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我覺得近代以來,中國有四個時期做父母是很難的,做兒女同樣很難。
第一個時期是清末民初。在那個時期,清王朝在外憂內患的沖擊之下分崩離析,亡于一旦。于是,一些知識青年就投身革命,以圖救國,并追求自己的人生價值。革命是要拋頭顱、灑熱血的,所以做父母的便成天為之提心吊膽。
第二個時期是抗日戰爭時期。這個時期,中國的許多父親母親向我們的國家奉獻出了他們的兒女。因此可以說,那是一個“心疼中華好兒女,可憐天下父母心”的時代。
第三個時期是上山下鄉時期。大批城市知識青年響應號召離開城市,離開父母的呵護,去農村生活、勞動。
第四個時期就是現在。與以往任何一個歷史時期相比,我們經歷的是一個相當長、相當難得的和平時期,也是唯一把對子女的教育問題作為一種學科進行研究,并迫切地拿到桌面討論的時期。
每一位父母都希望孩子又善良、又正義,還是成功人士,最好還是受人尊重的成功人士。要培養出這樣的子女,因素十分復雜,其中還包括機遇。
很多父母不允許兒女平凡。平心而論,許多平凡了大半輩子的父母確實害怕兒女再平凡。其中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兒女也要結婚啊,住哪兒?父母工作大半輩子的積蓄,連一個北京五環內兩居室的首付都交不起。所以我個人覺得這種對于“平凡”的忐忑、惴惴不安,是最能被理解,同時也是讓人心疼的。
另外,那些生活條件好的,也不允許兒女平凡、他們本能地認為,平凡就是平庸。為什么別人的兒女優秀,我的兒女就該平庸呢?
平凡絕不是平庸。平凡可以平凡得很優秀、很可愛,甚至是可敬的。如果平凡就等于平庸的話,而平庸又是羞恥的話,那這地球上的六十億人口,我估計至少得有五十九億人感到無地自容。
我是“草根”家庭出生的孩子。我們家住的房子又破又小,我住的那條街在當年被叫做“臟街”。我記得小時候每次出門,父親總要叮囑我:“不要做壞事,不要做傷天害理的事,不要乘人之危。”
母親對我的影響,是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我清楚地記得,母親小心翼翼地刮面口袋上僅存的一點面粉,為家里人做疙瘩湯當晚飯。這個時候來了個乞討者。母親對乞討者說,沒有什么給你的,你也和我的孩子一起喝一碗疙瘩湯吧!母親把本來屬于她的那碗給了乞討者。這件事給我的印象很深很深。

我的孩子上中學時,我給他畫了一個數軸,中間是零,右面是正數,左面是負數。我告訴他,每一個人其實都在社會的數軸上。我們用負數這邊代表那些不幸的人、不幸的家庭。所謂負數,并不是對他們的否定,而是表示他們要過上普通人的生活,付出的努力會比常人更多。
我幫兒子分析,我們的家庭應該在數軸的正數位置,但同時我又告訴他,他的人生應該從“零”這個點開始。而把自己今后的目標定在這個數軸的哪個刻度上,是需要由他自己決定的。假設他把成為比爾·蓋茨那樣的人定為自己的人生目標,也許他會終日在一個問題上糾結:“為什么比爾·蓋茨能做到的,我卻做不到?”當孩子發現這個目標無論怎么努力都實現不了的時候,他就會感覺很沮喪、很痛苦。所以,這個目標刻度的位置,應該讓孩子根據自己家庭的具體情況,以及他自身的特長與能力來劃出。
我希望你大學畢業之后,用掙來的工資首先給自己買一輛自行車。然后你看,那邊還有小汽車。要是你想擁有屬于自己的小汽車的話,那就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如果努力后仍然沒有達到目標,那么街上的寶馬、奔馳,你就把它當成風景,看一看就好。
有時候,進城打工的孩子會給我一種震撼。
有一天我去開門,我看到給我家送水的完全是一張少年的臉。我問孩子多大了,他說十六歲。那么熱的天,一桶純凈水有二十斤,被他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扛上樓來,看著讓人心疼啊!我又問他一個月能掙多少錢,他說是計件發工資的。我說:“我家要是住在頂層呢?”他說:“那也得扛上去。”那樣的孩子,干一天活,他們一定累得倒頭就睡。他們掙的辛苦錢也一定舍不得亂花,有可能要寄回家里,給弟弟、妹妹當學費。
我建議父母們把這些打工孩子的經歷講給兒女聽,并與他們站在平等的位置進行討論。至少要告訴孩子,他們在現在這個年紀,是不用自己出去謀生,甚至要養活一家老小的。
許多父母在孩子面前會覺得很內疚。他們總在心里琢磨,怎么能給兒女更好一點的生活。兒子想要一雙耐克鞋,媽媽拿出一個月工資的三分之一給兒子買;兒子想要一個蘋果手機,媽媽拿出一家人兩個月的生活費滿足他。憑什么給他買啊?父母這樣縱容、嬌慣孩子,是不是自身也有問題呢?
在孩子幼年時期,家長要讓孩子學習“善”與“智”,啟發孩子動腦,鼓勵孩子更多地進行思考,讓孩子學習寬容和理性。我的建議有八個字,那就是父母要引導孩子:知禮、達理、尚文、溫文。知禮就是有禮貌;達理就是懂道理;尚文就是不要崇尚權力、金錢,否則一生痛苦、永無幸福感;溫文就是一種態度,一種力量。
【原載《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