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志國

這天,一年級小男孩童童(化名)在媽媽陪同下預約來訪。
小孩子往往表達能力還比較差。所以,對年齡太小的孩子,心理咨詢師都要著重觀察。在交流中,我留意觀察童童的言談舉止。只見他很有禮貌,也很懂事,接過水杯的時候會說“謝謝”。我憑直覺感到,這不僅是個健康的小男孩,而且是個挺不錯的小男孩。然而,讓人意外的是,在我制造的輕松氣氛中,童童雖然不再拘謹,卻還是不好意思地對我說:“我就是有個壞毛病,總是寫作業慢……”
寫作業慢是什么意思?童童為什么說自己有這樣一個壞毛病?帶著這個疑問,我開始了今天的咨詢。
為了避免負面效應,我先把童童安排到另一個房間,由一位成人陪伴。隨后,我和童童媽媽單獨進行了交流,共同探討前面的問題。
我問:“童童說自己有寫作業慢的毛病,是怎么回事呢?”
童童媽媽表現出幾分焦躁,說道:“是,孩子就是寫作業慢,您說是不是有病了?”
“說說看,孩子寫作業慢究竟是怎樣的表現?”我引導著發問。
“孩子剛上學時寫作業挺快的,都能按時完成。可是,慢慢地寫作業越來越慢。最初發現,好像是一年級后半年,到現在寫作業就更慢了。每天晚上寫作業的時候,總是慢慢騰騰,磨磨蹭蹭,不是咬鉛筆,就是咬手指,結果弄得寫作業總要很長時間,為了幫孩子盡快寫作業……”
我接過話來:“于是媽媽就開始陪孩子寫作業,是嗎?”
童童媽媽有些驚訝:“您怎么知道?是,看他磨磨蹭蹭,怕他寫不完,我就放下所有的事情,看著他、催著他,等他寫完了,我才去忙別的事情。”
“孩子天天這樣嗎?”
“有時候寫作業也挺快的。可是,一看他寫作業慢了,我就得看著他寫。”
“在學校里的情況呢?”
“在學校也是這樣,有時候挺好的,有時候也寫得慢,寫不完老師就會找家長,找家長我就著急……”
我再次接過話來:“于是您回來就會找孩子,是嗎?”
“是啊,回來我就找孩子,說他,有時候還會打他。這樣教訓一次后,寫作業慢的情況就會好轉。他一好轉,我就不怎么監督他了;一不監督他,他就又寫不完作業了;又讓老師找我,我回來就再找他,教訓他,他就又好兩天……”
“如果我沒聽錯,是不是孩子正常寫作業時候,您就顧不上陪伴孩子?”
“是啊,他要正常寫作業。每天事情很多,我就忙自己事情,不管他了……”
至此,我不得不直言相問:“媽媽為什么這樣忙?為什么顧不上孩子呢?”
面對我的問題,童童媽媽沉吟片刻,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中:
“其實,我和我丈夫都是再婚。這孩子是我第一次婚姻的孩子。剛開始,孩子跟著他生父生活,每次見面孩子都說他想我,晚上會哭醒,走的時候孩子還會追出很遠。后來,抵不住思念,我就要回了孩子的撫養權。現在的丈夫,很喜歡這個孩子,孩子也很喜歡這個爸爸。
“可是,我丈夫也是再婚,前面的婚姻也有一個男孩,比我這個孩子小1歲,離婚的時候撫養權歸了他。這樣,我們再婚后一人帶著一個孩子。兩個孩子相差1歲,童童是哥哥。我丈夫因為工作在外地,不能經常回家,我就當起全職媽媽,照顧兩個孩子。兩個孩子我都很疼愛,可是,于童童來說我是親媽,那個弟弟卻離開了親媽。所以,生活上我總會對弟弟多些關照和呵護。兩個孩子發生爭吵時,我也總是護著弟弟,偏袒弟弟。兩個孩子犯同樣的錯,對童童我就會嚴厲地訓斥,對弟弟我則是輕聲細語地講道理。特別是童童上學后,我陪弟弟的時間更多些,照顧得更多些。
“我覺得自己應該這樣做。可是,童童卻常常說我偏心,說我對弟弟好,說我不喜歡他了。我就跟童童講,你是哥哥,你能跟媽媽在一起生活。但是弟弟不能跟親媽在一起生活。所以,你應該讓著弟弟,媽媽也應該多關心弟弟。童童也懂事,也能聽懂我講的道理。我看得出,他在努力讓自己像個哥哥。所以,剛上學的時候,他表現很好,放學回來寫作業也讓我很省心……”
我接過話來:“這讓您有些忽略了童童,是嗎?”
“是,看童童寫作業好好地,我就忙著做家務、照顧弟弟了。”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孩子寫作業慢的問題出現了?”
童童媽媽有些驚訝:“對啊,您怎么知道?”
“看來,童童寫作業慢,您就會放下一切,來陪他寫作業?”
“對呀,看他這樣,我就會放下家務、安頓好弟弟,坐到他身邊看著他寫作業。”
我笑了,請童童媽媽先想想剛才的對話有什么啟示。
隨后,我又和童童做了交流。
我問童童:“為什么媽媽陪你來到這里?”童童開口就是:“我寫作業慢。”
“誰說的?”
“媽媽說的。”
我讓童童抄寫兩段兒童故事書中的文字。童童抄寫速度不僅正常,而且很快。我由衷贊嘆:“你看,寫得很快啊。跟老師說‘我寫作業很快’。”這樣,我們連續說了3遍,童童一聲比一聲大,臉上露出了笑容。
我也笑了起來,問道:“你寫作業慢的時候,媽媽會怎樣?”
“媽媽就會陪著我。”童童天真地說。
“很希望媽媽多陪你,是嗎?那我們做個約定,如果你不再寫作業慢了,每天按時寫完作業,老師向你保證,媽媽一定會更多的陪你,你看好嗎?”
童童眼睛亮了,開心地說:“好啊,只要媽媽多陪我,我就一定按時完成作業!”
至此,終于看清,童童寫作業慢的心理根源,就是為了滿足內心對母愛的心理需求。
由于特殊的童年生活經歷,童童內心對母愛的心理需求,一直未能得到很好地滿足。起初,爸爸媽媽離婚的時候,童童找不到媽媽了。和媽媽在一起,就成了異常強烈的渴望。后來,他哭,他鬧,他追,終于追到了媽媽,來到媽媽身邊。可是,媽媽卻把更多的時間和愛給了這個家和弟弟。
媽媽偏愛弟弟,繼母對孩子多些關愛,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也不能排除矯枉過正的心態,心理學上叫作反向作用。所謂反向作用,就是表現出來的態度和行為,與內心某種真實的本能欲望正好相反。比如,孩子做錯事惹麻煩時,父母批評教育甚至打罵,本是人之常情。但是,親生父母教訓打罵孩子似乎天經地義。繼母則不然,往往怕教訓打罵孩子會引起別人非議,因此有時反而表現出過多的愛。
可是,童童也還是個孩子,也想讓媽媽多愛自己,多關注自己,具體說來就是想和媽媽在一起。其實,這是孩子理應享有的合法權益。可是,媽媽給他講了很多道理,他無力反駁,那該怎么辦呢?他怎樣才能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怎樣才能讓媽媽多陪陪自己?怎樣才能滿足自己對母愛的心理需求?
偶然的機緣下他發現,寫作業慢可以讓媽媽關注自己,可以讓媽媽和自己在一起。哪怕是媽媽會催自己、罵自己,甚至是打自己,終究媽媽能陪著自己。而且,他發現,如果自己按時寫完作業,媽媽就會顧不上自己,就會和弟弟在一起。反之,只要作業沒有寫完,媽媽就會“不離不棄”地一直陪著自己,自己的心理需求就能得到滿足。于是,他學會了在需要媽媽的時候寫作業慢,而且能多慢就多慢,借延長寫作業的時間來延長媽媽陪伴自己的時間。
這其實是屬于一種正常的心理現象。人的心理需要得不到滿足,總要通過各種方式尋求心理補償。一個孩子母愛親情的缺失,也總要尋求機會來獲得滿足,甚至是通過變相的心理補償來獲得替代性、象征性的滿足。童童寫作業慢,無形中讓媽媽陪在自己身邊,哪怕是媽媽的訓斥、打罵,也讓他通過變相的心理補償獲得了對母愛需求的替代性滿足。任何心理的滿足,都會對相關的行為起到強化作用。童童獲得的心理滿足,也極大地強化了他寫作業慢的行為,讓他寫作業慢的行為反復出現,而且越來越嚴重。
與此同時,還有個“標簽效應”現象。成人對孩子的評價,就像標簽一樣貼在了孩子身上,就會給孩子一種強烈的心理暗示,孩子常常會如成人評價的那樣發展。孩子身上的許多問題,都是成人不當的消極評價在孩子身上產生的標簽效應。童童媽媽經常說他寫作業慢,這樣的消極評價好像一個標簽貼在了童童身上,產生了消極心理暗示作用,以致讓童童也認定自己寫作業慢了。
通常,一種心理問題只要沒有泛化,只在特定情境下發生,就不宜說是心理病。也就是說,不能把童童寫作業慢的問題當成心理病。因為只要能讓童童的心理需求獲得應有的滿足,寫作業慢的問題也就會自然化解了。
溝通至此,童童媽媽有些追悔了:“我知道了,孩子寫作業慢,只是想讓我多陪伴他。以前總以為孩子有病了,其實是我這個媽媽做得不好。”
媽媽怎樣做才好呢?我們就此做了詳盡討論,取得如下共識:
一是給予正向關注。關注也是一種強化,關注什么,就等于強化了什么。所謂正向關注,就是轉移關注點,也就是不要等孩子寫作業慢的時候來關注他,而要在孩子寫作業正常的時候關注他。這樣,孩子對母愛的心理需求得到了恰當滿足,就不再依靠寫作業慢來獲得替代性的心理滿足了,這種行為就會慢慢淡化而消失。
二是避免反向作用。雖然,面對這樣的兩個孩子,確實不同于面對兩個親生的孩子。但是,只要是真正愛孩子,真正為孩子成長負責,對兩個孩子不必過于分別對待。盡管未必可以完全避免反向作用,也要努力把反向作用降到最低。
三是善于積極評價。孩子的自我評價能力很低,很難正確認識自己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他們對自己的看法,主要是從父母及周圍人那里獲取的。因此,要善于積極評價孩子,不要把孩子偶然的消極表現翻來覆去地說個沒完。比如,不再反復說孩子寫作業慢,而要換個積極性的標簽,哪怕發現孩子正常寫作業的點滴表現,也要及時抓住并給予積極評價,讓孩子感覺自己是個寫作業正常的孩子。
大約一個月后,童童媽媽電話里傳來好消息,說童童已經能正常完成作業了,并向我表達了感謝。我知道,他們母子一定為此付出了不少努力,我由衷地為他們點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