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 涵

梁雷,著名美籍華人作曲家,博士。美國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前音樂系主任、作曲學科主任。梁雷近年獲多項獎項,包括羅馬獎、古根海姆獎、科普蘭獎、美國國家藝術基金獎等。他的薩克斯與交響樂隊作品《瀟湘》獲2015年普利策作曲獎最終提名。紐約愛樂、波士頓現代交響樂團、柏林愛樂室內樂團、鋼琴家陳必先、琵琶演奏家吳蠻等著名音樂團體與演奏家曾委約他創作。他的作品包括交響樂、協奏曲、室內樂、民族器樂、電子音樂、室內歌劇等70 余部,他的全部作品由紐約朔特音樂公司出版。2018年梁雷被聘為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高通中心藝術研究員,同年被聘為星海音樂學院“周文中音樂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主任和藝術總監。
引言:2021年1月14日,青年鋼琴家陳涵對作曲家梁雷進行了線上采訪。此次采訪錄像收錄于《遷徙之樂》系列影片的第三集。《遷徙之樂》由陳涵于年前開啟,每集介紹一位移民美國的作曲家,通過采訪及演奏的方式講述了各自的移民故事并反映了當代音樂的文化多樣性。在介紹梁雷的第三集當中,除了以下采訪,還包括了其鋼琴作品《月亮飄過來了》的演奏視頻。采訪以英文進行,由陳涵記錄并翻譯成中文。

◎2019年8月15日,陳涵(右)在波士頓新英格蘭音樂學院演奏梁雷《我的窗》后與作曲家合影
C:陳 涵
L:梁 雷
C:梁老師好!2020年剛過去,能與我們聊聊這一年疫情下,您的生活狀態如何?
L:陳涵你好!啊,這真是艱難的一年。我還算比較幸運,畢竟我教書的加州大學有很有效的應對措施,使得課程在疫情下都順利進行。但我的不少朋友受到了疫情的沖擊,必須面對音樂演出活動取消所帶來的損失,以及在家照顧孩子的額外負擔。往正面想,這次疫情給我帶來的好處就是能時刻與兒子在一起。我們做了很多疫情前沒有做過的事情,包括在院子里打羽毛球,或是每天一起散步。疫情的限制反而使我能更多地與兒子相處,這對我們來講是很有意義的時光。
C:那真是美好的一段時光。兒子是您創作的靈感源泉,比如您2015年的鋼琴作品《月亮飄過來了》,這個標題就是他五歲時無意間說出來的一句話。可以聊聊兒子給您帶來的影響嗎?
L:我想,將生命所承受的重量投入創作之中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吧!自從我的兒子Albert 出生后——不,甚至在他出生前,他就是我的靈感源泉了。我為他寫的第一部作品是一首受到紐約愛樂樂團委托的創作,使用了18 支弦樂器,叫作《境》(Verge),代表他快要出生了。我寫了至少五首受我兒子啟發的作品,包括你所說的《月亮飄過來了》。在他五歲時,他開始會說一些像這樣片段的話。有一天在傍晚回家時,他在車上望著月亮說:“爸爸,月亮飄過來了!”我心想:這真是充滿詩意的一句話啊!(笑)
我必須要說,我們從小學習、成長并發展,但到頭來,最終還是要追求孩子的那種天真自然的創造狀態。在學習的過程中,我們多少會失去最具創造力的自由。但當我看著Albert 在大提琴上即興演奏創造出新奇聲音時,想象與現實融為了一體。對他來說,想象即是現實。而那不正是我們所追求的嗎?
C:是的,這讓我想起畫家馬蒂斯及畢加索在晚期的創作,他們都越發向兒童的筆法靠近。畢加索甚至有句名言說:“我花了四年畫得像拉斐爾,但我花了一輩子才畫得像一個孩子。”回到《月亮飄過來了》,在您創作這首作品時,靈感不僅來自于您的兒子,還來自于您與加州高通研究所的合作。可以談談您們的研究項目嗎?
L:我們在人生中會時不時無意地留下種子。有時候直到它成長為參天大樹時我們才會意識到它們有多重要。對我來說,這顆無意的種子就是藝術家黃賓虹。黃賓虹是中國最偉大的山水畫家及書法家之一,我通過其它畫家認識了他。例如著名畫家潘天壽就經常敬畏地提及黃賓虹,而我對潘天壽的景仰使我對黃賓虹產生了好奇。我心想,為什么我尊敬的畫家總是不停地講到黃賓虹呢?潘天壽在中國是人盡皆知的名家,但當時只有很少數的人認可黃賓虹,其作品也很難找到,出版的畫冊有限。我們知道偉大的鋼琴家傅聰最近剛去世,令人很傷心。

◎ 2009年,紐約愛樂首演梁雷作品
C:非常令人惋惜。
梁:他的父親傅雷,一名著名翻譯家及學者,曾是黃賓虹的支持者。他是最早認識到黃賓虹重要性的學者之一,當時別人都不太了解其作品。黃賓虹有著相當長的職業生涯,他活到了九十多歲,而他的成熟畫風是七十歲時才發展出來的。無論如何,這都是我在大學時無意的邂逅,因為當時我在圖書館里手抄這些畫家的文獻,它們使我甚是著迷。這顆種子便種在了我心里。雖然我不知道它會帶我去向何方,但我感覺得到它們是有一定意義的。認識到黃賓虹的作品像是給了我一把開啟大門的鑰匙:通過研讀他的文獻,我學習到了中國傳統畫派的復雜性、原理及豐富程度,也學習分辯高低的眼力。后來,我甚至將他所闡述的繪畫技巧轉化成我的音樂想法,比如我的配器法,就是向黃賓虹學習而來的。
C:這也太神奇了,您是怎么進行跨領域轉化的?
梁:大多國畫都只用幾種層次與墨色,山水畫更是注重其簡潔性。黃賓虹則非常不同,我們知道他會在每幅畫卷上疊加五十到六十層的水墨。除了他之外很少人這么做,這就令他與其他畫家拉開距離。我有幸被高通研究所聘請為駐地作曲家時,我便決定用科技來分析黃賓虹的作品,而在這段時間的研究里我們也有相當有趣的發現。現在人們已經越發了解黃賓虹的作品,其價格也水漲船高,但我不熱心其價格高低,我只知道我們還有更多要向他學習的地方,也有更多人會從中獲得靈感。

◎ 2021年,梁雷獲得格文美爾大獎獎章
C:太有趣了!我對于您從別的藝術領域來攝取養分感到著迷。您對中國傳統的研究如此之深,不知道對于當今的中國藝術與音樂有何看法?
梁:噢,這實在是一個相當龐大的主題,我只能從我個人的角度來說。“中國”對于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內涵,當然我們每個人心目中的中國也會相當不同。我是在文革的最后幾年間出生的。以我對中國音樂及歷史的理解,那是一段最脆弱的時期,一段在歷史長河中最慘烈的自我毀滅時期。當我開始接受教育時,許多豐富的傳統已經瀕臨瓦解。以前面談到的黃賓虹為例,他身處的文化底蘊已不復存在了。他那個時代的畫家們能自己創作題畫詩,也是造詣深厚的詩人和書法家。他們是所謂的文人。他們之后,我們仍有許多優秀的畫家,但題畫詩的能力已經幾乎沒有了。為什么呢?因為孕育出題畫詩的那個文化已經破碎了。
音樂也是一樣的。我有幸在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長大,在那里度過了生命中最早的十七年時光,相鄰其圖書館所收藏的各種中國音樂歷史音響資料。我在如此年輕時就能接觸到這些音樂是相當幸運的,但直到我離開中國后我才知道它們對我有多重要!我們或多或少會有這種體驗:在背井離鄉后,我們開始思考“故鄉”、“歸屬”以及“家園”的真正含義。那便是我在十七歲時離開中國的體驗。

◎ 2019年,梁雷與海洋研究專家Josh Jones 合作
C:您是在十七歲時離開中國的,當時是1990年。那時出國的感受如何?現在的我們很難想象在當時要做出留學的決定是什么樣子的。
梁:是的,那時我的父母做出了相當勇敢的決定。他們當時認為出國能給我更好的教育及未來,從而對中國做出更多的貢獻。當然,那時的中國遠不如今天富有,我記得一段時間我每天只有一美元的飯錢。這對于今天的留學生有點難以想象,但那就是我當時的生活。我先是去了得克薩斯州的奧斯汀讀了兩年高中,期間我經常去得克薩斯大學的圖書館。當時對我沖擊最深的是我第一次走進開書架式圖書館的那一刻,那真是令我畢生難忘!那之前我在北京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就讀,借書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首先書就很少,再來借書又必須通過圖書管員,而他們總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但圖書館是思想革命的起點,因為它代表了知識。若你不讀書,你怎么知道自己的過去、歷史、以及真相?所以當我在得克薩斯州第一次走進開放式圖書館時,天哪,我可以閱讀各種關于中國歷史的書籍,有英文版、簡體中文版、繁體中文版。
我了解到知識的力量與能力:如果你能夠獲得足夠信息與不同的觀點,你可以重建自己的歷史!這是非常強大的力量。因此我經常這么說:我在離開中國后發現了中國!(微笑)
當然我很幸運,在得州兩年后我去了波士頓,我在哈佛大學的燕京圖書館度過了數不清的時光。從那時起,我在趙如蘭教授家住了八年。她是哈佛著名的民族音樂學家,我將她視為我一生中最重要的老師。她有非常珍貴的圖書收藏,所以我基本上就住在一個圖書館里。我在那里實在學到了太多的東西,那真是我特別的幸運。人們常說自己是在某所學校接受教育、獲得文憑。而對我來說,我是在開架式圖書館以及趙如蘭教授的私人圖書收藏里獲得了真正的教育。

◎ 2016年,紐約時報專訪梁雷時拍攝
C:2020年,一本關于您的書《百川匯流的聲景:作曲家梁雷的人文敘事》(洛秦主編,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出版了,我在里面讀到了許多您留學時的心路歷程,很是感慨。在書中有一個概念非常打動我,那就是“自力”。您寫道:“‘自力’是指通過自己的努力,得到自己精神的歸宿,不依賴外界的承認,堅持自己的藝術追求的目標與方向。”作為老師,您如何引導您的學生取得“自力”?
梁:當然,在生活中有很多不同的衡量標準,不是嗎?我們要生存、要過上好生活、還要在競爭激烈的世間取得成就。若是我的學生取得成就或是獎項,我會為他們感到非常開心,這些都是很重要的!但同時更重要的是要學會怎么做自我評判。我很幸運,因為我已經獲得了一些獎項與認可,但是內心深處我保有自己的標準和榜樣。我面對這些前人,捫心自問:我做得如何?我是否對已經完成的一些工作感到滿意?然而我必須說我對自己并不滿意。(笑)
黃賓虹先生是在七十歲后才找到自己繪畫的個人風格的。他最精彩的作品,也是我用很多精力和時間來分析的作品,是在他八十七歲,已經失明后才創作出的繪畫。那真是最神奇的繪畫作品集!就像是貝多芬失聰后的作品。當我想到黃先生時,我就真的覺得自己太渺小了。我只是比他幸運。當黃賓虹在創作這些重要作品時,很少有人關注他。當他撰寫很多關于中國歷史、中國繪畫史的文章,以及對繪畫技術所做的分析時,年輕人并沒有追隨他,他甚至不受歡迎,被認為是一個保守的書呆子。只有像傅雷這樣的少數人會認識到黃賓虹是多么的重要。但黃賓虹還是堅持了下來,我認為他在將來還會持續被認可,成為過去二百年來中國傳統中最偉大的藝術家。這需要人們花費大量的時間來理解其作品,因為他的貢獻如此深遠和巨大,以至于實際上很少人可以理解和欣賞,所以這需要點時間。當我看著他的作品,我只能贊嘆不已,將其視為最高的一座頂峰使我終生追求。
總會有各種領悟驅使我向我崇拜的偉人們看齊,而他們的成就并不被獎項所定義,他們甚至不在乎這些身外之物。想想那些我們崇拜的偉大音樂家們吧!我想到的是蒙泰威爾第、巴赫等人,這些偉人們或許生活得不如我們,但他們創造出了什么樣的音樂,而我們又創造出了什么樣的音樂?我只能感嘆:天啊,讓我們再更努力一些吧!
C:感謝您如此激勵人心的分享!作為一名鋼琴家,我從小的經歷就是不斷地受到評價。這種比較心理以及永遠無法滿足的外在評價伴隨著我求學的歲月。在過去一年,感謝于疫情,使我能停下來反思這種心態,并學習如何自己創建出一套自我評價系統。我也希望在未來能取得您所說的“自力”。
梁:那真是太好了!我必須說,取得“自力”后你會感到自我解放。我并不是說每個人都得這么做,只是我從中收獲了許多。當我在哈佛大學攻讀博士時,那也是個充滿競爭的環境,有各種音樂節及比賽可以參加。我基本上不怎么參加那些活動,不知為何比賽競爭就是不那么吸引我。但我當時通過對蒙古音樂的研究找到了我的精神向導。
我從小對蒙古音樂感興趣,特別是對蒙古音樂家色拉西,一位僅憑自身便奠定了一代演奏風格的大師。我當時參與發掘保護并重新發行其歷史錄音的整個過程。他不僅不是漢族人,我們語言不通,他還演奏一件基本絕傳的樂器;而我在一個充滿現代音樂的環境里,學習當代技巧及前衛風格。然而,有色拉西在我的生命中拯救了我。無論我寫什么樣的音樂,我把色拉西視為我的精神導師。我沒興趣取悅現實中可能出現的評委。我只想著把我的音樂呈現給色拉西,我想知道他會對其有何評價。他不會知道當代音樂風格,也不會在意我們怎么用語言描述音樂。當然,批判性思維是重要的,但我們也不能被語言困住。我若要把音樂呈現給色拉西,我該怎么做?他會覺得我的音樂有想法嗎?他會為之動容嗎?這樣想之后,我就從當下的環境中解脫出來了,因為我找到了內心的衡量標準,而不是依賴于外在的評判。總而言之,“自力”幫助了我許多,而我到今天仍然督促我的學生們要把他們崇拜的大師放在心里,與之相伴,才能繼續前行。(微笑)
C:(鼓掌)太感人了,我不知不覺就拍起手來了。最后我想再問您一個問題,因為我們現在都生活在美國,您在這里生活了超過三十年,是什么體會呢?
梁:我覺得我身處在一個能讓我進行自由實驗的環境里。我不想被任何名稱束縛自己,甚至希望不斷給我做的工作找到新的可能。我很幸運在一個能讓我超越音樂學院規范并重新建筑我的音樂的環境里。通過研究黃賓虹的作品,我與大學里的一批科學家們成為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及合作伙伴,而合作的喜悅帶來了更多新項目以及新成員,至此已擴展到了海洋學及地質學等領域。
這樣的機會讓我能重新思考音樂,以及其在當今社會的意義。音樂創作為什么在當今這社會有重要性?音樂創作是否能反映時事?特別是反映我們的生活狀態?我通過與科學家的合作來探討這些問題。或許我們可以把工作環境稱為一個生態環境。就如同在一個園林里,我們在此嘗試不同的品種與創新,提供養分與陽光,通過共同的努力尋找發明新的工具以及未來發展的方向,保持音樂這個藝術形式與時代共存共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