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母親

春分，晨醒，眼前是母親。很多個母親。一個是剛過二十的母親，有烏黑的頭發，烏黑的眉毛，烏黑的眼睛，連目光都是烏黑的，閃閃發亮，像磨得很光的刀子，鋒利到沒有顏色。母親烏黑的麻花辮搖啊搖，搖啊搖，從外婆橋一直搖到一個叫“樂園”的村莊，我一睜開眼睛，便看到了。鮮嫩，飽滿，青翠欲滴。離我只一臂的距離，一伸手，就能攬進懷里。

一個是三十歲的母親，左手拉著一個姐，右手抱著一個我，背上背一個包裹和一根又黑又粗的麻花辮，像一匹母馬，快速地奔跑在去往外婆家的路上。不用吆喝，不必拉韁繩，母親跑得飛快，像是奔赴一個重要的約會。我在母親飽滿而溫暖的懷抱里，感覺不到顛簸，也感覺不到地球的引力。我連眼睛都不愿意睜開，只聽見風呼呼地刮在耳朵上，像天空吹的哨音。外婆家便到了。

我的童年，一半落在外婆家，一半落在樂園鄉。一半落在眠床上，一半落在母親懷里。那個四十歲的母親，一手拎著豬食桶，一手擎著泥耙。我看見豬食桶把伊拉彎，伊用又粗又黑的麻花辮把自己扶正。伊用泥耙耙一塊地，反復地耙，和五千年一萬年前的我的良渚先人一樣，把一塊地反復地耙了再耙，期待從地里耙出我的一個未來。一手舉著柴火，往土灶里添柴。又一手舉著鏟子，在大鐵鑊煎荷包蛋。荷包蛋太小了，小到被我看一眼，就能吞進肚子里。但母親不嫌小，伊用一只手慢慢地翻騰著，要把它包起來，包成一個細小的眼神的模樣。母親一只手穿針，一只手引線，挑一張可以從白天挑到晚上，又從晚上挑到白天的花邊。記憶中母親手中那張花邊，仿佛夢魘。我醒時，伊在挑。我睡時，伊還在挑。我離開，伊在挑。我回來，伊還在挑。沒有盡頭。母親一只手拔絡麻，一只手剝絡麻，手上長滿了絡麻的刺，我背上的癢，伊只用手輕輕抹一下，就平了。伊手上的刺，比我背上的癢，要尖。伊一只手落種，一只手培土。一只手拔草，一只手割菜。一只手喂雞，一只手摸魚。一只手騎車，一只手洗衣。一只手堆雪人，一只手買雪糕。伊是有很多只手的，數不清得多。鄉下叫“多面手”。不論何事，隨便伸出一只手，就抹平了。

一個是五十歲的母親。五十歲的母親要造一幢房子。伊要伸出一只手挖土，伸出一只手運石，伸出一只手壘墻，伸出一只手抹灰，伸出一只手扛樓板，伸出一只手蓋瓦片。瓦片一行行一列列，像士兵一樣，排得整整齊齊，認認真真地覆蓋在故鄉的天空下。五十歲的母親，用漸漸干涸的飽滿，為我們造一幢遮風擋雨的房子。母親的麻花辮有些瘦了，黑色漸褪，浮出時間的底色。

時間的底色是灰的。像天空緩緩落下的帷幕。

一個是冬天的母親，滾燙的母親，火爐一樣。我把冰凍的雙手伸進母親的膝間，烘一下，就熱了。一個是春天的母親，邁著富有彈性的步伐，去地里播花生。一個是夏天的母親，忍著巨大的快樂，承受父親的耕耘，因為只有一間屋子，母親必須用力地忍住吶喊，而父親，也顯得小心翼翼。一個是秋天的母親——

我其實不想說到秋天的母親。我其實也不想說到六十歲的母親。六十歲的母親，秋天來得有些早，時間早早地在母親的額頭露出了灰白的底色。這種灰白，比時間更白。從發梢開始，向上攀爬，攀爬。爬過又粗又黑的麻花辮，爬過后腦，爬過頭頂，爬過前額，一直爬到母親烏黑的雙眼。母親烏黑的眼睛，烏黑的眼神，也開始顯出時間的灰白。

像一個雪人的融化。母親開始分不清時間。母親不識字，但知道時間，知道時針指著正右，是三點。指著左面，是九點。指地，是六點。指天，是十二點。如果有日頭，可以把日頭當成時針。日頭指著南，是幾點。指著西，是幾點。母親知道。鄉下，日子叫“日腳”。日子是長腳的。母親不識字，亦不識數，但日腳一步一步，怎么走的，走到哪里，母親都知道。六十歲的母親，眼底有灰色，也有茫然，伊突然看不清日子的腳了，不知道這一日，走到了哪里。不知道，這一日是怎么走過去了。

母親分不清東西，分不清南北。去接孫子回家，找不到幼兒園。從幼兒園回家，要繞好大一圈，才能繞到家。母親不能再去接送。伊只能把自己從臥室送到廚房，從廚房送到洗手間。在廚房，母親不知道怎么點燃一把柴火，怎么包起一個荷包蛋，怎么切開一個絲瓜。母親開始不知道怎么把自己送進廚房。只記得廁所到臥室、臥室到廁所的路。向前走十步，是馬桶，拉下褲子，小便。拉上褲子，往回走十步，是眠床。坐著，或者，躺下。分不清白天，黑夜。分不清兄弟，分不清父親，分不清姐和我。偶爾叫一聲“金利”，父親說，伊叫你！但當我站在母親面前，母親并不辨我。

能干的母親，很多只手的母親，一只一只的手，被時間綁縛。

母親是一點一點融化的，我是看著母親一點一點融化的。醫生動用了彩超、CT、核磁共振，動用了西藥、中藥，然后告訴我，他無能為力。他只告訴我，這叫“阿爾茨海默”病。“阿爾茨海默”這幾個字太過復雜，我是問了幾遍，才終于記住。我是很痛恨外國人的名字的。不愿意看外國人寫的書，因為不懂英文，翻譯后的名字又太繞，記不住，老要往回翻，翻過來覆過去，混沌一片，仿佛天地未開。但“阿爾茨海默”五個字，我記住了。它像一爐黑色的火，把母親架在爐子上烤。母親的大腦，明顯萎縮。像一片葉子，到了秋天。

睜開眼睛，眼前，很多個母親，年輕的干枯的忙碌的奔走的很多只手的慢慢融化的母親。一個一個在我眼前站立又走遠，走遠又回來。重重疊疊，無邊無際。我伸出手臂，無法把伊攬進懷里。伊伸出很多的手，也無法把我攬回懷里。我是看著母親一點一點融化的。六十歲的母親，秋天的母親，一點一點融化，一點一點枯萎。想起兒時，那個站在故鄉道地上的雪人一點一點融化，用了三天，化成一灘水。我號啕大哭。

母親選擇六七回來看我。許多個母親一起來看我，看來，還是舍不得扔下我。這個人間，有太多的痛與苦。從六十歲開始融化，一點一點，庚子正月十六，母親六十八歲。命運的大手，用“阿爾茨海默”這一爐黑色的火，用八年的時間，用三千個日腳，用七萬個小時，終于把母親慢慢地融成塵埃。這三千個日子、七萬個小時里，看著生命一點一點被融化，剝離肉體而去，母親的疼痛，我無法言說。母親那么多只手，無法抹平。而我的手，亦多而無力。

最后一個母親，是很輕很輕的母親，被裝在一個小小的袋子里，被一只手從窗口遞出。我接過時，很暖和。我一下就記起了二十歲的母親，三十歲的母親，那時的母親是滾燙的，可以溫暖整個冬天，整個童年。我小心地接過母親，小心地捧在手心，小心地讓伊躺好，小心地為伊蓋上紅色的被子。我要送伊去山上。一把火，治好了伊所有的病。所有的痛，都留在了人間。現在，母親很輕。很飄。

我小心地捧著伊，送上一座春山。我想象在另一個春天，母親會以一棵草，一朵花，一顆露珠，一聲鳥鳴，重回人間。在一個春天離去的，必會在另一個春天重逢。

今日春分，晝夜平分，春暖花開。那個叫“樂園”的故鄉，大地之上，小麥拔節，油菜開花。眼前，十個母親，一一回來，又一一離去。我不哭。因為春天，不適合哭泣。我要忍住哭，看許多個母親，在春天，一一蘇醒。

（半文，原名錢金利。杭州人。曾在《散文》《散文海外版》《解放日報》等發表習作，有作品被《散文選刊》《讀者》等轉載，有作品收入《中國散文年選》等選本。）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