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紅樓夢》中尤三姐形象

陳海嫻

關鍵詞：尤三姐 清醒 反抗 決絕 反封建

百科全書式的鴻篇巨著《紅樓夢》猶如一幅美麗生動的畫卷，緩緩拉開，道不盡各種嬌艷旖旎的女兒情態(tài)。在這群鐘靈毓秀的紅樓女兒中，有這樣一位奇女子，她沒有顯赫的出身、沒受過良好的教育，卻擁有一顆高貴的心。她的出現(xiàn)，猶如一顆流星劃過紅樓上方濃厚的陰霾，雖短暫，卻讓人看到光明。她敢于向封建禮教說“不”，以自己的方式向男權社會發(fā)起英勇抗爭。時至今日，這個鮮活的人物形象依然活躍于讀者心目中，光芒耀眼，引領我們飛升！她，便是——尤三姐。

一.眾人皆醉我獨醒——清醒與穎悟

尤三姐在賈府中的身份地位比較特殊，既不是賈府的千金小姐，又不是奴婢仆從。《紅樓夢·大辭典》中如此介紹二人：“尤氏繼母從前夫那里帶過來的女兒，在寧府雖有姨妹之分，實際與尤氏異父異母，似近實遠，情同寄食”。所以，她們頂多算是賈府的遠房親戚，與同樣投親的林黛玉和薛寶釵地位有著巨大差異。連作為賈母掌上明珠的林黛玉在賈府生活都要“步步留心，時時在意”，就怕行差踏錯，落人話柄，更何況雙尤依靠的是在寧府自身都活得窩囊憋屈的尤氏。所以，她處的環(huán)境和地位決定了她雖早已看透衣冠楚楚之下這些皇親貴胄的丑陋嘴臉，也清楚賈珍賈蓉之流企圖霸占她們姐妹的心思，但因為寄人籬下，所以只能以虛與委蛇的方式靈活斗爭。目睹賈蓉和尤二姐的調情，她轉過臉去，說道：“等姐姐來家再告訴她。”面對賈璉的百般撩撥，眉目傳情，她只是“淡淡相對”。面對賈氏兄弟的挑逗引誘，她裝作不知，盡量躲避。因為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明白自身力量的弱小，當離開賈府生計都成問題的時候，她又有什么資格與作為她衣食父母的賈珍抗衡呢？所以她的斗爭方式顯然是理性的，不硬來、不蠻干，講究方法和策略。雖然痛恨鄙夷這群紈绔子弟，但在矛盾尚未激化時，只能以似惱非惱、似笑非笑的方式來還擊。

當尤二姐委身于賈璉，自以為遇到良人、終身有依時，尤三姐又一次以敏銳的洞察力和對周圍人事的清醒認識給二姐潑了一盆冷水：“以王熙鳳的精明潑辣，一旦事發(fā)，勢必有場大鬧。”一個英明有見識、清醒穎悟的尤三姐形象躍然紙上，她的警告一針見血地指出了二姐所處的兇險處境和可能面臨的不幸命運，事實證明了她的遠見卓識。懦弱善良的尤二姐缺乏主見、愛慕虛榮、單純愚昧地把賈璉這個暫時的避風港當作了長久的棲身地。面對王熙鳳的花言巧語，她毫無防備地被騙人大觀園，遭遇了王精心編織的天羅地網(wǎng)。左有善姐的冷嘲熱諷，右有秋桐的夾槍帶棒，賈璉的喜新厭舊，賈母態(tài)度的前后反差，都使得她在賈府生存艱難。但是生性軟弱的她束手無策，既不敢申辯，更不敢反抗，忍氣吞聲，度日如年。萬念俱灰之下，吞金自逝，一縷香魂空遺恨。二尤之死，究其根本，皆因封建腐朽的妻妾制、夫權制和貞操觀造成，可如果尤二姐能有三姐一半的清醒和見識，也許就能回避自己不幸的命運。

二.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勇氣與反抗

尤三姐是美麗的、穎悟的，她對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本質有清醒認識，對男權社會女性被物化、被玩弄的命運有深刻了解。她不愿像尤二姐那樣心甘情愿成為公子哥的玩物，成為犧牲品。所以當矛盾相對緩和，還未激化時，她只是半真半假地笑罵。一旦矛盾尖銳，危險逼近，她的剛烈潑辣性格就在濃墨重彩的反抗中暴露無遺。當賈璉提議“三姐與賈珍也索性也成好事”時，終于把三姐引爆了。她痛斥賈璉，道破了賈氏兄弟仁義道德外表掩蓋下男盜女娼的丑陋嘴臉。這斥責擲地有聲，明白無誤地告訴賈氏兄弟“不要以為有錢就可以把女人收入囊中任意玩弄。接著窮追猛打，繼續(xù)進攻，揪過賈璉來就灌，嚇得賈璉酒都醒了。賈珍得便就要溜，三姐哪里肯放。兩個風月場中的老手，居然在一年輕女子面前敗下陣來。至此，三姐明顯掌握了主動權，隨后的舉動更是驚世駭俗：“卸妝脫衣服，故意露出蔥綠抹胸，綠褲紅鞋，高談闊論，村俗流言，酒足興盡，自己關門睡去了”。這段描寫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尤三姐的反抗，她的犀利潑辣、豪爽剛烈躍然紙上。當受到男人的誘惑和玷污時，她感到的是屈辱，為了使自己免于受辱，她主動向男人發(fā)起進攻，這種進攻本質上是與以賈家一群浪蕩子弟為代表的封建勢力的不屈斗爭。“許多弱勢人物或弱勢群體的非正常行為常常是被強勢人物或強勢群體給逼出來的。由于弱勢者無法采取正常的手段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于是迫使他們采取非正常手段。”所以，她的嬉笑怒罵、淫態(tài)風情，實際上是運用自己的美色為武器所進行的報復。不可否認，能賦放浪疏狂之態(tài)以凜然不可侵犯之氣，能將剛烈不屈的意志演繹得如此香艷妖嬈、萬種風情的唯尤三姐一人。尤三姐不是封建社會的貞潔烈女，但一旦受辱，絕不輕易屈服，她的舉動顯示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膽識，女子少有的英氣在她身上進發(fā)出驚人的美麗。她對權貴的蔑視與反抗亦蒙上了一層高貴的色彩，是脂粉堆中難得一見的英雄。

在清楚目前的處境并非“安身樂業(yè)”的去處時，她愈發(fā)任性。以特殊的反抗形式將賈珍之流玩弄于掌心，是真正的勝利者。表面看來，三姐有著常人未有的武器：絕色的外貌及萬人不及的風情體態(tài)，實際上她勝利的根本原因在于她的思想。她早就看透了賈府的黑暗腐朽及賈氏子弟玩弄女性的本質，絕不像尤二姐那樣，把成為賈府的一員作為自己人生的歸宿。在人格上她覺得自己比賈珍、賈璉之流高尚得多，是“金玉一般”的人，居高臨下地睥睨著這些“現(xiàn)世活寶”。因此，尤三姐絕不會心甘情愿淪為他們的玩物，而是反過來作弄他們，很明顯，她的思想里已經(jīng)有新時代的因素，這便是封建社會末期，女性意識的覺醒。她以“破著沒臉”的特殊形式進行的斗爭其實是個性解放的表現(xiàn)，體現(xiàn)了尤三姐的新思想和新性格。

三.此恨綿綿無絕期——癡情與決絕

當與賈珍等人撕破臉之后，她用獨特的方式發(fā)泄著不滿，但這種變態(tài)取樂的生活方式只是權益之計，她依然憧憬著美好的未來，努力想擺脫這種被作踐的生活，于是，她把出路寄托在自己的婚姻上。封建社會傳統(tǒng)婚姻奉行的宗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擇偶原則是“門當戶對”，而尤三姐的婚姻觀在當時看來是那么的離經(jīng)叛道：愛情，是于茫茫人海中尋覓的兩情相悅的愛人，無關乎權勢、無關乎金錢、無關乎門第。“她毅然地摒棄了以‘富、以‘才、以‘貌擇人的傳統(tǒng)觀念。這種嶄新的婚姻觀念超越了十八世紀的時空界限。”時至今日，尤三姐對婚姻的嚴肅認真態(tài)度依然能讓某些把婚姻當兒戲、游戲人間的人自慚形穢。毫無疑問，尤三姐的婚戀觀在當時屬于新生事物。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愛情之于婚姻，是附屬品，是奢侈品，婚姻必須以金錢權勢利益最大化為前提，而三姐卻把愛情放在了第一位，究其本源，與她的出身成長環(huán)境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她生長于市井民間，身上少了封建禮教的束縛與壓抑，自由寬松的環(huán)境養(yǎng)育了她單純?yōu)⒚摗⒎攀幉涣b的個性。比起深閨女子，她的身上多了一些自由，多了一些陽光。《詩經(jīng)》里男女對愛情的大膽追求激發(fā)了她對愛情的向往和憧憬，引領著心靈自由地飛翔。

當素性爽俠、倜儻不羈的柳湘蓮出現(xiàn)時，她一見傾心，從此念念不忘，縱使時光流轉，只為等到你。當賈璉慮及柳湘蓮萍蹤浪跡，怕耽誤三姐青春時，三姐以將玉簪擊作兩端的方式來表達等待柳湘蓮的堅定決心。正如脂硯齋所說：“尤三姐失身時，濃妝艷抹，凌辱群兇;擇夫后，念佛吃齋，敬奉老母。能辨寶玉，能識湘蓮，活是紅拂、文君一流人物。”所以，尤三姐并非真正“淫蕩無恥”，她是陷于“淖泥”中的“金玉”，內心始終以“金玉一般”的標準衡量自己。一旦選定了意中人，她便認準目標、勇往直前、堅持到底，是個有情有意，對待愛情真誠專一的人，并且這種執(zhí)著與癡情著實令人動容，贊嘆不已。她的等待終于換來了柳湘蓮的定情信物鴛鴦劍，三姐自以為終身有靠、好事將近，誰曾想美好的一幕還未上演，“劇終”的大幕已悄悄拉上。柳湘蓮聽聞她與“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的東府有牽連時，急忙趕去退親，面對他的懷疑，她沒有任何辯解，而是左手將劍并鞘送與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項上一橫。可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她以極其慘烈的方式毀滅了自己。曾以為俠者風范的柳湘蓮是男人群里的一股清流，沒想到也是須眉濁物，像尤三姐性格如此剛烈之人面對愛的幻滅必然會選擇讓生命歸零，為靈魂重覓一方凈土。

尤三姐的婚戀悲劇反映了女性失足欲從良獲得真愛情但不被諒解的艱難。她對世界的認識太天真，單純地以為只要改過自新，就能重新開始，殊不知她面對的是男權社會的銅墻鐵壁。傳統(tǒng)的貞潔觀根深蒂固，對女性道德要求苛刻，既已失足，怎能回頭？柳湘蓮雖漂泊江湖，比一般凡夫俗子多了一份豪氣和灑脫，可他終究是封建社會的一份子，無法擺脫封建禮教的束縛，他所受的教育所接受的文化都帶有時代的烙印，不可避免地帶有時代的局限性和階級性，他不可能超越時代，亦不可能超越自己。可憐的尤三姐雖然機智地躲開了賈珍之流的誘騙和玩弄，卻擺脫不了“只有兩頭石獅子干凈”的賈府強加給她的罪名，最終難以逃脫男權文化的懲治，犯罪者心安理得，受害者卻要被罪加一等，承受眾人和社會的唾棄，并為此付出沉重的生命的代價，封建倫理道德的荒謬可見一斑。

在《紅樓夢》這部小說中，作者塑造了一個至慧、至情、至烈的尤三姐形象，她在污濁的環(huán)境中，始終能保持清醒的頭腦，不失抗爭的勇氣，追求美好的愛情。當封建禮教扼殺了她的愛情美夢時，她不低頭、不屈服，以死抗爭，用生命捍衛(wèi)自身的尊嚴和清白，完成了對社會、對時代的超越。她用短暫的一生散發(fā)出璀璨的光芒，讓人們對她悲慘命運哀嘆的同時肅然起敬。她讓讀者看到被壓迫千年的婦女的覺醒，看到叛逆者發(fā)自內心的吶喊，看到新時代冉冉升起的曙光！