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慎 盧詩婷
內容摘要:況周頤在《蕙風詞話》中以其極具個性色彩的方式對“詞境”進行了相應的闡發,其內含的類似坐忘、頓悟等多種因素引來眾多評論家的析議,而這其中又以“靈感說”的解讀較為普遍。本文深入分析況氏“詞境”的內涵,試從詞學創作論的角度對其個性因素進行探討。
關鍵詞:《蕙風詞話》 詞境 詞學創作 靈感
況周頤《蕙風詞話》談及詞學創作的問題時,涉及到了創作構思、思維與心理歷程、創作方法、技巧與境界追求等諸多方面的內容,其中關于“詞境”一語的闡發,尤顯其個性特點:
人靜簾垂。燈昏香直。窗外芙蓉殘葉颯颯作秋聲,與砌蟲相和答。據梧暝坐,湛懷息機。每一念起,輒設理想排遣之。乃至萬緣俱寂,吾心忽瑩然開朗如滿月,肌骨清涼,不知斯世何世也。斯時若有無端哀怨棖觸于萬不得已;即而察之,一切境象全失,唯有小窗虛幌、筆床硯匣,一一在吾目前。此詞境也。三十年前,或月一至焉。今不可復得矣。
此一語出,在常州詞派代表人物周濟闡明詞“非寄托不入”和“專寄托不出”而有“寄托說”之后,再次將人們的視線從以批評為中心的讀詞、評詞,聚焦到以創作為中心的作詞、作者身上來,這一影響在傳統詞作的創作論中,生發出不可磨滅的一道“景深”。當前學者多喜從“靈感說”對此進行分析、解讀,而這種略帶神秘色彩的解說,在筆者看來是不能充分闡明其中蘊涵的。試觀“述所歷詞境”詞條末尾所表達之意,所謂“三十年前”應當是況氏22歲之前,而今已是“不可復得”之悵惘。況周頤一生以詞為己業,尚且未有年紀漸長之困而作詞之際靈感不復再現之理,即以其“月一至焉”的生發頻率而言,也恐與我們當前已認知的靈感應有的產生機制不相符矣。故而本文試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淺析、解讀。
一.“詞境”的形成
檢閱《蕙風詞話》中“詞境”一詞,有“無詞境即無詞心”、“詞境以深靜為至”、“花間詞全在神穆,詞境之最高者也”等多個詞條,筆者認為在多個詞條中能在概念上比較明晰地定義“詞境”一詞的,即有“述所歷詞境”一條。
我們注意到,況氏“詞境”形成所需的先決條件,便是“靜”。首先是外界環境所帶有的無人干擾之靜,“人靜簾垂,燈昏香直”,說明此際已無人到訪,四周悄靜無聲,故而燃香垂簾,而風不可至矣。此時窗外落葉有聲,與蟲鳴和答所搭構的自然之音,則是進一步表明外在客觀環境所達到的靜謐程度的最有力證明。其次為主觀上的沉寂之靜。“據梧暝坐,湛懷息機,”即通過自身無限貼近自然的暝坐,來達到逐漸排除內心雜亂的情感思緒這一目的,由此在主觀上要求自我達到“靜”而“空”的境地,此時的“靜”,則是要求“無我”。外界環境尚能容易達成,內心的境地則不易得。“每一念起,輒設理想排遣之”,在摒棄了已有的主觀情感、思緒,努力刨除一切既有的認知和見解后,最終來到“萬緣俱寂”的境地,此時主觀意識中萬物之間早已失去了真正意義上的關聯,作者得以重新審視整個世界,而沒有以往既存視角的羈絆之苦。沒有了時間的觀念、也沒有了空間的界限意識,所以“無端哀怨”與“棖觸”瞬間掩卷而來,措不及防,正中直擊詞人最深層次的內靈,形成所謂“萬不得已”的強烈觸動。但若凝神視察,試圖銘記于心,則一切鏡像瞬間全失,詞人又再次回歸到現實這一充滿規則、關聯的客觀環境之中,此前所感皆成泡影,無跡可尋。
二.“詞境”的特性
綜上所述,筆者總結《蕙風詞話》所謂“詞境”之后,大致有以下幾個認識:
1.“詞境”以極富文學意味的形式描述對現實自然和認知世界的超脫。
《蕙風詞話》中提出的“詞境”,其本身就充滿著耐人尋味的文學意味。首先,它十分切合“文學追求人的可能性”這一顯著特點。但如果非要從概念上來說明況周頤所謂的“詞境”究竟是什么,無疑需要人們做到可以多次復現這種情景才能準確地下定結論。但時至今日,研究《蕙風詞話》的時有所出,但又有幾人可以明確提出自己復現過類似的“詞境”?這種類似參禪頓悟般的“詞境”對后世探究者而言,更多的是意味著一種可能性的存在罷了。其次,它符合文學所具有的超越性特點。文學的超越性主要體現在對自然外界的主觀認知和整體把握上,在認知外界的過程中著重強調表達自身的所感所受,并將個體的主觀印象不自覺的移植到自然外界的屬性中,完成對現實世界的賦值與精神改造。文學的超越性還表現為對現實社會中既有規則與關系的擺脫。細觀況氏所論“詞境”,無論是“人靜簾垂,燈昏香直……據梧暝坐,湛懷息機”塑造出來的與現實世界物我兩忘的境地,或是“吾心忽瑩然開朗如滿月,肌骨清涼”那內觀天地,精神上天人合一的狀態,還是在把握外在世界時將其人格化的一系列行為,都顯示出其與文學之超越性的高度契合。
2.“詞境”是詞人重新審視自我定位,突破個體局限的一種積極性的暗示。
在《蕙風詞話》的“詞境”之中,我們能夠感受到的是這樣一種情形:當其拋棄已有的觀感意緒之后,最終到達了一種“萬緣俱寂”的境界,這時候尋常的感官、既有的意識都失去了它們原有的作用,但精神世界中卻仿佛能“看”到更多——當此之時,“吾心忽瑩然開朗如滿月,肌骨清涼,”作者甚至有一種心地皎潔如月之境,這是一種可由內而外洞察秋毫的異乎尋常的體驗。但這種感受能力卻難以從具體的現實中追尋求導,以致作者發出“不知斯世何世也”的感嘆與惋惜。這種超乎現實的體驗于創作者本身而言意味著什么?又能給他們帶來什么樣的影響?我們很難一時之間做出一個完整的解答,相對于詞人而言,其中較為清晰、深刻的影響之一應該是賦予詞人掙脫已有的現實格局,獲得能夠重新審視、定位本體自我和客體存在的機會。身處“詞境”之中的遺世之感觀,欲即轉離的深刻印象,不僅契合“得魚忘筌,得意而忘言”的詩文境界,也向詞人暗示著個體局限之外所存在的那個清明世界。可想而知,這必然留給詞人無盡的遐想空間,促使其追尋文學中所存在的更高的可能性。
三.“詞境”的無目的性與“靈感說”的矛盾
劉勰在《文心雕龍》一文中談到了“虛靜”一詞,其意指創作時文思神遠難追之苦,若要思理暢通,神與物游,于構思想象上俯拾即得,必使“關鍵”、“樞機”條順無礙方可,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意欲融匯思緒,凝練文思,較好的方式便是從個體的生理和心理上進行有意識的梳理收拾,使得內心達到無垢而不滯,使之能貫通、能包容蘊涵。這是傳統文論中較早說明在創作的心理過程中應“虛靜”的理論著述。但若就此以論“詞境”,將《蕙風詞話》“湛懷息機”比擬為創作心理準備的“虛靜”階段,初看似有所得,實則不然。
首先,目的性的有無,是鑒定“詞境”本質的一大重要屬性。《蕙風詞話》中“述所歷詞境”之語,從整體上看,描述的是一次帶有一定偶發性的心理歷程,至于這個心理歷程其最初目的究竟為何,在此卻無半點交代之言。如前文所述,“每一念起,輒設理想排遣之”,形如心齋、坐忘般摒棄一切既有的情緒和意識的行徑,是無目的性的,這顯然與創作靈感降臨前,作者搜腸刮肚的踴躍之態絕無相像可言。其次,對結果的感受與闡發,是定義“詞境”內涵的重要參考之一。當前學者多將“詞境”與靈感二者相聯系起來,這便是注意到了其持續時間之短暫這一“缺陷”,“即而察之,一切境象全失”與靈感的稍縱即逝何其相似。然細味“詞境”所帶來的結果,即《蕙風詞話》中作者所謂“萬不得已”的強烈感觸,是由沒有特指內容的“無端哀怨”所感發而來的,是其重新審視精神世界后洶涌而來的認知體驗,更是夾雜著個體本能的哀感體驗。而靈感所獲致的信息,則是與作者創作主題時相關的思路、字句,或是意象等具體內容,最終一同融入到作品當中。與靈感的尚可捕捉不同的是:一旦當事者意欲凝神靜氣觀察、把握“詞境”時——當既有的精神意識想要重新主導一切時,“詞境”便頃刻消失不在,“一切鏡像全失”。
綜上所述,可知《蕙風詞話》“詞境”顯然與靈感無所涉及,詞人之所以摒棄物我一切意識,是因為其所要追求的對現實世界既有印象的重構,是脫胎換骨般的精神體驗。而當下多有學者仍將“乃至萬緣俱寂,吾心忽瑩然開朗如滿月,肌骨清涼”與靈感來臨時茅塞頓開的似是而非相雜糅一通,不斷從心理學、創作理論等幾個角度上強行進行闡釋說明,并有意識的選擇性忽略了“不知斯世何世也”那缺失了時空、個體定位的無意志狀態,這與意識主導下捕捉文思并組織成章何其相悖。
四.結語
“此詞境也。三十年前,或月一至焉。今不可復得矣”這種罕至的特性,充分說明了這種精神境界極具個性化的特點,況周頤在對“詞境”的追憶中似乎也暗示了一個悲哀的事實——即詞人在個體詞學成長的過程當中,于精神境界的追求上不可避免地漸趨于一定的固化狀態,欲要奮力跳出既有的條條框框,打破已有的成見去重新審視這個世界,這種忘我之境的機會愈發難以再現。文學追求的超越性,抑或是文學與人的無限可能性,更多的只能是殘留在記憶之中。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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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2019年度廣西高校中青年教師基礎能力提升項目“《蕙風詞話》詞學創作論的應用實踐研究”,項目編號:2019KY1138.
(作者單位:南寧師范大學師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