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工

2021年2月26日,美軍對位于敘利亞東部伊朗支持的民兵組織發動空襲,摧毀了多處軍事設施,并造成22名親伊朗戰士喪生。隨后,美國進行新聞通報時表示,這次空襲是對本月15日多枚火箭彈擊中伊拉克北部以美國為首聯軍基地事件的回應。由于此次行動是拜登就職美國總統后發布的首道軍事命令,又處于美伊圍繞是否重啟核問題全面協議多邊框架內談判展開緊張博弈的時期,還恰逢美方即將公布沙特籍記者卡舒吉遇害案調查報告,因而引起外界的極大關注。
事實上,拜登選擇發動空襲的時間節點和地點本就頗為微妙,黎巴嫩、伊拉克、也門和巴勒斯坦等多個國家和地區都有親伊朗的武裝,而且攻擊美軍基地的事發地點又發生在伊拉克,但拜登卻將第一次軍事行動的目標單獨鎖定在靠近伊拉克的敘利亞東部邊境。拜登上任后,地區首戰“落子”敘利亞到底有何用意,此舉又將折射出美國新一屆政府中東戰略的哪些變化,值得深思。
向盟國展示姿態與特朗普政府時期,美國聯合地區盟友試圖組建對抗伊朗的共同安全與防務合作機制不同,拜登試圖緩和美伊僵硬的兩國關系,并準備重置和調校與以色列和阿拉伯盟友的關系。拜登就任總統后,很快便與多個盟國領導人通過電話,提出美國要修復特朗普在任時與盟國破損的關系。但拜登卻遲遲不見與中東盟友聯系,直到上任近4周后才完成與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的首次通話,仍始終未與地區另一位重要盟友沙特的領導人有任何溝通。加上拜登之前曾批評以色列定居點政策,又揚言要重返伊朗核協議,還摘除了扣在也門胡塞武裝多年恐怖分子的帽子,停止對也門戰爭中“進攻性行動”的支持,以及準備公布前沙特籍記者卡舒吉遇害案調查結果等一系列做法,無疑令以色列和沙特方面產生焦慮和不安情緒,擔心拜登任內會像奧巴馬時期那樣對伊朗采取綏靖政策,而同地區盟友有所疏遠甚至出現齷齟不斷的情況。以色列國防軍總參謀長就公開表示,美國重返伊核協議會是“錯誤選擇”。值此緊要關頭,拜登政府將空襲目標選在敘利亞,意在向盟友表明態度、安撫各方的情緒,明確讓以色列和沙特知道美國與他們處于同一個戰線的既定方針不會變。
向伊朗傳遞微妙信息自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爆發起,對抗角力就是美國和伊朗兩國關系的主線,打壓和遏制伊朗幾乎成為美國歷屆政府中東政策的保留節目。尤其是特朗普執政時期,美國單方面退出多國共同達成的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不斷對伊朗采取“極限施壓”和“長臂管轄”的挑釁政策,導致美伊關系跌至前所未有的低點。拜登上臺后,在中東問題上采取一系列與前任差別較大的外交政策,也表達出希望同伊朗改善關系,以及盡快重啟全面核協議的想法。與之相應,伊朗方面也期盼雙邊關系緩和,美國能夠取消針對伊朗的各項制裁,從而減輕伊朗背負的巨大壓力。但在具體實施問題上,美伊就應該是按照分步對等原則,還是先由一方顯示誠意、另一方隨后跟進的方式推進產生了分歧。美國方面表示,在與伊朗等伊核協議參與方會談前,不會采取放松制裁之類的“額外行動”換取伊朗配合;伊朗也針鋒相對地表示,在當前形勢下能否維護協議關鍵取決于美國是否停止其“經濟恐怖主義”政策。一旦美國停止這一政策,雙方就可以開啟談判,但不接受在協議中增加新條款。為給己方在談判桌上贏得更多籌碼,美伊都在采取多種手段向對方施壓。此前,伊朗宣稱正在建設基于高速離心機技術的濃縮鈾設施,一旦該系統建成后,將使伊朗擁有生產武器級高濃縮鈾的能力,以此向美國表明伊朗可以就核協議與美方重新進行對話,但絕不意味著伊朗會做出沒有原則、沒有底線的退讓。而拜登將首戰目標選定敘利亞,也是意在震懾伊朗,提醒其不要在核問題上有過多的“非分之想”。但同時也應該看到,地區首戰“落子”敘利亞也隱藏著雙重意涵,既有對伊朗示威叫陣的用意,也透露出美國更希望與伊朗對話的意向。這是因為在敘利亞對親伊朗勢力下手,對伊朗領導層刺激相對較輕,這樣既可以起到敲打伊朗的作用,又能夠避免徹底激怒伊朗,以致完全堵死雙方圍繞核問題開展對話的大門。不久前,美軍撤出了先前部署在中東的尼米茲號航母打擊群,便被外界解讀為向伊朗釋放積極信號。因此,拜登希望摒棄特朗普政府對伊朗“極限施壓”的政策,傾向采取“友善規勸”的策略,正是美國為什么選定敘利亞而不是在伊拉克打擊伊朗勢力的原因。比起伊拉克,敘利亞雖然也是伊朗的重要盟友,但對敘利亞政府影響的更大外部勢力是俄羅斯而非伊朗。

2018年10月2日,《華盛頓郵報》專欄作家卡舒吉進入沙特駐伊斯坦布爾領事館后失蹤,之后遇害

2021年2月26日,美軍當天對位于敘利亞東部伊朗支持的民兵組織發動空襲
奠定未來美伊關系將在沖突與緩和之間搖擺的基調。應當說,相比特朗普時期美伊頻現劍拔弩張、緊張對峙的狀況,拜登執政期間美伊出現關系回暖的幾率較大,但如果就此斷言美伊關系堅冰必將被打破恐也言之尚早。事實上,當年伊朗全面核協議之所以能夠達成,很重要的原因是2014年6月極端組織作亂的共同威脅緩和了美伊關系,為核協議簽署提供了轉圜空間和前期鋪墊。如今,極端組織“伊斯蘭國”的現實威脅已經不再急迫,美國也不再需要借助伊朗及其地區盟友的力量共同打擊極端組織,導致推動雙方相互接近的內生動力和積極因素消失。
本質上看,美伊圍繞核問題和地區事務展開的較量實質是對區域秩序領導權的爭奪,美伊關系現實狀況也是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以來兩國矛盾長期累積和地緣政治格局演變的產物。歷史上,伊朗曾身處東西夾擊、三面鉗制的戰略環境中,但是2001年和2003年美國發動的兩場戰爭卻極大地改善其安全境遇。尤其隨著伊朗借助中東劇變的絕佳機遇持續坐大,該地區地緣戰略版圖中日漸崛起一個西起黎巴嫩、中跨伊拉克、東至伊朗的“什葉派新月地帶”,導致核問題與地緣政治因素更緊密地相互交織、勾聯,決定美國和伊朗存在的地區結構性矛盾再度浮出水面。從某種意義上講,特朗普時期美伊關系降至冰點,雖有偶然成分、個人因素,但也存在著合理邏輯和客觀規律,因為如何應對伊朗核危機與戰略擴張問題是每一屆美國都繞不過的坎。

伊朗總統魯哈尼4月14日在內閣會議上說,伊朗將把濃縮鈾豐度提高到60%,并啟動更多IR-6型離心機,這些舉措是對納坦茲核設施遇襲事件的回應
對拜登而言,遏制伊朗勢力擴張、維護美國構建地區安全秩序的主導權,依然會是其任內中東政策的首要任務,在伊朗核問題上尋求有所作為只不過是服務地區戰略的戰術手段。以拜登執政后地區首戰就選定敘利亞來看,美伊關系實現轉圜的操作空間有限,很難期待雙方會在核問題上做出實質性改變,但同樣也不會誘使美國的中東政策重新退回到特朗普時期那種尖銳對峙狀態。4月6日,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相關方會議在奧地利首都維也納舉行,伊朗副外長阿拉格希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伊朗核協議相關方正在認真尋求重回協議的解決方案。拜登則表示,美方認可伊朗在談判中“態度認真”,但“認真程度與準備如何行事是另一回事”。由此可見,美伊關系會受益于拜登政府政策的可預見性,但還是會和以往一樣時好時壞,未來一段時間雙方仍將處于“沸點以下”的緊張狀態。
鼓勵以色列繼續打擊敘利亞境內伊朗目標的行動。伊朗和以色列一直視對方為首要安全威脅,以色列國土面積狹小、缺乏戰略縱深,伊朗發展核武器即便只是存在“理論上的可能”,也對以方構成致命威脅。而伊朗在敘利亞不斷強化的軍事存在,更讓以色列產生猶如芒刺在背、骨鯁在喉的感覺。敘利亞內戰爆發后,伊朗最先派兵支援,迅速從伊拉克、巴基斯坦、蘇丹、巴勒斯坦、也門、阿富汗等國家征召許多什葉派戰斗人員派往敘利亞戰場,而且包括準將以上級別在內的數十位將軍先后曾以軍事顧問身份直接參與指揮敘利亞政府軍作戰。伊朗在敘利亞軍事存在愈發增強,“什葉派新月聯盟”不斷坐實,令以色列產生被北(黎巴嫩真主黨)、東(伊朗敘利亞駐軍)和南(巴勒斯坦哈馬斯)三面合圍的強烈危機感。因此,近些年以色列以打擊敘利亞境內的伊朗駐軍為由,頻繁出動戰機對敘利亞進行轟炸。
事實上,就在美軍空襲敘利亞境內的伊朗目標之后,以色列緊跟著也對敘利亞的伊朗軍事設施進行了多次打擊。奧巴馬政府時期,美以關系齷齟不斷。2015年7月,伊核協議達成后,美以關系一度降至冰點,甚至有外媒爆料以色列打算拋開美國單獨對伊朗核設施進行打擊。同為民主黨背景的拜登就任總統后,以色列對美國新政府在伊朗核問題上的政策傾向頗為擔憂,認為其推崇價值觀外交可能會給以色列帶來不利影響。而拜登對敘利亞的空襲無疑給以色列吃了顆“定心丸”,也必將鼓勵以色列更加肆無忌憚地對敘利亞境內的伊朗目標實施打擊。
總之,拜登首戰“落子”敘利亞是一步攻守相宜、虛招與實招兼顧的棋,即對俄羅斯、伊朗在中東地區的存在和敘利亞政府表明不妥協的立場,也委婉傳遞著不希望推高、升級與伊朗對峙強度的隱含想法,但本質上,拜登的中東戰略只是“換湯不換藥”,謀求和維護美國地區霸權的“初心”和“使命”沒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