嘴便結結巴巴,嗓音連自己都覺得尖聲怪氣,于是干脆不說。”[2]這些表現均由鄉鎮環境導致。由此可見,環境帶給個體的影響極為深遠:可使人喪失對自身話語的自信從而孤獨地憑借想象聊以自慰,可使人遺忘個人空間與人性需求從而簡化為集體“機器”的齒輪。在這段論述中,他們共同的表現形式就是對親密關系的排斥。
(二)反復的行為與言語
第二種是一些反復的行為與言語。前面說到,《挪威國王》中的茲維總是不厭其煩地為其他人播報“災難”,因此獲得“災難天使”的綽號:“你聽說過一位叫維斯拉夫斯基的作家嗎?他去世了。”[7]“你聽說了嗎,安哥拉發生了大屠殺。”[7]“你沒聽說嗎?西班牙的一所孤兒院被燒毀了,八十個孤兒被煙活活嗆死。”[7]從這些重復的設問句中我們不禁疑問,為什么茲維如此沉迷于災難并要與基布茲成員分享?小說借露娜與茲維的對話道出原因:“露娜說:‘你為什么把世上的傷心事都扛到自己身上呢?茲維回答:‘對生活中的殘酷視而不見,在我看來,既愚蠢,又有罪。對生活中的殘酷,我們幾乎束手無策,但至少需要承認它。”[7]這涉及當時以色列社會猶太復國主義理念與“否定流亡”情緒盛行的大背景。建國初期,以色列政府為了新生國家的生存需要,強化積極向上的民族精神以及標榜英雄主義精神的同時,也忽視了在流散地見證過數百萬人被屠殺的幸存者悲痛的聲音。[8]政治話語的影響下,幸存者聲音的缺席導致了本土以色列人對流散地幸存者非但不理解、不同情,還嘲諷他們是“走向屠場的羔羊”。一方面幸存者的聲音在當時社會主流話語中沒有立足之地;另一方面,本土人也對幸存者的苦痛充耳不聞。這種情形對幸存者來說何其殘忍。幸存者作家阿佩費爾德曾經說過,戰后抵達以色列的最初歲月讓人感到壓抑,整個國家否定你的過去,在塑造你的個性特征時不考慮你曾經經歷了什么,你是誰[8]。也許這就是奧茲借助茲維說出這番話的用意:對苦痛視而不見是有罪的,我們必須承認它,這也是對逝去的人的尊重與緬懷。在這個層面上,茲維傳播“不幸”的重復舉動,可以理解為是對當時否定悲痛、否定歷史的以色列社會氣候的反抗。以色列先進思想陣營基布茲的人越是反感災難不幸,他越要讓悲痛的聲音在場。考慮到文中沒有直接表明茲維是幸存者,我們不能臆斷他的行為與其自身遭遇的內在聯系。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重復行為與基布茲否定流亡、壓抑悲傷發聲的大環境脫離不了干系。這種重復行為在《小城畸人》的《點子王》中也十分典型。溫士堡居民喬·布林無時無刻不在與他人分享自己的想法,態度之強勢往往令聽者招架不住:“他逮住一個身邊的人就開始說話,令對方無處可逃。他激動地說著,將一口口氣噴在對方的臉上,直勾勾地盯著對方,用顫抖的食指戳對方的胸口,要求或者說強迫對方聽他說。”[2]他還有重復的開場白:“然后我有了一個想法”[2]。“我有了一個點子”[2]。“我想把這個點子告訴她”[2]等等。同為溫士堡的居民,與疏遠親密之人為保證自身話語地位的以諾相比,喬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他需要站在人群最中間源源不斷地向外輸出觀點,以維持自己舉足輕重的感覺。不同于茲維的重復是為了反抗因否定創傷而壓抑的主流社會,喬的重復源于貧瘠無望而令人壓抑的環境中自身認同感的缺失。生活在封閉狹小的溫士堡,既然享受不到功成名就帶來的認同感,只好通過提供點子以賺取他人微薄的稱道。點子越多,得到的關注越多,也越發依賴提供點子帶來的那點認同感,最終變成點子的囚徒,聽客眼中強行灌輸想法的暴君,惹人生厭。
(三)對“真理”的狂熱
第三種源自他們對某一種“真理”的盲信并付諸實踐的行為。這種對“真理”的篤信在耶克哈特基布茲體現在對集體主義體制的信仰,在溫士堡則是對上帝的信仰。大衛·達甘是耶克哈特基布茲的奠基人和領袖之一,他是集體主義體制的元老級擁護者,雖然基布茲建立之初,他為基布茲的正常運作做出巨大貢獻,但拘泥于集體主義成規死法的做事風格同樣令人印象深刻。在子集《戴爾阿吉隆》中,基布茲全體成員為男孩約塔姆“出國讀書”事宜進行投票,作為領袖的大衛·達甘態度十分明確:
老師大衛·達甘對海尼婭說,他會反對約塔姆的請求,原因有三:第一,按照規定,青年人,無論男女,服完兵役后要在基布茲勞動至少三年,基布茲才會考慮其上大學的可能性,否則就沒有人留在這里擠牛奶了。第二,從富親戚那里得到的這種饋贈嚴重打擊了平等。第三,去上大學的年輕人應該學些對社會、對我們基布茲的事業有益的東西。學機械工程對我們有什么用?我們車場有兩名技工,沒有持有文憑的教授,他們照樣干得好好的。[7]
大衛·達甘為集體利益的考慮確有一定的合理性,比如基布茲的運作需要大量人力,如果無條件地允許全部年輕人去上學,基布茲會因喪失大量勞動力而運轉不周。沒有基本的原則,基布茲就無法生存,這一點無可厚非。而其后兩個觀點令人不敢茍同。在基布茲外的人看來,出國讀書是個人事務,學校、專業等理應由個人決定而不是集體表決,至于親戚的物質援助更屬于集體管轄以外的范疇了。如果說基布茲建立于一個框架內,顯然這個框架過于緊繃,壓得里面的人喘不過氣:基布茲嚴苛的集體主義制度絲毫沒有留有個人意志的空間,以集體的名義對個人欲望與價值實現進行打壓,恰恰忽略了集體本身是由一個個個體組成;而將這種制度視為絕對真理、抱令守律的人最終也演變成了狂熱而不近人情的信徒。其實不光是大衛·達甘一個人,基布茲的普通居民也都紛紛陷入了集體主義制度“真理”的牢籠,一方面自己渴求自由的私人生活,另一方面為他人的自由表決時又毫不猶豫地選擇擁護制度。因為是“真理”,所以要信奉。這種現象借基布茲年輕人妮娜之口得到很好的闡釋:“老住戶實際上都信教,拋棄了舊宗教,再去尋找一種新宗教,它也充滿了罪惡與過失、清規戒律與嚴苛的規章制度。他們沒有停止做真正的信仰者,他們只是把一種信仰制度變成另一種。馬克思就是他們的《塔木德》。他們的全體會議就是猶太會堂,大衛·達甘就是他們的拉比”[7]。而在另一個世界,有人陷入了另外一種狂熱的信仰。杰西·本特利年少時研讀《圣經》,自許為上帝的真仆人并渴望上帝降恩于他,若干年后不僅給自己的外孫起名為“大衛”,還一本正經地帶著大衛和祭獻的山羊祈禱上帝降下神諭。是他年少時的生活環境為這些行為埋下了種子。當時美國內戰剛結束不久,中西部農村地區的人“他們在田間干活,腦子里的想法是模糊、樸素的。他們相信上帝,相信上帝有控制他們生活的力量”[2]。對《圣經》文本更熟悉的杰西,不滿足于眼前粗俗愚昧的田間生活,渴望自己的人生能被賦予更深刻的意義。也就是說,杰西對上帝的信仰頗有幾分自我實現的意味:因為溫士堡無法給他的生活帶來意義,而上帝可以,所以通過信奉上帝換取他所期盼的“頭頂榮光的滋味”[2]。杰西對“榮光”的渴望在大衛出生后表現得更為迫切,仿佛大衛不是他的外孫,而是他祈禱得到感應的征兆、接近榮光的工具。“他粗暴地抓住男孩的肩膀,拉著他跨過一段倒在地上的木頭,來到一處林間的空地,撲通跪下,開始大聲祈禱。……他的整個左臉都在抽搐,放在男孩肩膀上的左手也在抽搐。‘上帝啊,給我一個征兆吧。他喊道,‘我在這兒,身邊就是孩子大衛。從天而降顯圣于我吧,讓我知道您的存在”[2]。杰西狂熱的信仰源自對自我實現的迫切,在溫士堡一眼就能望到頭的貧瘠生活對想要有番作為的人是壓抑可怕的,這迫使他在自己與上帝之間締造子虛烏有的聯系,從而單方面地賦予自己生活重大的使命。從結局來看,晚年的他一方面在信仰上熱情不減,另一方面也開始惦記在崇尚物質時代攫取財富。最終他把上帝顯圣失敗的原因歸結于自己“太貪戀榮光”[2]。這無疑是生活在工業化包圍下的貧瘠農村,被宗教與物質兩種“真理”雙重夾擊的典型悲劇人物。
溫士堡的杰西·本特利與基布茲眾人,在不同的地方卻呈現出相同的對某種“真理”異常篤信及狂熱的狀態。或是對制度的信奉,或是對上帝的信奉,無論哪種行為都是對一定環境做出的對應的反應。
三.人物群像的心理特征
(一)渴望出走的心態
首先,是存在于多位主人公內心深處渴望出走的心態。引言中提到,兩本書的相似之處在于都揭示了大環境對個體的抑制以及置身其中的人們呈現出的各種狀態。壓抑的大環境,是人們渴望出走的最本質原因。
在基布茲,壓抑的源頭顯而易見——集體主義制度。集體主義至上的大環境對個人空間、意志、欲望等進行擠壓、弱化,令基布茲成員叫苦不堪,有人因此產生出走的念頭。比如《戴爾阿吉隆》中的男孩約塔姆,他在全體會議表決自己是否可以去意大利上學前,對大衛·達甘說:“是這樣,我無法再響應召喚了。我沒有空氣”[7]。這里的召喚是指以色列建國初期政府號召國民在新生國家剛站穩腳跟的緊要關頭里應以集體、民族、國家為重的理念。而個人意志、自我實現等概念自然是被置后的。在這樣群情激昂的時代,他對獻身于集體逐漸感到疲倦,無法再做一個符合猶太復國主義先驅期許的新希伯來人模范。他不想再背負沉重的責任與期許,首先他想要離開基布茲,去創立自己想要的生活。“現在他很清楚,真正的問題不是阿瑟的邀請,而是他是否有勇氣離開基布茲,離開母親和哥哥,穿上身上的襯衣就去闖世界”[7]。這對于想出走的青年又是另外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懷揣同樣渴望的還有《在夜晚》中的夫妻二人約阿夫和達娜。達娜一直夢想著過私人生活,因為基布茲迫使女性從事服務性工作,對女性成員不公平;但身為基布茲書記的約阿夫對基布茲負有特別的責任,自然不能答應妻子出去生活的愿望。而同時,約阿夫也隱約產生出走的想法,“有人在什么地方等待他,他這樣感覺……終會有個夜晚,他將起身離去。但是去往何方?他不得而知,實際上他有點害怕知道答案”[7]。約阿夫是出生在耶克哈特基布茲的第一個孩子,其父母皆為復國主義先驅,因而他的出走心理極具代表性:代表著一批疲于響應老一輩英雄主義號召,厭倦強調集體、弱化個人的壓抑的社會語境而最終憤然出走的基布茲子女。
在溫士堡,壓抑來源于被工業發展排除在外的小鎮的荒涼現狀。不同于集體主義體制對基布茲的抑制表現明顯(比如大衛·達甘直接化身為制度代言人對居民進行意識形態的說教;普通人自身對體制的缺陷也有強烈的意識等),溫士堡的荒涼帶來的壓抑常常在表現形式上更具有隱蔽性:沒有誰能站出來指明小鎮的病癥,溫士堡的壓抑儼然已內化為居民的“畸人”心理。在這里就是渴望出走的心理。比如《思想家》中的男孩塞思·里士滿,他常覺得自己與鎮子格格不入,鎮子上的人總是在說無意義的事,“塞思對朋友感到憤慨,對鎮上的人感到憤慨,他們總是無休無盡地在說些毫無意義的東西。”[2]“……我不屬于這兒。我會離開這兒。”[2]同樣還有《啟程》中的喬治·威拉德,值得一提的是,他也是小說中唯一成功出走的主人公。由于工業文明只停留在溫士堡的外圍,除了帶給居民思想上些許躁動外并沒有實質性地改變小鎮破敗荒涼的氛圍。可望不可即,這對每一位懷揣小火苗的年輕人來說都是絕望的,因而出走的念頭具有必然性。“《小城故事》回響著美國的寂寞,那種曾引起馬克·吐溫對密西西比河的田園贊頌的寂寞。”[9]機器轟鳴的城市沿著將一切商業化的道路前進,追求效率和等價交換成為社會基本準則,溫情而閑適的田園牧歌被迫隱退到歷史之書中去。[10]溫士堡既沒有在工業文明中發展起來,也喪失了傳統意義上小鎮的美好品質,留下的只有“人類被困在資本主義工業文明的荒原上”[10]所展現出來的各種壓抑的景象:固執的居民、無意義的對話、破敗不堪的建筑、窮極無聊的生活等等。渴望出走,正是渴望從這樣的絕望之地解脫出來。
(二)對自我或外界強烈的憎恨
其次,還有一種強烈的憎恨之情彌漫在兩個世界中。一種表現為自我憎恨,另一種是對外界、他人的憤恨。
在基布茲,新成員莫沙伊·亞沙爾時常感到自我憎恨:
他突然對自己感到厭惡,他經常有這種情緒,其原因多種多樣。而后他又因自己的厭惡之情對自己產生反感,輕蔑地稱自己心腸軟,那是大衛·達甘有時用來形容那些畏懼革命的必要殘酷性的人的。[7]
這種自我憎恨與主人公夾在新希伯來人與舊式流散地猶太人之間的身份困頓有關。莫沙伊是從流散地過來的寄宿生,他幼年喪母,父親重病,先被叔叔收養后又輾轉千里來到基布茲。不同于基布茲出生的同齡孩子,他并沒有從小接受猶太復國主義思想教育的熏陶,缺少新希伯來人強悍血性的一面,尤其是缺乏接受“革命必要殘酷性”的覺悟;反而出于流散地的不幸經歷更多地對弱小生物寄予同情。比如他想要把雞籠里的小雞放生,把小狗尸體抱到路邊防止二次碾壓等。這種“軟心腸”背后代表的流散地猶太人思想特征與新希伯來人“要令敵人聞風喪膽”的追求恰恰是對立的,是當時社會所嗤之以鼻的,也正是莫沙伊自我憎恨的來源。“以色列生活通常由兩大陣營所代表:進步營壘與舊世界。”[7]一方面,莫沙伊渴望成為進步營壘里的新希伯來人一員;另一方面,他始終知道自己的一部分仍屬于舊世界,正如他那頂從流散地帶來的黑色貝雷帽一樣,不想丟也丟不掉。這樣的雙重身份導致每當他本能地對某一事物心生憐憫,接下來心中另一個聲音就會斥責他的愚善與軟弱,造成自我憎恨。正是“反大流散”的社會語境鑄造了這樣具有雙重身份個體的悲劇,令人唏噓。
而在溫士堡,電報員老沃什·威廉姆斯因憎恨女人、憎恨生活而出名。沃什年輕時因為妻子的出軌以及岳母為求二人復合所使用的齷齪伎倆而對所有異性心生憎恨之情。后來,這種憎恨擴大到對生活的痛恨。值得玩味的是,這樣一號身心被仇恨扭曲至畸形的人竟廣受愛戴,“他們本能地在電報員的身上體會到一種閃閃發光的憎恨,他恨著他們沒有勇氣去恨的東西。當沃什·威廉姆斯走過街巷,這些男人會不由自主地向他脫帽或鞠躬,以表敬意。”[2]“他恨著他們沒有勇氣去恨的東西”,究竟是什么?當一大群人對某一事物感到憤恨而其中絕大多數不敢聲張,這已不局限于對女性的恨意,而是對溫士堡變幻無常、時常愚弄人的荒誕生活實質的痛恨。沒有勇氣去恨,是沒有勇氣面對生活的實質。回顧小說,我們發現在溫士堡這樣的荒誕事件比比皆是:有剛拿到工資去買醉卻命喪鐵軌的油漆工;有以穩重自持著稱最終卻相信上帝借助裸女顯圣的牧師;也有老沃什這樣感情接二連三被愚弄的可憐鬼等等。這種看似偶然的事件依然與溫士堡封閉落后的鄉鎮環境有必然的內在聯系:把賺的錢全拿去消遣是因為受到美國資本主義發展冷落的中西部小鎮經濟蕭條,即使儲蓄也難以積少成多不如現賺現花;牧師的狂念源于在封閉的社會里數十年如一日地過著單一重復、自我克制的生活,其壓力得不到正常的釋放;老沃什的體面妻子與其關系和睦卻同時與三個情人交往,實際上反映出小鎮的人內心孤獨的情景。總的來說,溫士堡的封閉落后環境使荒誕事件的發生成為可能,而荒誕事件的頻頻發生醞釀了居民們對小鎮生活由來已久的恨意。當恨得最不加掩飾的人反而被群眾擁護愛戴為勇者時,這個狹小社會內部的畸形可悲可見一斑。
四.結語
阿摩司·奧茲視《小城畸人》為一部對他影響深遠的作品。本文以奧茲的態度為基礎,對比研究了《朋友之間》中基布茲居民與《小城畸人》中溫士堡居民在壓抑環境下的行為、心理特征。如果說,舍伍德·安德森通過溫士堡生活對19世紀末被美國工業發展排除在外的中西部小鎮破敗荒涼的窘境作了真實寫照;那么阿摩司·奧茲則是通過基布茲社會反映出以色列建國初期的某些關鍵性問題,如復國理念問題、集體主義制度的問題、反大流散的問題等。兩種不同形式的背景之下其人物卻展現出相似特征:對親密關系排斥、反復的行為與言語、對“真理”盲信的行為特征;以及渴望出走、對自我或外界強烈憎恨的心理特征。兩本書在人物刻畫上有著相似的呈現,同樣探討了“環境與個體沖突”的主題,從而體現出《小城畸人》對奧茲作品重要的借鑒意義。
注 釋
①第二次阿里亞(the Second Aliyah):即1904年到1914年第二次猶太移民浪潮,移民多為俄國的年輕男子、未婚的社會主義者,他們在巴勒斯坦地區建立了包括基布茲在內的對建國后以色列社會有重要影響的各種機構。
②猶太復國主義:又稱“錫安主義”(Zionism),是猶太人發起的一種民族主義政治運動和猶太文化模式。旨在支持或認同在以色列地帶重建“猶太家園”的行為。也是建基于猶太人在宗教思想與傳統上對以色列土地之聯系的一種意識形態。
③拓荒者價值:以色列建國初期倡導通過辛勤勞作與土地建立聯系,在惡劣的自然環境中鍛煉堅強的意志等。
④耶克哈特基布茲是作者取材于真實基布茲生活而虛構出來的集體農莊,現實中并沒有以此命名的基布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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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杭州電子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