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中旭 海若鏡

5月18日,詹積富在辦公室與楊孝燈(右)探討薪酬3.0版規則。
2018年5月31日,國家醫保局掛牌。當年底,“4+7”帶量采購震動全行業以及資本市場。
伴隨著帶量采購制度化、常態化,這一攜2萬億元醫保基金入場的超級買方,將藥品耗材的虛高水分漸次擠出,業界終于徹底認識到這一副部級新機構的威力。
國家醫保局和帶量采購,脫胎于三明醫改。組織部門曾有動議,調主導三明醫改的詹積富進京,擔任國家醫保局副局長。
但是,詹積富的思路,是“三醫”聯動全局,而非只謀一域。在僅僅擔任了三個月的福建省醫保局局長之后,他主動申請調回三明。2019年1月,57歲半的他獲選為三明市人大常委會主任。
退休的日子越來越近,三明醫改仍在路上。詹積富目光所及,是中國醫改未竟之局。多部門“九龍治水”,權責不清。有些不該混在一起的權力,被置于一個部門,裁判員運動員角色不分;有些本該是上游部門應扎緊口子的監管,卻流于放任,以致下游洪災不斷。三明醫改九年間,詹積富邊干邊學,一直沒有停止對醫改體制的思考,這亦是三明醫改能否全國復制的關鍵。
5月中旬,詹積富接受了《財經》記者的獨家專訪。
《財經》:國家醫保局成立三年來,進行了多輪藥品耗材帶量采購,成效顯著。但是,我們在采訪國家醫保局時任價格和招標采購司司長鐘東波時,他說,每一輪集采,工作量都巨大。
詹積富:國家醫保局在下游,面對滔天洪水,筑起千尺高墻阻攔,工作量小得了嗎?
藥價虛高,就是滔天洪水。它不是幾十年一遇,而是每天都在掏患者的腰包。
如果長江流域頻繁洪澇,我們是不是要考慮在上游修一座三峽大壩?藥監局本該擔負這一角色。
《財經》:上世紀末,“三級站”(各級醫藥管理局和醫藥公司一套人馬、兩塊牌子)體系瓦解,醫藥公司和后來成立的藥監局政企分開,藥品和耗材價格已經完全市場化,藥監局并無價格監管職能,即使有,恐怕也管不了。
詹積富:過去,是計委(發改委)管藥價,這當然管不住。頭幾年,國家發改委價格司好幾位司長處長被抓,已經證明了這一方法失靈。
但是,能不能讓虛高的價格在上游就回歸到真實價格呢?藥監局有這個本事。
藥品的生產許可證、文號注冊證,以及醫藥流通公司許可證,都歸藥監局發。如果藥品生產企業和流通企業違規,比如給醫生醫院回扣、行賄,藥監局就可以把證書扣下,你沒了呼吸,五分鐘就死了。
藥監局不是要直接管價格,而是要管住藥企的違規行為,違令者斬。但目前的藥監局,更多是在藥品質量監管上下功夫,而對藥企違規行為的處罰失之以寬。
我做了十年藥監局長,曾經開玩笑說,我們名字叫藥品監督管理局,但實際上只是藥品質量監督管理局。
藥監局必須擔負起全方位的藥事責任。
《財經》:去年底,國家醫保局下發了兩份關于招采信用評價制度的文件,給醫生醫院回扣、虛開增值稅發票等行為,都被列入失信范疇。嚴重失信者,從今年6月1日起,已中標或掛網的醫藥產品,如有其他企業保障供應或有替代品滿足臨床需要的,應予撤網,處罰可謂嚴厲。國家醫保局還要求企業提交守信承諾書,但是,很多藥企并沒交,似乎在賭法不責眾。
詹積富:2016年,三明曾經對江蘇朗生生命科技有限公司產品做下架處理。這家公司惡意中標,然后以各種理由要求提高價格,否則就斷供。我們就把這家企業趕出三明市場,今后也不再采購。
你可以看到,國家藥品耗材招采平臺,包括各省的分平臺,已經建立起來了,監管路線圖也已經畫好。但是,醫保局是下游部門,不能把責任都推給醫保局。
如果上游筑起了壩,下游洪水少了,行賄受賄也就不是普遍行為了,那么,自然不存在法不責眾的問題。這種不讓你上架的處罰,自然也不會很多。
《財經》:藥企行賄,藥監局和醫保局處罰它;但醫生受賄,你怎么辦?衛健委如果吊銷行醫資格,未免打擊過重,因為以藥養醫是體制問題,板子不能全拍在醫生乃至醫藥代表身上。
詹積富:醫生的從醫資格,以及醫療質量的監管,掌握在衛健委手中。紙面上的文件,從來都很嚴格;板子拍下來的時候,往往就變輕了。
還是那句話,如果上游筑壩,踩紅線的醫生就會是少數。在這種情況下,如有醫生敢踩紅線,板子就會變重。
《財經》:在部分法律法規較為完善的國家和地區,醫生就算沒有失去行醫資格,醫保部門大概率也會處罰他,而醫保是醫生的飯碗。
詹積富:三明就是這樣。舉個例子,如果一名醫生有騙保行為,或者收受醫藥代表回扣,一旦被查出來,你開出的處方將不被醫保報銷。
但你一轉身,又跑到深圳開診所去了。醫保定點平臺全國沒有一盤棋,你就可以鉆空子;如果全國一盤棋,你就沒法在國內混了,只好跑到國外去。在國外沒有行醫資格,就只好刷盤子。
醫生違規,會毀了自己,醫生就會格外珍惜自己的羽毛。
《財經》:3.0版三明醫改中,縣總醫院負責人擁有了人財物的支配權,業界俗稱其為“第二衛生局”,也就是說,總醫院分了衛健委的權,三明市和各縣區衛健委不再把裁判員和運動員的角色集于一身。
詹積富:管醫和辦醫要分開,衛健委管醫,總醫院辦醫。衛生健康大系統內,醫政是裁判員,醫管是運動員,因此,衛生健康系統的醫政醫管局應該分開。
一個家庭里,管錢的只能是一個人。如果大家都插一手,吵來吵去,醫院嗓門大,說不夠吃,吃飯的標準就會抬高,最終會導致醫保穿底的后果,家庭因此破產。
醫療體系一直存在一個問題:點菜的人不買單,買單的人不點菜。三明醫保基金有30多億元,全國2萬億元,是醫保局負責埋單。那么,點菜權理應回歸醫保局。
醫保局把醫保基金按人頭打包給總醫院,糧食就這么多,結余歸己,醫院的行為才會從根兒上轉變。
醫保局當下有兩大核心職能,一是基金監督,二是招標采購,但還缺一項核心職能,那就是醫院管理權。也就是說,醫管職能應整體劃歸醫保局,國家醫保局的編制也應從成立之初的80個,擴充至130個。
《財經》:這是否會導致醫保局的權力過大?最近幾年的集采,業界的行話是:代理大品種的人,從衛生局的小舅子變成了醫保局的小舅子。
詹積富:醫保局擴權的前提,是回歸;衛健委交出辦醫權的前提,也是醫保局回歸。
我認為,應組建國家健康委員會,統管與國民健康相關的一切事務,副總理兼任國家健康委主任,另設一名正部級的常務副主任。
國家健康委旗下,包括現在的國家藥監局、國家中醫藥管理局和新成立的國家疾控局,以及需要納入的國家醫保局。四個國家局全部為副部級架構。
醫保部門隸屬于衛生健康部門,是國際通例。
現在各部門平行,遇到問題時總是推來推去,結果經常是誰也不管了。設一個大家長,所有健康的問題,都向他問責,他自然就會理順麾下各國家局的職能,以權責對稱。
《財經》:1998年醫保(社保)體系搭建之初,其職能放到了勞動和社會保障部(即后來的人社部)里面。最主要的考量是,部委分權有利于制衡。
你的方案,與三明醫改集權的做法相似。但這對醫改部門(國家健康委)一把手的品格,是巨大的考驗。
詹積富:請你相信,全國上下,有大批廉潔奉公的公務員,其中很多人,具有很強的專業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